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月老回眸》林炎意

10、痛哭

　　2011年来临前的那个冬天，周董的《烟花易冷》唱遍了大街小巷。

　　歌词写的沉郁缠绵，把一名女子苦等情人不至的哀伤情态描摹的细微如丝，再加上北魏那个十里长街寺庙林立、佛香缭绕的特定历史设定，厚重庄严中又多了些宿命因果，令人读来十分神伤。

　　安意把《洛阳伽蓝记》翻了一遍，那时她正在准备期末考试，在学校图书馆里消磨了太多时光，读着前人留下的浩繁卷帙，反观渺小如微尘的自己，只想饮一杯刘白堕酿的酒，经月不醒，再睁眼期末已过万事大吉，尔后她可再饮春醪，又度时日。

　　安意生日那一天正好是周末，叶随转遍了安城的大街小巷，只为了买一套古籍给她。

　　那时的他已经褪下了高中时的无法无天，大学里的人情世俗一点都不比社会上少，舍友们来自天南海北，性格脾气各有不同，想法也不一样。有的人家里早早给规划好前程安排好门路，每日只需游戏人生、荒嬉度日。有的只能拼命学习，依靠一份又一份临时零工辛劳养活自己，像高中时那样纯粹简单的同学关系已经无从寻觅了。

　　叶随已经成年，充分体认到自己的贫寒拮据。给安意买的那一套古籍，几乎花掉了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但他想着她收到后可能表现出的欣喜模样，莫名还是觉得兴奋。

　　安城的东北角是大学城片区，学生的生意最好做，衣食住行哪样不是刚需，商人们熙攘逐利，周遭店铺林立，各种品类应有尽有。

　　学生就像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割完这一批下一批又会准时到来，所以店铺更新迭代的速度也快，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有钱可赚，人人都可粉墨登场。

　　安城大学和理工大学离得最近，步行过来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安意穿过校园往西门去的时候，苏在宇给她打了个电话。上来就问：“你在哪呢？”

　　安意道：“马上到学校西门，跟叶随约好了一块过去。”

　　“哦，我知道，前两天他还问我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好。我说……”

　　“停停停！”胡翠翠觉得苏在宇的情商简直快要刷新下限了，“帅哥，求您别剧透行吗？给人叶随和我同桌都留点念想吧。”

　　安意听到翠翠充满元气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笑着问：“你跟翠翠在一块啊？”

　　“对啊，给你布置生日会场。”

　　“啊啊啊！！！”气的一旁正在吹气球的胡翠翠快爆炸了，本来她悄悄准备了一周，只为了给安意一个惊喜来着，这下可好，她整个人都要泄气了。

　　安意笑道：“告诉翠翠，我什么都没听见。”

　　傍晚时天色转阴，黑云如铅块压满安城的上空，像是巫祝们献给上天的祈祷辞缺了行，神明们一怒之下便降下了此等罪罚。

　　叶随穿了件带毛领的中长款黑色羽绒服，衬出少年更加眉目凌厉傲骨嶙峋的五官，他斜倚在校门外的墙上，低着头正在打手机，他询问书店古籍到货了没有，店主告诉他，这种线装书本来买的人就少，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到。

　　叶随遗憾又有些卑微的问：“不能快一点吗？我今天就想送人的。”

　　店主也没办法：“小伙子，我这已经是催着那边加急发货了。”

　　叶随无法，只好挂断了电话。抬头看见不远处安意正向他走过来，可能天气太冷了，她把脸往围巾里使劲塞了塞，除了双眼睛露在外面，整个脸都快给遮没了。

　　他直起身，向她走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

　　叶随双手抄进上衣口袋，没话找话的说：“今天是不是特别冷？”

　　“是呀。”

　　“你也不问有没有礼物？”

　　“反正我知道肯定是有的。”

　　叶随抬头，天色阴沉，黑云压城，有一点凉意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低下头望着眼前眉目安静的姑娘，挑眉道：“你把手伸出来。”

　　安意依言，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掌心朝上。

　　叶随口唇微动，轻轻数道：“1，2，3……”

　　一粒小小的六边形冰晶轻轻巧巧落在少女瓷白的掌心里。

　　“呀！”安意惊叫，“下雪了。”

