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邻者》沐米丫

15、插曲

　　“陆邻，再不转弯就要撞上石头了。”
　　闻声猛醒的人刹然止步在原地，本能地去够身边人的手，心下一瞬闪过的念头竟然是要把这人护在怀里他很瘦真撞上可不得碎了。有些慌乱无措的指尖在快要够到这人的衣袖前却堪堪停下了，回过神来的陆邻望向林屿夜色下亮晶晶的眼眸，瞅见他嘴角那快要压不住的坏笑，才放心地彻底松下劲头，轻轻地握了他的手腕把人往弯向的小路正中带。
　　“想什么呢陆医生，从出门到现在你跑了八百回神了，作为散步搭子的我长得就这么像空气吗？”一边说着一边还故作生气状，戏瘾十足地把手利落地抽回揣兜里，一个人在前面哒哒哒地走出“我正在生气”的可爱步伐。陆邻不由得皱了眉紧闭双目了半晌，下半张脸那咧得收不住的嘴角却狠狠将他此刻真实的心情出卖。
　　“好好好，我晚上是为了空气准备的火锅大餐，空气点名要吃的火锅菜还很不巧分布在东南西北的各大市场和超市。说起来这位空气也是厉害，第一回还挺随和客气的，现在都会点菜了不是那一口都不答应……”眼看着陆邻跟在身后一路絮絮叨叨快要把他妖魔化成极不好伺候的小祖宗，回过身来作势要揍人的林屿急得就差呲着牙去捂严这可恶啰嗦人的嘴。
　　一阵不痛不痒的打打闹闹里混杂着陆邻笑意难掩佯装败北的“我错了”“少侠饶命”“这叫有要求有品味”“火锅那可不得必须吃最正宗的毕竟我们是乘川小骄傲”哄得下手越来越轻的林屿一愣接一愣最后实在忍不住大笑出了声。
　　闹腾完两人又恢复了如常的安静，不近不远的距离，并肩走在这条越发熟悉的小道上。喜欢河边，喜欢树林，喜欢夜晚清凉的风。喜欢散步，喜欢慢下来的，心无旁骛的时间，以及可以毫无芥蒂，欣然共享此刻的灵魂。虽然这个灵魂最近有点越来越笨蛋了吧……
　　“你还在担心诗宛的事。”轻描淡写，不带疑问，仿佛只是平常地替他说出了隐而不表的心声。陆邻心下一楞，很快镇定如常温声回应道，“有一点。好不容易找到新的方向，这两天大家也都铆足劲做了各种方案和预设，但到底会不会有效果我心里也没有太大把握，甚至担心过我们的介入方式会不会让她的反应更糟……”
　　“林屿，最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医生了，程真他们也跟我嘀咕过，曾经习以为常的诊疗方案，药物，仪器，都派不上用场，对方完全拒绝沟通，心理咨询与疏导也进行不下去，在这种棘手的状况面前我们好像只能变成手忙脚乱的临时魔法师，东拼西凑一些尚未被印证过的魔法，然后闭眼祈祷这会有用。可我们只是普通人，根本还没来得及学会真正的咒语。”
　　听着他略微显得有那么点儿新鲜的修辞林屿颇觉有趣地眨了眨眼睛，浅笑着侧头去望他，“因为你现在没有把她当作你的病人，自然你就不再是医生。你只是在想办法带她回来，让属于她的生命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这是属于心有恩慈的勇士自发的情操，并不需要什么魔法。我们说好的，尽心力，看天意，不过喜过悲，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也尊重任何本就独立的命运。这是约定，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守誓。”
　　陆邻停下来，侧身在一脸平静安和的人身前站定，望向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眸良久，内心是一种无言且安柔的壮阔。
　　正当陆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揉揉这人看上去滑软细密的头发时，一个急切奔忙着的小小身影，从他们一侧瞬然迅疾而过，伴随着无法忽视慌张又竭力的哭喊声，眼看着就快要消失在这段小道的尽头。
　　周围路过的人也都带着询问的目光朝这个方向张望着，似乎都在找前前后后是否有孩子的家人跟着，彼此都有些弄不清状况的迷茫和欲言又止的关切，却又都迟疑地未能真的上前迈开脚步。
　　林屿不由得与陆邻对望了一眼，又来来回回看了看似乎没有像是孩子家人的人，再望向他一路跑走的方向已有些想要追上去问问清楚的急迫，正想跟陆邻说些什么的时候这人却蓦地握住他的手重重地捏了捏，留下一句低声的“等我一下”便迈大了步子向孩子跑远的方向追去。有些楞然的林屿就这么望着他风一样向前飞驰的背影，在原地定定地伫立了良久。平逢的六月已开始热了，晚风却清凉如旧，衬出了他此刻心底缓慢流淌的温热。遇见这人以后总会不经意有被融化的感觉，对一块累年而积的旷世坚冰而言，到底是好事坏事？摇摇头不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赶忙也迈大了步子朝路口那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身影走去。
　　“小朋友，你是不是跟爸爸妈妈走散了？”陆邻自然地屈身蹲下，语气轻柔地安抚着眼前这个小金豆子直流声音已有些哭哑的男孩。在得到懵懵地抽着气点头的答复后，心下了然，臂掌也从孩子的胳膊上滑下轻轻地握住他已有些汗湿的稚嫩柔软的小手。
