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之仙缘》上官虞

2、第二章

　　一、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三界的庆功大典隆重举行了。昊天玉皇大帝端坐在龙座上，面目慈祥。玉帝为了畅行节俭，并没有动用大量人力财力去装修天宫，只将原来的天界打理得宽敞明亮。这一举动又赢得了众仙的一致称赞。虽是不搞奢侈浪费，但每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已将这天宫装饰得喜气洋洋。
　　太上老君却是大方，将自己的仙丹倾囊而出，犒赏功臣。加封进爵的仙官们，品着金丹，喝着佳酿，观看仙女舞蹈，畅谈着三界的未来，其乐融融。
　　跟着玉帝驰骋沙场的功臣们，争先恐后地上前敬酒。玉帝没有架子，仿佛还是当年热血豪情的兄弟们，他平时并没有战场上的凌厉，话语时常幽默，又偶尔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笨拙。这样一来，将帅们竟忘了拘礼，在大殿上纵情谈笑起来，回忆起昔日时光滔滔不绝。若不是云华仙子在旁边咳嗽提醒，他们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座上也有些跟随天帝的老人，玉帝施恩并没有赶尽杀绝。这些神仙对天界之事更为了解，对玉帝掌权并无意见，如今仍是做着分内之事。玉帝这样做，又收买了一波人心。他们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吃喝，自顾自聊着天，却不去凑热闹。知道自己的尴尬身份，新三界之主登位，低调是他们最好的姿态。

　　投向云华仙子的眼神，包含着复杂的信息。这个女人，成了两家势力开战的导火索。如今，旧派势力坍塌，而她却凭借兄长和儿子的能力成了赢家，神色较昔日更增添了几分得意。这些旧臣看着她，未免有些妒忌和不忿。他们议论着，她往日的那些在旁人看来不检点的作为，他的儿子，如今被封王在下界拥有一块领地。
　　以及，那位惯会勾男人魂魄的凡间女子，背叛为她辞去官职下界的丈夫，勾引他的部下，还偷了仙丹。最后，这个倒霉的男人因天帝的落败而身死，而这个阴毒的女人却被封太阴星君。上哪说理去？
　　这庆功宴的气氛未免有些两极分化，一边是对新三界主宰的热情赞扬，另一边是对各种不为人知秘密的窃窃私语。
　　杨戬和素娥也都去敬了酒，说些场面话。然后便不再参与那些神仙的吹捧，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自顾自玩起了最近盛行的游戏。
　　待酒宴上的人慢慢散去，各自归位去了。素娥也吃得足了，几杯果酒下去略有些醉意，也下去了。杨戬见玉帝和母亲心情正好，笑着说些体己话，他便上前敬酒。

　　“哎，小戬子，你都敬过酒了，不用那么客气。好容易来一次天上，去各处逛逛。”玉帝笑着说。
　　云华看了一眼儿子，对兄长说：“哥，他是小辈，理应如此。刚才是大家一起敬，现在是二郎单敬你。二郎，快，给你舅舅倒酒。”
　　玉帝脸上泛起红晕，他确实有些喝多了，但杨戬的这一杯，他说什么也要喝下去。
　　杨戬说了些祝福的话，便准备入正题。
　　正酝酿着词句，云华使眼色说：“二郎，你去忙你的吧。我和你舅舅说话，你不用陪着了。”
　　“娘，舅舅，今天二郎有一件事请你们一个恩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要娶素娥为妻。”杨戬郑重其事地说。

