《与邻者》沐米丫

1、平逢

　　“四点五十分。离正常下班时间一小时十分钟。不出意外的话，不久后会响起钥匙在门锁上磕绊的声响，摸摸索索的细碎声是母亲，门在背后碰上，或许会有鞋跟与地砖无心摩擦的轻微刺响，买菜的袋子窸窣落在餐桌上，肩包的链条碰出脆声，然后是一连串四处张望略显急碎的脚步，直到她张口一声声呼唤我的名字。如果是父亲，则干脆得多，利落的开门声，再大力地合上，不费力地踩跟换掉皮鞋，再直奔客厅最长的那条沙发，舒适地躺下，接下来只会剩下无数个短视频的声效，在一旁一小会儿就可以默然知晓当下所有正时兴的背景音乐。

　　四点五十三分。他褪去全身衣物，缓缓走到卫生间淋浴喷头下。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打算洗得久一些，洗发水要用两遍，再在发尾抹上一层护发素，用最近才买的沁香入脾的柑橘味香皂多给身上留些清新的香气。此刻的他无疑轻盈而愉悦，像是在进行一场祝祷除秽的仪式，庆贺他再次恢复洁净，重获新生。他想到些什么，勾起嘴角自嘲地笑，多熟悉的一幕。新生，意味着你要先死去。你是第几次死去，这又算多少回新生。淡淡的欢悦下，刚刚无声褪去枯老外衣的心，万籁俱寂。
　　五点四十一分。浴室的门被打开，一身暖绒家居服带出潮湿的水汽。他记得要用浴巾把身体擦干，套上温暖的袜子，再用吹风机吹一吹湿哒哒的头发。母亲曾叮嘱过无数次，湿气伤身，这一次他终于能记得清。吹头发的时候略微有些困倦，想起早上五点半就醒来的自己，想起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把一直存在网盘封灰许久的章节扯出来翻看，结果上午家里没人的时候又兀自嚎啕大哭好几场的难过与滑稽。想起那个莫可名状又在生命里深刻烙印的名字……”

　　“哟，陆医生，你也在追这本小说啊？”手头上没停下忙活的护士长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因主人刚刚突然接到电话而被匆匆搁置在台面上一直亮着光的平板，绕有些兴致地问道。

　　按下挂断键利落揣起手机的陆邻闻声稍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笑了笑答道，“是啊，别人推荐的，让我仔细看看，还得交读后感，这不就只好翻来覆去地拜读来了。”略显无奈又乐在其中的表情，轻松打趣得恰到好处的语气，一下子就把忙了一天刚刚还在晕头转向的护士长逗得乐出了声。

　　“可是听说这小说还没写完啊，最近科室里的年轻孩子好像都在看，聚一块儿就经常碎碎叨叨说‘断更’什么的，一问就是‘在利用业余时间精进业务能力为伟大的公共事业奉献终生’，乱七八糟的也听不懂在说什么，这些小鬼头，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弱势群体。”不知想到些什么又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安和的神情里倒多了一分宠纵的意思。
　　“给，剩下的交接都办好了，你嘱咐过的病人我也都特别标注了，放心吧。”轻快地将确认签字清单和笔递给陆邻，看他认真地一项一项核对，最后握着笔利落挥下漂亮的签名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怅惘又可惜地叹出了声，“唉，陆医生不在，上班的动力都要少一半，你说你，好好的小伙子又高又帅工作又认真，待人好还负责任靠得住，我家要是有个女儿可不得想办法把你绑回家做女婿，也怪不得科室里那些个小姑娘因为你要走差点儿哭得死去活来的，这年头像你这么优质的男人那可是不多了……”一番能听出来的确发自肺腑的慨叹弄得刚签完字的陆邻哭笑不得，赶忙将清单递回给她，在夸他的内容走向更加离谱前及时打住。

　　“护士长别打趣我了，现在的姑娘们都优秀着呢，没有男的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可算不上什么。”说完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何况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现在只是借调，老林那项目以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拿起早已暗下去的平板，转身不忘用力地挥挥手。
　　“护士长，那就拜托你了。”
　　有些郑重的告别弄得身后莫名开始有些感伤的护士长差点儿泪眼婆娑，“真的不跟他们再告个别了吗？”特意选了只有护士长值守的例会时间，践行酒都喝过好几次了，再不安安静静地消失感觉就走不掉了。想起每次肖佑领着一群平日不敢跟他多说几句话的护理科小姑娘们在他面前鬼哭狼嚎上演“舍不得你”的苦情大戏，就要皱着眉在心里无奈地再嫌弃一回。再次高高地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算是回应，一个月前接到林越川的邀约让他去研究中心加入新的研究项目的在职心理学博士陆邻同学，终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消失在他一直熟悉的楼层转角。

