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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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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年八月初一，裕王府。
沿街串巷的货郎正挑着担子从绿苔丛生的巷子里悠然走过，裕王府后街又窄又深，两边的墙头蔓延出成片成片的爬山虎，灿烂的花树也交错着扎出来。
按理来说，爬山虎里常常藏着蛇虫鼠蚁之类，这些大户人家都是习惯于定时用镰刀勾一勾、打一打的，但是裕王府的王妃娘娘自从小世子夭折了以后就逐渐的不太管事，一直病恹恹的调养身体。如今王府里最得宠的贵人是乡野出身，路过后院时偶然夸了一句“野趣十足”，仆从们再来打理花园的时候就不敢再清除这些爬山虎了。
这也使得酷暑的天气，被藤蔓和花树覆盖的王府后街格外的清幽，凉气森森的从地面扎出来。货郎也愿意靠在这里，卸下担子，喝一口用竹筒自带的井水，好松快松快。
“真热啊。”货郎这样想着，又用肩膀上搭着的布巾擦了一把脸颊边上淌落的汗水，顺便向围墙的那边伸了伸脖子——天子脚下，这里住的又是正经八百的凤子龙孙，凡人平民总是好奇些的。
墙的那头，竟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把伸着头的货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难道是仆从侍婢受罚了？不会吧，不是素日都传这位裕王最是仁慈平和、体贴下人的吗？
货郎抓了抓脸，用棉巾对着自己扇了扇风，仔细想了想。他这厢还没想出个结果，那头又是一声更凄惨的叫声，使得巷子里都染上了些许血腥气。
不对，这如果是受刑，那也叫的太惨了。而且不是说贵人们规矩大，下人就是挨打也是堵着嘴、不许听见叫声的吗？货郎这么想着，又歪着头瞅了瞅，当然什么也瞅不到，但是他蓦然想起来，之前路过王府门口的时候，倒是看见婢女们掺着一个大着肚子、走得颤颤巍巍的贵人上了马车。
对了，那就对了，算着日子，该是这位贵人生产的时候了。
原来是王府的娘娘生孩子哩！货郎豁然得出了答案，自己也开心起来。他知道如今的那位天子，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其中之一就是这位裕王；而裕王府五年前和三年前都分别挂过一次白丧，货郎那会儿还没有这么多本钱，只能给有门路的店铺做做吆喝、赚点外快，路过门口的时候见白丧满檐，送货的时候好奇的问了东家，东家都是简短而省略的解释，说是裕王府的小郡王夭折了。
那也就是说，这是裕王第三次迎来自己的孩子了。
那宫里的皇爷也快有孙孙了，应当也是高兴的吧！说不定一高兴，又大赦天下了。要么赦免刑罚、要么再开恩科，那时候京城也要来一批外地人，不是来接免刑出狱的家人，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又能趁着东风做一次大生意！
货郎休息得够了，这样想着，自己也高兴了许多。他把沉甸甸、吸满汗的棉巾又搭回了脖子上，一沉身挑起担子，肩膀上的扁担颤颤悠悠，他便又兴高采烈的吆喝着“花钿子、新样子”走远了。
而王府里却是一片血腥气，裕王妃陈氏站在重烟阁最里一进的小院门口，簪环素净，因为常年茹素，身子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年的、半新不旧的马面裙也显格外宽大。她表情凝重的扶着侍女的手站着，另一只手上正飞快的掐着滚圆的白玉菩提子串成的念珠，链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乌黑乌黑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婢，大热天乌泱泱的在院子里站着。
阁里女子的叫声已经逐渐微弱下去，裕王妃抿了抿嘴唇：“殿下回来了吗？”
侍女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半个时辰前，白雀就着人去宫门口等了，文华殿侍卫不放行，咱们也没法子，只能干等。”