　　玉帝有些发愣，而云华当时就反应强烈：“就是那个偷后羿仙丹的女人吗？我今天看见她了，现在不在座位上了？”目光在大殿四处巡看，不见素娥的身影。
　　“娘，不是这样的。素娥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是天帝下旨把她配给后羿的。”
　　但云华完全不听杨戬的解释，态度坚决：“不管以前怎么说，嫁了后羿那就是后羿的妻子。人家放弃仙界官位娶她，她却背叛丈夫，自己吞下丹药成仙了。
　　“我听说她还勾引蓬蒙，后羿的部下。对了，最后是她把后羿害死的！你竟敢娶这样的女人？”
　　听到这里，玉帝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他没有接话，看看妹子又看着杨戬。
　　“我今天一见她，感觉阴气很重，不似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那么明媚单纯。这个女孩子我不喜欢。
　　“对了，她和后羿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很可能是不能生养，或者是有病。”云华越说越兴奋，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一样，提高了声调。
　　玉帝插了一嘴说：“据说她吞了天帝的丹药，染上了寒毒。所以我把月宫给她住，压抑她的寒毒，这也是为她好。”
　　云华向哥哥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对！她吃了有毒的丹药，染上了寒毒。你娶她就是害了她！她现在是月宫宫主了，应该去那里赴任。”
　　杨戬在一旁听着两人一唱一和，着实无奈。
　　云华又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看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怎么非要娶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女孩子呢？”
　　玉帝善意道：“小戬子啊，我那罗珠今年也十六了。你看，如果你觉得可以，朕把她许配给你。罗珠长相好，性情也温顺，我看你们很般配。”
　　云华把玉杯往仙桌上一方，似下了决定般说：“那太好了，哥！二郎，你不要娶那个什么素娥了，罗珠是你的表妹，身份高贵，各方面都比那个女人强百倍。你看，还是舅舅疼你。”

　　杨戬干脆地答道：“娘，舅舅，我谁也不要。我只要娶素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啊？你就是被她给迷住了。”云华火了，“她是长得有些姿色，那是你见过的女孩子少。比她美的女孩有的是。
　　“二郎，现在咱们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玉皇大帝是你舅舅，你娶了素娥这么一个女子，让大家怎么看咱们家？”
　　杨戬回道：“娘，恕二郎不敬，当初您和一个凡人成亲的时候，也没顾及家族颜面吧？”
　　云华听了，气得火冒三丈，大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嫁的是凡人那也是个正经人，不是一个盗药弃夫的浪□□子！”
　　玉帝一听语气不对了，连忙在中间调和。
　　杨戬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我今生非素娥不娶！我这就回去娶了她！”转身朝殿外跑去。
　　云华仙子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逆子！逆子！！”
　　众仙正聚着一小堆一小堆聊着天，听云华和儿子这么吵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全都怔在当地观看。
　　玉帝连忙命令散场，酒宴提前结束。

　　杨戬和素娥一同回到凡间，两人走着，杨戬鼓着嘴不说话。
　　就这么走了一阵，素娥首先打破沉默：“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月宫。老君给我服了丹药，没什么大碍的。”
　　不说话。
　　“玉帝和伯母有他们的考虑，今天也是一时震惊，或许过一段时间就会改变想法的。”素娥宽慰道。
　　“那他们也不该那么说你！别人可以说，他们不能。”阴云浮在杨戬的脸上。
　　素娥想了想继续道：“现在三界初定，之前打仗费了那么多周折，人心未稳，还有很多事要做。谨慎是应该的。”
　　杨戬哼了一声说：“那又怎么样？我算看出来了，这些神仙都很虚伪。身份？哼，无非都是考虑自己的那点荣耀和地位罢了。哪天惹急了我，再反他一次又如何！”
　　素娥停下，白玉般的纤手掩住他的口，“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出战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为你提着心，再也不想经历一遍了。答应我，不要和他们置气，好吗？”
　　杨戬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娥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她闭上眼睛，黄昏中，纤长的羽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道暗影。
　　月宫是什么？这世上有什么比一个人全心向着你更幸福的事情吗？