　　“别怕，爸爸妈妈一定也正在找你，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们来这里接你好不好？你跑得那么快，爸爸妈妈可能会跟不上的。”林屿走近后放缓了步子，自然地在陆邻身边蹲下来，语气认真地柔声和这个看上去已经吓坏了的小孩子试探性地“交涉”。一边伸手去擦了擦小朋友额上快要将头发打湿的汗，一边侧了头朝身旁的人不露声色地挑了挑眉。陆邻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福至心灵，一下子便读懂了林屿用眼神给他下达的“指示”，点点头站起身来摸出手机利落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桥头的长椅上陪着等警察过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四岁小孩子独有的语言体系完完全全地难倒。报警后不久就接到了这个片区派出所的回拨说是刚刚有家长来报小孩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让他们原地等待马上带人来看，陆邻跟林屿说了以后两人都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随后便哄着鼻子还在抽着气的小男孩去附近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两人当起了左右护法等着人来。好危险，如果不是陆邻及时地拦下他马上就要通过廊桥跑到对岸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坏了急坏了，林屿都诧异这么大的小孩子是可以跑这么快的吗，听陆邻说他跑得挺快地追了结果感觉好不容易才在他要上桥前完全追上，之前就是这么一路沿着这条绿道飞奔一般跑过来的吗，人在极端恐惧与焦急的情况下，果然会爆发一些自己都不能预料的能量吧，林屿不免有些心疼地想。
　　可两人在准备多问出些有用的信息的时候却双双犯了难，问了名字，年纪，爸爸妈妈的手机号，住的小区，结果唯一听懂的回答就是他今年四岁了，其他也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奈何两人竖起耳朵打气十二分精神都没能成功翻译成能听懂的汉字。
　　“……不行了，我现在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系统提示解码失败严重警告。”林屿不由得从刚刚的一筹莫展换了一副被逗乐的笑颜，“行了啊你，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捂住我们小朋友的耳朵不听不听，人家只是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你听不懂怪谁啊？”林屿感受到孩子的无措与慌张，一直牵着他的小手试图舒缓他此刻过于紧张的情绪，一边反复安慰他“别担心一会儿爸爸妈妈就来了我们稍微再等一会儿就好”，眉眼恬淡神色温柔，像个泛着柔光美好又心软的天使。最后一句是陆邻悄悄在心里傻乐着说的。
　　是天使啊。明明自己身上满是伤口，却仍试着为他人张开羽翼试图守护的天使。
　　后来一名行装酷飒的女警带着家属风风火火跑来的时候陆邻和林屿还要帮忙拦着一上来就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给孩子一顿揍的爷爷，听到身边小朋友试探性地呼喊与紧随而来的尘埃落定般的哭声，林屿刚刚一直悬空的心，此刻总算踏踏实实落了地。
　　两个人正准备从爷爷声泪俱下的道谢中撤出准备“事了拂衣去”的时候，却刹然听得一声气喘吁吁着靠近的惊呼，“陆邻？怎么是你？！”言语中的错愕与惊喜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两人又堪堪定在了原地。
　　“肖佑？你怎么在这儿？”看陆邻满脸问号目光在来人和小男孩身上来回逡巡的迷茫模样，林屿大概知道今晚这支意外的插曲恐怕比预想的还要精彩上几分了。
　　“所以你的新项目还给你配发舍友了？你小子行啊，怪不得好长时间对我爱搭不理的有了这么可爱好看的弟弟你父爱泛滥开始抛弃狐朋狗友了是吧？”说着就搁下手里的玻璃杯气冲冲地要来箍他的脖子。早已见怪不怪的陆邻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十分从容地给他划拉开，顺便给了他一个哪儿待的回哪儿去的高冷眼神，不忘平静地出声回敬，“那你这位狐朋狗友可得放尊重点儿，这位‘可爱又好看’的弟弟可是比你哥我还大上一岁，算是我的前辈，也就是你的……祖师爷。”轻飘飘的尾音却堪比重锤砸向肉眼可见震惊又有些委屈了的肖佑，那精彩变幻纠葛憋闷的神情久违地让抿了一口西柚汁的陆邻心情大好，虽然此刻依然委屈巴巴的肖佑还在打量他的神色暗暗揣测刚刚那句“可爱又好看”这人是不是略有些咬牙切齿了……
　　“真看不出来啊，还以为是小几岁的弟弟呢人家咋长的能越长越年轻……诶你也是好久没见拉你出来喝喝酒聊聊天你居然给我点西柚汁这我找谁说理去？”一边摇摇头着实不解一边重新握上杯子将剩下的闷声干了下去，半句没提自己今晚因为经历了情绪极致的跌跌宕宕现在极需一个不担心在他面前丢脸的人陪他平复一下心绪。