　　欣喜的表情把她整个脸庞都给点亮了。

　　叶随微抬着下巴看她，傲慢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给你的礼物。”

　　安意把另外一只手覆上来，想让这雪花融化的慢一点。她点点头，笑着说：“真好。”

　　然后整个世界就热闹起来了。轻狂的少年、灵动的少女，把沉闷单调的北方冬日世界点染成五彩缤纷的度假乐园。这些轻飘飘的精灵像细沙一样“啪啪”敲打在他们的衣服上，转瞬又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雪花又像洁白的鹅毛一样，不知被谁从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抖落下来。

　　安意感觉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张白纸，笔尖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那笔尖又停下不肯动了，墨水晕染，她的心柔软一片。

　　叶随嘲笑她，“有这么好看吗？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就是没见过啊。”

　　叶随这才想起，她是平城人，那地方冬天确实不怎么下雪。两人一边走一边看，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

　　叶随起了玩心，道：“明儿堆个雪人送给你当第二份礼物。”

　　“真的？”安意才不相信他。“你不是在哄我吧？”

　　她前鼻音和后鼻音发不清楚，说“哄”的时候跟“糊”的发音差不多，叶随便抓了把落在道边冬青叶子上的细雪抹在她脸上，逗她道：“可不就是在糊你吗？”

　　安意被这蚀骨的凉意给冰愣了，看着叶随吊儿郎当的样子，便蹲下身子捏了把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叶随灵活的躲着他的手，嘴上还在说：“你会绕口令吗？粉凤凰、红凤凰，粉红凤凰黄凤凰，试试看。”

　　安意知道他存心打趣自己，气呼呼的追着他跑了一段路，热的汗都出来了。

　　叶随觉得这样的运动量应该足够她抵抗严寒了，便停下脚步故意让她打了一下。

　　安意不再跟他缠闹，她此刻脸颊通红，额头上冒了些汗出来，正想解下围巾透透气，叶随连忙制止了她。“别呀，一会该感冒了。翠翠他们还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两个人便迈着大步往前走了。

　　临近期末，学生会例行工作总结，开完会后吴艺约着其他干事们一起聚餐。前阵子他们学生会刚举办了场模特大赛，活动搞完后倪之影要去还租来的衣服，吴艺怕她搬不动，很有绅士风度的留下当苦力，让其他人先过去点菜。

　　那时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倪之影正在跟店主一件件核对衣服的数量。

　　吴艺无聊，转过椅子透过门店玻璃往外面看，恰恰看见安意和叶随追逐打闹的场景。安意穿了件款式非常普通的浅米色羽绒服，深蓝牛仔裤，白色匡威鞋，朴素简单，青春无敌。

　　一般长相漂亮的女孩，从小到大被男孩子们簇拥着，从她们的脸上就能推算出身后男性追求者的数量，这种精准的认知来自于确切的实践。就像倪之影，怎么笑最好看，做什么样的动作最吸引男生的注意力，她比谁都清楚。

　　而安意呢，对待男性的态度十分小心谨慎，一看就是家里打小管教的严，跟男孩之间的接触也不多。这样的女孩太较真，哄起来又麻烦，吴艺渐渐就想丢开手放下了。

　　但此时见着她与叶随轻松自然的相处，却又激起了雄性的胜负欲。原来她不是不解风情，而是自己根本就不是那谱儿上的人。前期费了那么多功夫，现在让他饮恨吞声，实在做不到。

　　吴艺盯着安意，气的牙根儿都开始痒痒了。

　　吃饭的地方定在学院路一家小餐馆里，胡翠翠特意包了一个房间，拿粉蓝银白的气球装了个“happy birthday”的字样，还用蜡烛摆了个“20”的造型，仪式感十足。

　　安意推门进去的一刹那，“砰”的一下，无数金箔片如同雪花一般引爆在她头顶，紧跟着就是胡翠翠热情的拥抱，“祝我亲爱的同桌生日快乐！”

　　“谢谢翠翠~”安意回手抱了她一下。

　　苏在宇头上戴了顶圆锥形状的帽子，松紧绳卡在下巴和脖子的连接处，紧箍着他硕大的脑壳和茂密的头发，像是从灌木丛里突然露出的兔子脸，滑稽又可笑。他懒洋洋的说：“生日快乐。”