　　灌江口的夜晚，神秘中带着点未散去的温热。杨戬洗漱完毕，拉开卧室的房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那女子靠在床榻，瀑布般的秀发垂下。身上只着一袭蚕丝般轻薄的长裙，却露出莹白的雪臂。她慵懒的眼眸望向杨戬，含着一点期盼。
　　心在胸膛中砰砰乱跳，他抑制着自己没有叫出声来，但目光仍控制不住望向她。
　　素娥见了她，脸颊有些泛红，在烛光下更显得妩媚。
　　熟悉的感觉瞬间涌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翻动的思念。他朝床榻拥上去，褪下衣衫，将心爱之人狠狠抱住。
　　她感受着爱人如潮水般的气息，久违的记忆开始在头脑中翻腾。只是今晚，他更像一只野蛮的猛兽，不给她思考和喘息的片刻。
　　……

　　月色如牛奶般从窗间铺洒下来，稍能看清彼此的脸庞。
　　素娥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臂膀间，杨戬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戬，咱们以后在灌江口生活，闷了就去看望伯母。我想，她慢慢会接受我们的。”
　　杨戬应着，在她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蜀地偏僻荒凉，只这灌江口一带富饶些。他在心里琢磨着，以后要把这一片土地经营起来，让这里的人都安居乐业。然后再慢慢感化母亲，母亲一向强势固执，要改变她的成见并不容易。但她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时间久了，她会了解素娥，也会接受他们的。

　　二、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九霄之上，天宫里，云华仙子正在哭泣，用丝绢擦拭着泪水。玉帝则在一旁劝慰着，眼神无措。
　　“小戬子为了救你，拜师学艺十多年呐，劈开桃山。我像他那么大的年纪，可没有这个本事。要我说，他最在乎的人肯定是你。”
　　“别说这个，越说我越生气！”云华边呜咽着边说，“他如今长大了，有本事了，就敢在大殿上那么对我说话。”
　　“这是他不对，怎么能这么跟母亲说话呢对不对？”玉帝说着，瞥了一眼旁边的职官，职官也点点头。“说明他还是个孩子嘛，脾气上来口不择言。”玉帝话锋一转，“不过我看呢，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他要娶那个……什么素娥，那不妨依了他。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如果觉得不好，分开就是了。我看小戬子没那么傻，不会吃亏的。”
　　云华揩了揩眼泪，“你说，我这不都是为了他好！我不是怕他被坑了吗？”
　　玉帝拍拍她的后背，“好啦好啦！咱们不管小孩子的事，让他们去经历，遇到挫折了自然也就成长了。”
　　云华闹了半晌，这会也想通了不少，似下决定地说：“他要娶那个女人，我不管。我回我的巫山。但有一条，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要来找我！”
　　云华一向是这个脾气，玉帝见她不闹了，也不再拗着她。带足了天宫的好东西，装好后，派人凤鸾车驾地送回巫山去了。

　　但事情已经如此，玉帝觉得不妨做个人情。不仅准素娥跟杨戬去灌江口居住，还派人以天庭的名义送去新婚贺礼。不但如此，更派手底下的一群史官帮素娥做些文案，把盗药的那些事抹去，改成为护灵药吞下仙丹奔月。
　　扯，护药就自己吃了？逻辑不通。史官摇摇头，但也没办法，啼笑皆非地编编编。
　　玉帝这么一做，反而弄巧成拙。自此三界出现好几个版本：有说蓬蒙要非礼她，素娥吞下仙丹逃跑的。有说偷了丹药上天变成蟾蜍的。有说后羿看上宓妃抛弃素娥的……