　　“不好意思啊，明天放假，来的路上有些堵，让你在车站多等了一会儿。”陆邻单手掌着方向盘，一边看着路况，一边有些歉意地和旁边的人搭话。想起刚刚让他上车的时候自己自然地把他手中剩下的拎包放在后座，顺手打开前面的车门等他上去，不经意抬头却是这人一脸困惑与迟疑的呆呆的表情，欲言又止又习惯性地接受安排强制驱动自己身体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有趣。第一次见面，对方看上去还是比自己小上几岁的男孩模样，戴着渔夫帽，一身清新舒适的休闲打扮，在车站里约定的大广告牌下面找到他的时候正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蹬着腿滑来滑去，周遭过往的旅客来去芸芸，步履匆忙，唯有他，像是静止在自己的世界里，脱离了分针秒针的催促，仿佛可以永久如此停留。
　　“没关系。这个时间平逢市区里是会很堵的，陆医生已经很快了，我也没有等多久。”意外地十分从容，并不是交流起来需要刻意照顾的类型，说起话来大方也自然，让听的人也能放松与安心下来。嗯，看起来，应该能相处得很愉快。
　　“那就好。老林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在医院，还觉得他操心过度了明明时间还早，结果是我低估平逢放假日前一天的车流量了。”
　　“陆医生不是平逢人吧？”
　　“嗯。不是。来这里读书工作，家还挺远的，父母也有自己的事忙，平时回去的也就少了。”陆邻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会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此自然又和乐地聊起了家常，熟悉与松动的感觉，倒像是相识已然许久。

　　“诶，所以你刚刚其实是不想坐副驾驶吗？看你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说完自己也觉得有意思，没忍住咧嘴笑了笑，怎么突然有种逗小孩的即视感。
　　“啊，那个。”恍然大悟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一般这种情况，会自觉坐在后座的吧，毕竟也不熟悉。”认真解释着，顺理成章的坦然，半点局促紧张的意思也没有。
　　“而且，不是说副驾驶一般是伴侣专座吗？能坐后面就坐后面吧，尊重一下这类专属心意，就还挺能理解的。”听上去像是真的在理解可能会存在的介意啊……这家伙看着不大，倒是很能共情和体贴他人，老林这回，挺有眼光啊。

　　“嗯。你想得很在理，不过今天大可以放心坐，我暂时没有伴侣可以介意。而且……是我先在后座放了东西，想让你坐得舒服些，就请你坐前面了，说起来倒是我浪费了你的思量和心意。”说完挂着笑快速地瞥向旁边一眼，想看看这人被打趣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对方轻快地笑出了声，半晌才慢悠悠地应他，“没想到陆医生人还挺幽默的。”说完顿了顿，“林教授的学生果然也很有意思。这六个月，应该不会无聊了。”随后将车窗降到露出一条不大的缝隙，感受着猛烈透进来的，呼呼吹啸的新鲜空气，有一丝如同猫咪找到了熟悉温暖的窝一般安然的卸劲。

　　“所以……陆医生是有要去看望的故人吗？”想了想果然还是有些在意，刚刚的交谈给人大概可以坦率直言的底气，便也不多作顾忌问出了口。那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提包安稳地放置在后座，心里琢磨着后座还有空间的话就坐在后面就好了，结果趁陆邻抽出身来准备去给他开副驾驶的车门的时候，自己偷偷瞥了一眼只余下狭小空位的座椅，看见了靠在车窗那头，看起来也被小心安置过的一大束菊花。
　　明天就是清明节，应该是要为谁扫墓去吧。不是本地人，父母健在的陆医生……是去看望谁呢？

　　“啊……你说的是后座的花吧？”单手稳稳地掌着方向盘的陆邻有了一刹的分神，随即缓缓舒了一口气，面容也柔和下来，轻声说道，“嗯。是有个想去探望的朋友。”不等身旁的人回应又自顾自添上一句，“她生前很喜欢花，对花束的搭配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模样的我觉得她可能不太喜欢，来的时候路过一间花店，摆在外面的菊花束和其他家摆出来的都不太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会说‘好看’，这么想着就停下车去买了一束放在车上。”

　　“明天才是清明，本来可以明天再买。”
　　“但就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是不是挺奇怪的？”故作轻松又无奈地笑了笑，带了些不好意思的歉意。这人明明不认识她，可自己……大概是很久没有能跟人好好提起她的机会了，不知不觉就说得多了些。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惹得陆邻忍不住要分神转头去看他一眼。
　　“不奇怪。”
　　是错觉吗，压低的声线里竟听出一丝有意的宽慰。

　　“花很好看，她应该会喜欢的。”没有问她是谁，发生过什么，这个未知的人对他而言，好像就已经在他的世界里鲜活存在过了。没有形貌，不知姓名，但有灵魂与温度，仍与现世发生联结。
　　陆邻惊讶地意识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眶发烫，想要掉泪。
　　在才第一次相见，看起来还像个高中生的半大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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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的人注定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