　　“你也知道项目正在进行中，‘半封闭’的老规矩，我能大晚上的出来跟你浪费时间已经大慈大悲算是在普度众生了好吗？”说完又挺直腰杆喝下一大口刚刚被人点名嫌弃的西柚汁，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行行行，我错了，‘半封闭’嘛，非必要少见项目无关人员不得透露项目关键信息社交关系暂时尽量保持静默家中实在有事还需要请假报批，但又不会把你圈起来让你不能动，画个红圈让你自觉点儿的意思是不？陆大医生，您最近受苦了，您今晚能抽空出门接见小的实在是感激不尽……”眼瞅着这货越贫越离谱陆邻无奈地叹口气手痒痒的很想结结实实给他来一棒槌，要不是看出这人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他说道说道，他才不会丢下林屿一个人在家自己跑出来在这儿喝什么西柚汁呢！
　　“差不多行了啊，你小侄子也跟着妈妈安全回家了，今天这事儿有惊无险，可以揭过，你这情绪一紧张就话多到离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陆邻忍不住扶额慨叹最近的确是过得岁月静好了些，以前待在七院这尊佛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叨个没完的时候到底咋过的来着……
　　“诶诶你说到重点了陆邻，出门前我姐嘱咐我了让我务必再次向你和我祖师爷爷表达我们诚挚的感谢哪怕三拜九叩都利索点儿不许多吱一声……真的，幸好，幸好兜兜今晚遇上的是你们俩，这孩子要是就这么丢了我这后半辈子也他大爷的别过了。”说完悲欣交集地又仰头闷完刚刚新添的酒，眼眶红得陆邻看了都有些欲言又止的不忍了。
　　“……你少喝点儿，我等会儿得直接回家可不想给你个醉汉当司机又当搬运工，再说一遍孩子没事了走的时候都能跟我们挥手拜拜了你这个不靠谱的舅舅能不能也恢复一点精神了？”大力拍在未见醉意却仍旧有些垂头丧气的人肩上，温热的掌心想传递过去的却是心有恻然的安慰。
　　“我这不是太后怕了吗……送他们回了家我要出门之前反复回去看了三次兜兜是真的在房里没跑丢，你这是没体会过一刹那意识到失去的感觉，刚刚还在身边闹着的人，突然就没了，空了，哪里都找不到，有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到了，那太可怕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要体验那种感觉的。”终于稍稍安定清明的眼神里，留下一丝劫后余生仍心有余悸的波澜。
　　“嗯。我相信。没有人会想体验那种感觉。”他们一家子大概都暗自设想过孩子会不会不是暂时跑丢而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是稍后就会失而复得的重逢还是自此遥遥两隔再无音讯的消失，反复跳跃无法落地的心境之间，又是怎样拼命压抑却快要喷薄而出的恐惧与错乱。
　　“唉，算了，还好老天保佑，又派你来当我的护身符，这可巧了嘛不是？谁能想到警察说的有人报案说在河边捡到了一个走丢的小孩的人就是你啊！哦，不对，还有我祖师爷爷，诶他老人家叫什么来着等你们项目结束了有机会认识认识吗感觉应该会很投缘……”
　　“咳。咳咳。”陆邻抿着所剩不多的西柚汁不知为什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肖佑一头雾水来拍他的背的时候他却在偷偷想着如果他们有一天再见了面该怎么控制住这人当着人家的面叫“祖师爷爷”……不要怀疑这货绝对干得出来，一边在心里默念着“绝对不要”意念无比坚定的陆邻一边又忍不住偷偷觉得好笑。也不知道那时林屿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想想竟然还挺期待的也是拿自己没有办法。
　　“他叫林屿。是这次重要的项目伙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故作淡然地开了口。
　　“但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才坚持先送他回家休息再出来跟你碰面。”将空了的杯子轻轻推到里面些便站起身顺手拿了椅背后挂着的薄外套。
　　“现在我得回家确认一下你祖师爷爷的状况，看你也没醉自个儿打车早点儿回去吧，省得明天的头条就是小侄子满大街找深夜买醉失踪的舅舅。”行，也就是几个月没见，陆医生腹黑毒舌功力见涨啊，还是熟悉的轻飘飘就见血封喉的味道。
　　“诶别忘了跟我祖师爷爷也再说声谢谢啊有机会请他一起吃饭！”仿佛受到了灵魂的鞭笞却不自觉挂着舒展的微笑的肖佑用力朝已走到门口的陆邻挥挥手，终于恢复了以往在七院上蹿下跳不带累的活力。陆邻心下安然，勾着嘴角留下一句坏笑着的“你做梦”便推开门洒落而去了，扔下手瞬然顿在半空中的肖佑颇为迷茫地眨眨眼，忍不住开口问一直在吧台内默默擦拭着杯子的老板，“我请人吃饭他为什么要说我做梦？还一副‘你想也别想’的架势，请恩人吃个饭咋了，又不是他媳妇还捂着藏着的……”见怪不怪的老板只能轻笑着听着这位老常客陷入循环一般的碎碎叨叨，心里不免一乐地想，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呐。
　　凉夜渐深，即使是平逢的六月也依然会偶有短暂返寒的错觉。陆邻穿上出门前林屿特地提醒他拿上的外套，快步走在回家的长路上，呼吸与心跳间，都是熨帖安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