　　两人的婚礼没有特别张扬，小小地办了一下。虽是如此，杨戬的兄弟们都参加了，还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妖仙前来。听说灌江口这今后归昭惠灵显仁佑王掌管了，这位神仙法力高深，且为人通达豪爽，妖仙们就都想来碰碰运气，以便今后能得个道什么的。天庭有神仙得知玉帝送新婚贺礼给外甥和太阴星君，也好事来凑热闹，或许有讨好玉帝的意思。
　　昆仑山的玉鼎师父听说这件事，不过笑笑说了句“小孩子胡闹”，就没有别的表示了。他一向性子冷，对凡间的情爱之事不以为然。早知徒弟和那素娥有私情，他不阻拦，只冷眼旁观着这些爱恨纠葛。
　　月老却是很热心，主动来做证婚人。素娥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小鸟依人地攀着杨戬的臂膀。当年和后羿成亲的时候，她年十八正当龄。而如今，按凡人来计算，她已是一位成熟的女人。但她如今成了仙，芳龄永驻，一番精心打扮，再加上近来爱情的滋养，她看起来别有风韵。那是一种如醇酒般的岁月沉淀和少女的纯真无邪交融的美。杨戬听着众人的纷纷夸赞，更觉得心花怒放，不知不觉被灌了好几杯。
　　灌江口的院子中摆了几桌酒菜，虽不隆重，在这风景秀美之处参加这样一场特别的婚礼，欣赏这一对璧人，还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两人向来往宾客敬酒，但不敬酒的时候，就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时而低声地说着情话，时而发笑。这么一来，宾客们着实被这小两口撒了一波狗粮。
　　酒宴罢了，就是闹洞房。杨戬平日豪爽，结交的朋友也就开放不拘，玩法百出。这么一折腾可害苦了两人。杨戬被搞得很狼狈，但他并不生气，反而兴致高涨。素娥平日独处惯了，但在这热闹的气氛中，也越来越放得开。直到最后，披头散发，衣带破碎。朋友们这才罢休离场。
　　院中仆人们已收拾好了酒桌，正扫着地。而屋里却是混乱不堪。待客人都走了，困倦得一头倒在床榻，来不及洗漱换衣，就睡得天昏地暗。

　　婚礼过后，素娥下山置办了一些礼品，一切准备停当，就和杨戬一起去巫山拜望母亲。不出意料，脾气火爆的云华仙子连门都没让他们进，直接把礼品按原样给扔了出来。

　　三、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蜀地多山，平地低洼，因此闷热潮湿。到了雨季，阴云不散，雨水汪在低洼处，更是难以流出。接连半个月不出太阳，这些雨水久久不能挥散。再加上各江河中都有水妖、孽龙作怪，搅得百姓不得安宁，只得频繁迁徙。久而久之，有水妖作乱的地方，人丁稀少，一片荒凉。
　　杨戬了解这一情况之后，就开始筹划治水。先是画出主要水系地形图，让兄弟们去勘察。之后就是一条线一条线地去除妖，斩除作怪的孽龙，镇压捣乱的河妖。
　　除妖过程中，认识了不少高手。久经百战后，这些高手中有些就脱颖而出，组成了一支精英力量。其中就有结义的梅山兄弟。但他们和军队不同，并不是规范化的组织。平时各忙各的事，兴致来了切磋一下武艺，一旦需要战斗时，个个都是猛将好手。杨戬自己是自由自在的性子，他也不喜欢太束缚别人，所以他的团队小而精，虽不张扬却战斗力很强。

　　除妖后，就是挖沟修渠。这是一项大工程，不仅需要力量，也需要对地形、水势水性、工事非常了解才行。杨戬不但和团队一起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而且访遍民间能人，挖掘各路隐匿的高手，向他们请教。这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不仅结识到很多高人，学习到从前不曾接触的知识，还充实了自己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待各地水渠渐渐修建起来，连接成网之后，蜀地有了欣欣向荣之势。
　　百姓们纷纷迁到有水渠的地方居住，家家户户种起庄稼、桑树，养蚕。

　　除了农业以外，吃饱了饭就想到做些生意。这方面杨戬也动了一番脑筋。不仅发展了集市，而且还发明了蜀地通行的货币，百姓们逐渐富裕起来。
　　大家都很崇拜这位二郎神，各地修起庙宇，祭拜水神，祈求风调雨顺。