　　安意忍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生日蛋糕。“谢谢。”

　　胡翠翠道：“快许个愿啊。”

　　安意便闭上了眼睛。

　　叶随趁机抹了一指蛋糕涂在她脸上，安意猛地睁开眼睛，翠翠拍着手笑道：“这样氛围感正好，我们拍张合影吧。”

　　安意被他们环绕在中间，双手捧着蛋糕让饭店的工作人员给四个人拍了张合影。

　　翠翠又催促着两个男生给她和安意拍照，各种造型都尝试着摆了一个遍。

　　苏在宇嫌弃的说：“行了吧，饭还吃不吃了？”

　　“行行行，”翠翠小声腹诽：“死直男一点都不懂女生的心。”

　　“你们先开始，我去洗一下脸。”

　　安意去洗手间公用的盥洗室洗掉脸上残存的蛋糕油脂，出去的时候跟一个人总是错着劲儿，怎么躲都躲不开。她纳闷抬头，却看见吴艺居高临下的脸。

　　安意感知到对方周身不善的气流，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客气的说：“麻烦让一下。”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来总会有原因。”

　　“这话说的，不屑知道是吗？”

　　“是不想。跟我无关。”

　　安意要走，吴艺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话还没说完呢，上哪儿去？”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懂不懂尊重人？”

　　“那你呢？懂不懂男人的自尊心？”

　　安意这人，带着点文艺青年的孤高，平时最讨厌别人胡搅蛮缠。“麻烦你讲点道理，请让开。”

　　她甩开他的手，错着身走过去。

　　怒火冲上心头，吴艺重新攥住她的胳膊，挟制着快走了几步，顺手打开一个空的包厢门，一把将她扔了进去，用自己的身体堵上了门。

　　安意被吓了一跳，外面的声响隐隐约约传进来，眼前的世界却一片昏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说：“我要出去。”

　　吴艺轻佻的笑：“可以啊，答应做我女朋友就放你出去。”

　　“不要！”安意的拒绝没有丝毫犹豫，“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下午陪你过来那小子？”

　　安意皱了下眉头，问：“你怎么会知道？”

　　吴艺盯着她，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任性又执拗的说：“我没有那么多耐性，也见不得别人围在你跟前转，你说怎么办？”

　　“我又不是一件东西，能够任人摆布。”

　　“巧了，我就爱摆布人。”

　　安意觉得眼前的男生简直目中无人到极点，她懒得跟他讲道理，只想赶紧从眼下的困境中脱离出去。她直冲过来推了他一把，就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刹那，吴艺又用蛮力把门重重的阖上了。

　　重回起点让两个人的情绪同时感到生气又绝望。

　　吴艺带着火气，伸手抓住了想要逃跑的安意，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了墙上。他低下头，寻找着她的唇。

　　安意使劲挣扎着，头发被扯掉了几根，疼痛悲愤中她使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吴艺愣神，安意猛地推开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翠翠见安意很久都没回来，便过来这边找她，后面还跟着正在打电话的李锐。双方都没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碰见。

　　安意乍一看见她表哥的脸，恐惧和羞愤一股脑冲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了李锐怀里，在强烈而后怕的颤抖中，泪无声的滚了下来。

　　李锐看着安意这幅凌乱慌张的样子，瞬间就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抬眼，看见后面一个男生拉开门紧跟着跑了出来。

　　“卧槽，”李锐骂了一句脏话，阴沉着脸把手机塞进安意手里，冲着吴艺三步并两步迎过去，挥手就给了他一拳。

　　饭馆里尖叫声迭起。

　　安意的眼泪像是一场来不及收声的暴雨，掉的又猛又急，在她隐忍而细微的啜泣声里，话筒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小安？”

　　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和二百一十四个日日夜夜，安意终于再次听见了谢尧臣的声音。

　　她紧紧握着手机，泪眼朦胧中，满怀委屈又带着怨恨的情绪失声痛哭。她到底有多想他呀，只有天上的月亮和不眠的星星可以见证那些从来也不曾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