“去里边儿跟彩凤说一声，不许再叫嚷了，生孩子最重要的是要保存体力，听稳婆的话，该用力的时候用力。”裕王妃拿着菩提子的手背苍白细弱，攥动之下暴出根根青筋：“只要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我一定为她请封次妃，要她千万撑住！”
侍女眼里也含着些泪水，闻言用力点点头，径直小跑着往西厢屋子里去了。裕王妃站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手中珠子滚动得越来越快。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裕王妃不顾身体病弱，又在院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她提心吊胆之间，抬头见到重烟阁上流云漫天、彩霞倾散，忽而一声遥远的鹤唳，大概是西苑的群鹤归山了。裕王妃这样想着，正出神之间，屋里忽而传来婴儿尖锐的、清晰的啼哭声。
她手中菩提子几乎拿不住，差点摔在了地上，但她却无暇顾及，急匆匆上前两步，含着热泪向里张望：“生了吗！”
侍女朱鹮急匆匆跑出来，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张着的两只手全沾着血水，她却根本不看，只是又哭又笑的冲裕王妃道：“娘娘、娘娘，生了！是个小郡王！还有小郡主！”
裕王妃陡然被巨大的惊喜冲昏，几乎软倒下来，所幸她身后仆婢成群，眼疾手快的把她撑住，机灵的已经赶紧跪了下去，磕着头笑着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裕王妃又想哭、又想笑，靠着身边的侍女道：“殿下回来了吗！”
“来了！”门口却传来男子沉稳有力的应答声，还带着快步后的急促喘气，却满含惊喜：“生了吗！”
裕王妃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抹着眼泪冲门口屈膝福下身子：“是双生儿！男孩儿、和女孩儿！殿下，殿下，我们有世子了！”
她的语气太过热切和欣喜，以至于门口匆匆赶回的裕王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身材高挑，生得并不算很威严，倒有股儒生的清秀之气。面容白皙，笑容温和，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扶住裕王妃的手，向跪在地上的朱鹮问道：“孩子健康么？是哪个生在前面？”
朱鹮笑着道：“小郡主先落地，然后小郡王跟着出来了。两位小殿下都好，李宫人也好。殿下洪福齐天，庇佑着李宫人母子三人呢！”
裕王便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显得热忱许多：“是双生姐弟吗？那便赶紧上报宗人府——”
“殿下！”裕王妃却在此时陡然打断了他：“想来朱鹮记性差了，既是龙凤双生，肯定是龙在前、风在后，自然是兄妹了。”
裕王迟疑的看了一眼王妃，王妃却不接他充满疑问的目光，只是罕见的坚持：“快去报宗人府，就说是一位小郡王、一位小郡主，请他们择日造请皇家玉牒吧！”
他二人夫妻多年，素来琴瑟和鸣，裕王不明所以，但他性格温和、也很少当众反驳妻子，总归只是一个排序，儿子与女儿之间的长幼又不似儿子之间，会影响将来的世子请封，于是便默许了。
朱鹮“诶”了一声，领命出去了。
裕王妃这才恢复了温婉的笑容，对裕王道：“现在还不能进产房，怕血光之气冲撞殿下。殿下且先回前院，等这边打理好了，再去请殿下来看两个孩子。”
裕王点头，又道：“我打算为李宫人请封，你觉得——”
“请殿下为李宫人请封次妃。”裕王妃的语气很轻，却斩钉截铁：“自生大郎的时候，太医就说过我伤了根基，大郎去的时候我又哭了那么大一场，往后是不必有什么指望了。二郎夭折的时候，宋次妃也跟着去了，次妃之位空悬了好几年。现下三郎落地，殿下将来肯定是要为他请封世子的，不若直接为李宫人请封次妃，将来三郎脸上也有颜面，腰杆子挺得也直。”
她这话充满慈悲之意，又勾起了裕王心中对于长子、次子和爱妾逝去后的悲恸，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忙不迭的就赶着去前院的书房拟写上报宗人府的折子了。
裕王妃这才缓缓叹了口气，笑容散去，再望向重烟阁的眼神里却是带着悲悯。
她喃喃道：“陛下最信鬼神堪舆之说，怎么能让女儿居长呢......”