　　有了庙，求签的人多了。杨戬忙着各地奔走，来不及阅览这些签子。素娥就在家帮他整理这些签，兴致来了还会回上两句，然后放回庙中。
　　求签的人下次来到庙里，发现二郎神回了自己的话，欣喜不已。
　　除了整理签子，素娥还帮他记录日程，把府内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时杨戬寻找一些资料，素娥立刻就准确地帮他调出来翻看。这样的细致，令杨戬和梅山兄弟都刮目相看。

　　“以前只知你颇通诗词乐律，没想到经营管理方面也如此在行。”杨戬的双目中满是赞赏。
　　嫦娥一笑：“你不知道，这些事情可是我的老本行。”
　　“嗯？没听说你会做这些了。”
　　嫦娥回忆道：“我双亲死得早，叔伯将我带大。想当年，他在湘水一带也是大部族的管事。我很早就学会写字。最先学会的不是诗词乐律，而是记账。”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素娥还会些医术，平时兄弟有伤，她能及时拿出备着的草药，或是服用，或是热敷。不久，伤口就痊愈了。
　　杨戬想起当年自己在山中重伤的时候，正是素娥给他医治。她手法娴熟，而且每次都不令自己疼痛。只是当时伤重的自己并没有细想这件事，但如今，经常有兄弟来找她治伤，杨戬才注意到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要重新认识一下素娥了，她并不是一个只懂风雅的人。相反，她早年过得很苦，这使她在艰苦的条件下仍能适应环境，还会帮助别人。
　　这个在古琴边与自己琴瑟相和，在凡间琐事中又淡定从容的女人，像是一个宝藏。即便认识了很久，还是有新的一道门待你去打开，探究里面的世界。

　　“我四五岁的时候，父母生了重病，当时就记得采药，好多药材自己来捣。我跟着家仆学了很多药材，自己还会制药。还是没有救回他们，但这个本事却是学来了，遇到小病还是能解决的。”素娥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那你叔伯对你好吗？”
　　素娥摇摇头：“他只管我不被异族抢走，不被野兽叼走就完了。平时吃饭都是家仆供应，我都见不着叔伯。
　　“婶娘长期在家不能做事，我对她几乎没有印象，后来她也去世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些家仆不守规矩，打我的主意。幸亏有好人仗义相助，然后被叔伯赶出部族……”
　　夜晚，两人在床榻上聊着陈年往事。
　　杨戬问：“看来你的早年，真正关心你的人并不多。”
　　“几乎是没有。我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学会与他们打交道。但几乎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都是匆匆而过。直到遇见你。”

　　杨戬把她搂在怀里，或许她清冷的性子，她应对外人八面玲珑的手段，她的隐忍顾全大局，就来自这些经历。
　　相比之下，自己似乎截然相反。记忆中，母亲强势霸道，父亲事事都听她的安排，家里家外一概不插手。记事起，他就被母亲令人窒息的爱包裹着，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抵抗、逃离。而父亲的放任则使他更加重了倔强任性。
　　素娥在他的身边，似乎像是需要他保护的一个孩子，由自己出演一位强大的父亲，来弥补那些年自己生命中缺位的那个角色。
　　如此一来，他就忽视了素娥的另一面。现在回想起来，很多时候，她比自己要更坚韧。

　　记忆的帘幕缓缓展开，浮现出二十年前的一幕。
　　当年他求仙访道，拜师救母。但漫无目标，不小心迷了路。在山中胡乱地闯，天色越来越暗，却寻不到出口，心中焦急。不小心被毒蛇咬伤，然后就头晕目眩，不省人事。
　　醒来后，已躺在床榻上，那是一间雅致的竹屋。他身上无力瘫软，正惶惑时，一位美丽的少女端着水盆走进屋来。
　　那是一幅绝美的容颜，他当时就看得呆住了，忘记了身上的乏力，甚至未注意，自己的衣衫，已在重伤昏迷时被换过了。

　　女子见他醒来，面上现出欣喜之色，“你醒了，太好了！”
　　原来，他中了毒蛇的剧毒，已昏迷数日。如果不是她搭救，自己早成了山中的白骨。
　　他挣扎着却不能动弹，这时，那女子将他按在床上，“别动。”然后，开始帮他擦洗身上，动作轻缓温柔。他凝视着这位素不相识的美人，那轻柔的动作，使他不禁淡化了羞臊的不适感，年轻的身体却有了异样的悸动。

　　与素娥相识的一幕，总是清晰地留在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一位凡间的陌生女子。
　　在她的细心照料之下，他不久就恢复了。其实这段特殊的相处，他们早就异常熟悉了。
　　那时，他年方十七，重伤痊愈后，忽觉身轻如剑，心情愉悦。
　　他第一次吻住一位女子的唇，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那感觉，很神秘，也很冲动，将所有青春的热情注入她的身体。从此，他们就有了紧密的连结。
　　她也没有挣脱，躺在床榻上，任由他急促的喘息将自己淹没。然后闭上眼睛，跳跃的羽睫诉说着少女的悸动。

　　那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杨戬忽然间理解了母亲的选择。从前，当得知自己的身世时，他曾为之感到羞耻和厌弃。在救母的路途中，也曾有过极致的痛苦和挣扎。
　　但自从和心爱的女人有了这样的接触后，他理解了。母亲至少是勇敢的，坦诚的。

　　有一段时间，他沉迷在这样的感觉当中，似乎每天都不能停止。
　　就这样私定了终身，发誓永远都不分离，真挚又热切。
　　从那以后，他更坚定了救母的信心。只有救出母亲，他才不会感到羞愧，才能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她。

　　终于，一切都做到了。
　　而今，早已不是少年，却仍如当年那般的真切动人。
　　他仍旧被她的身体吸引，欲罢不能，永远不感到乏味。
　　然后，让她靠在自己的臂膀间，听她诉说着往日的故事，探索深藏在她的灵魂中的秘密。

　　四、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虽是有家仆，但杨戬最爱吃妻子烧的饭，那真是令每一寸味蕾跳动的人间佳肴。但他不舍得让素娥下厨，只在特殊的日子放肆一回。素娥便精心准备，似乎每一道菜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梅山兄弟也应邀来尝鲜。杨戬见他们浑不管香的辣的一概放肆大嚼，不禁无奈。这么吃，能品出什么妙处呢？
　　他只用筷子挑起一小块，细细地品。梅山似乎看出了差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虽如此，还是啧啧夸赞，嫂子的手艺堪称一绝。

　　在梅山和其他朋友的眼中，素娥是个果敢胆识的女子。不仅府上打理得像模像样，而且每每发生矛盾，都是她出面来解决。三言两语，大家就心服口服，不再争执。
　　因此，即使是粗犷的男人，也都很敬重杨戬的妻子。

　　只有杨戬自己知道，素娥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那是他发现家仆哄孩子玩，摆弄木雕的小玩意时，素娥竟然眼里放光，看得入神。
　　他想不到，妻子会对这些玩意儿感兴趣。私下一想，素娥双亲弃世，小小年纪就过早成熟，几乎没有童年的欢乐。也许这些东西她没有玩过，只看到别的孩子玩时眼馋，却早已过了孩提时候。
　　杨戬每次狩猎或是出行，都在集市上留意些小孩玩的东西，或是稀奇玩意。回到府中就带给素娥。
　　起初，她觉得幼稚，怕被人嘲笑，但她发亮的目光却骗不了人。杨戬自顾走到一边忙别的去，她就自己把玩起来。
　　后来，杨戬干脆自己来做。他找来木材和竹子，又用快刀来雕些小动物，做几个小弹弓，做得精致。素娥在一旁观看，感叹他手巧，想法新奇，自己却不会。
　　久了，院中摆的尽是些孩童玩具，充满童趣。朋友来了，还以为他们有了孩子，一问才知是杨戬给妻子做着玩的。