产房里，李宫人筋疲力竭，几乎瘫软在床上，却仍然眼巴巴的看着前来传话的白雀，紧张道：“白雀妹妹，殿下可回来了吗？娘娘和他说了吗，我为他们生了一对双生子！”
白雀颔首，为她掖了掖被子：“姐姐且放宽心，殿下和娘娘十分欢喜。我已经听到娘娘说了，将来要为小郡王请封世子，要为姐姐请封次妃。姐姐快养好身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宫人精神头顿时放松下来，眼眶中热泪汹涌而出，哽咽道：“多谢妹妹了！”
“就是有一件事，姐姐要千万记得。”白雀低声道：“姐姐生郡主在前，殿下和宗人府报的是郡王先落地，娘娘让我们都闭紧嘴，姐姐自己也要千万记得。”
李宫人一怔，脸色霎时白了：“怎么能是女儿在前呢！那殿下和娘娘有没有提、提洗——”
“姐姐胡说什么呢！”白雀的脸色顿时严肃了，一把捂住了李宫人的嘴：“这是裕王府，姐姐生的是凤子龙孙，怎么能提这两个字！就算是郡主在前，那也是裕王府的郡主、宫里头皇爷的嫡亲孙女儿，姐姐万不可再提那两个字，免得招了殿下的责怪。”
李宫人也自知失言，连忙噤声。她歪着头看了看帘子，乳母在后面的身形影影绰绰，她知道那是在给一对儿女沐浴、喂奶、打理干净。李宫人脸上不由得泛起百般慈爱，但眼中的忧虑却始终散不去。
想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不甘心，咬咬唇又对忙碌的白雀说：“话虽如此，可是我家就是——所以我娘才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现在我又进了王府，我还是觉得——”
“彩凤姐姐！”白雀被她的不知好歹惹恼了，气得直接连着名字喊她：“你且拎清醒些！这里是裕王府，不是你们顺天府的山坳坳里！你生的是金尊玉贵的郡王郡主，不是什么山野小子闺女！殿下都说了，按兄妹报请，你还在纠结什么！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给你一百个胆子，你敢让稳婆把小郡主怎么样吗？”
李宫人的脸色更白了，她嗫嚅了两下嘴唇，不再说话了。
白雀却恼恨她不知好歹，就算知道她生了三郎，裕王府金口玉言许了她做次妃，也挡不住她始终是个乡野村姑，进了王府也是以色侍人的胚子。白雀的胸脯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才压下一腔怒火，勉强挂起来一个笑容，说着“我去向娘娘回话”，撩起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竟把产后的李宫人一个人撇在了产房里。
李宫人唇焦口燥，等了好一会儿，白雀还没回来，她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白雀。虽然在岁数上她占了长、后来又被王妃指派给裕王做妾室，白雀喊她一声姐姐，但白雀毕竟是王府的家生子，在裕王妃身边服侍多年了，自己只是个因为容貌娇美、身材丰腴、母亲生了七个孩子被誉为“善生养”才被北直隶的太监采买回来、进献给王府的，在白雀面前总是自觉矮一头。
但是自己现在生了儿子了，李宫人想。
她又伸头看了看隔壁，时而响起几声哭声，却让她心中大定，几乎瞬间有了底气。
我给王府生了儿子了，她想。
于是她又给自己鼓了鼓气，扯着疲惫的嗓子叫道：“来人，我要喝水！”
帘子一动，隔壁的婢女立马挂着笑容捧着温水小碎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扶起李宫人，笑得一朵花儿一般：“姐姐，水来了！”
李宫人大慰，被白雀抢白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她就着婢女的手慢慢喝水，心里还想着，她对我这样客气，都是因为我给王府生了儿子......
还是得生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