　　要说这些孩提时的玩意，杨戬还是和父亲学的。
　　父亲是个老实的读书人，长得眉清目秀。杨戬回忆起幼年时候，家里家外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她时而会埋怨父亲除了读书，干什么都不行。
　　不过，这些手工制作，却都是父亲陪他做的。父亲教他扎风筝，先用竹片扎起一个框架，然后拿一块大布，用颜料在上面画出各种图案，或是写些字句，蒙在架子上固定。最后拿出准备好的线圈，固定在风筝上面。春天风大的时候，就去山里面放风筝。他记得那风筝飞上了天，他追着跑啊跑，朝远处的山峦喊着自己孩提时的愿望。
　　再就是做木琴，用木头做琴柄，马鬃做琴弦，然后漆上颜料。拉出的声音有种涩涩的味道，但别有一种质朴感。
　　杨戬自己做了一个大木匣子，把这些玩具都放进他的宝盒里，那里装着他童年的欢乐。
　　母亲瞥了一眼，嫌弃地说：“只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来劲。”

　　云华仙子怎么会爱上一个凡间弱书生？她在仙界里修行的时候，有哥哥宠爱。倾城的样貌，再加上大咧咧的性格，身边人也无不对她好的。但她每时每刻都被强大的爱包围，总想找一个人去照顾。
　　这个书生，似乎风一吹就会倒，离了她就会过不下去。这种怜悯总是牵着她的心，似乎被拴住了，无法离开。
　　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天生神目，聪颖过人。从小也是无微不至地宠着，那种爱太过强制和压抑。
　　杨戬似乎总是生活在挣扎和矛盾中，他不喜欢那样的爱，但又真切感受得到。

　　直到天帝杀死了父亲，把母亲压在桃山之下，生命来了一个突然反转。
　　他失去了所有的庇佑，忽然要担起千斤的重任，一个人面对世间的险恶冷酷。
　　他才知道父母有多么的爱他。
　　在素娥的身上，他体会到女人的温婉、柔情、理性，尊重他的决定，从不剥夺他选择的权利。
　　而今才知，其实自己比素娥幸运得多。至少，童年的欢乐，父母的爱，他一样都不缺少。

　　前面这些事，都是杨戬和素娥生活里的边边角角。最最难忘的，当然还是一起谱曲、填词的时光。两个人都颇通乐律，好像生活中的很多点滴，都能触动他们的灵感。
　　春时的草长莺飞，夏日的绿树蒙荫，金秋的硕果飘香，冬季的寒鸭戏雪。大自然，所见所闻，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都谱成了美丽的歌谣。
　　素娥作了一首古琴曲，杨戬就回去填词，两人一唱一奏。不如意之处，反复切磋，直到改得满意为止。
　　或是杨戬赋了一首箫曲，素娥就和上伴奏，这二重奏需要曲调之间的起承转合，和谐相应。于是每次重奏时，发现有更好的奏法，都进行增补改动。
　　他们把每首曲子、每首词都记录下来，编成曲集，推出了各种系列。民间艺人听了，想方设法来求这些曲谱。素娥都不吝相赠，而这些乐曲都在蜀地广为传唱，诞生了多种变调。

　　几百年的时光，欢乐占了大部分。如果说有些事情不那么和谐，那就是云华仙子一直待在巫山，不肯与他们相认。
　　杨戬和素娥曾多次去拜望，但母亲性格执拗，每次都避而不见。
　　他们也曾守在洞府几个月，希望以此打动母亲。但云华仙子铁了心，她认定的理，如果不是自己从心里接受认可，即便是十大酷刑用上，她也不会更改。
　　杨戬知道，当年在天庭那一幕，实在是把母亲伤着了。只得一次次原样来原样回。
　　素娥劝慰着陪杨戬离开巫山，思索着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岳母改变主意。想到自杨戬劈开桃山以来，杨戬并没有和母亲享受过一天团聚的时光，不禁愧疚万分。她看得出每次从巫山回来，杨戬都垂头丧气，食不甘味。或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未来的某个契机，才能使他们化解这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