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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母仪天下 ...


  •   他把一口薏米百合羹喂到我的嘴边。

      我偏过了头去,没喝。

      碗被放到一边,发出一声轻响。

      “红轻尘没有死。”

      嘉启帝说:“是,他喜欢援玉,可他们到底尊卑有别,那朕给他这个机会,能不能把握得住,就是他的事了。”

      他顿了顿:“幸好他喜欢的是援玉,否则,朕指不定会真的杀了他。”

      我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时隔数年的心结,今日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陛下不能和我解释,细作的身份确实是要瞒的紧些。”

      我说得有气无力的。

      他过来牵我的手:“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伽释,可以原谅朕了吗?”

      “臣妾没有怪过陛下,又何谈原谅?”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动作,“而且陛下,若您真的要再与臣妾谈议此事,那臣妾可以告诉你,你错了,红轻尘只是那个开始,却从来不是一切的源头。”

      “你确定吗?”他语气一下子就冷了。

      我知道,他低了这么久的头,在听到我刚刚的那番话后,终于爆发了。

      “其实一切一切的源头都很简单,因为朕爱惨了你,可是高伽释,你呢?你心里有过朕吗?你爱过朕吗?你对朕的每一次笑、每一次含情脉脉,里面有几分真心?又有多少是算计?!”

      “高伽释,你心里从未有过朕。”他嗤笑一声,是冰冷彻骨的自嘲。

      “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们高家!高家就算了,那毕竟是你的母族,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比对朕要好!一个红轻尘就能让你恨朕这么久,哪怕是五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你也能为了给他们报仇和朕直接翻脸!”

      他一把扯过我的手腕,痛的我眉心皱起:“高伽释,到底是朕把你纵得太过,还是在你心里,把朕也当成了一颗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

      “对,是朕错了,朕最大的错就是纵着你和朕玩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

      我背对着他,听他捅破帝后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既不否认亦不承认。

      我明知这样不对,帝后离心,于江山社稷无益,我作为宫门里的一个质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高家更是无益。

      可偏偏,我是个蠢笨至极的人,我更不是太后娘娘那般的女中枭雄,娘娘心有庙堂,胸怀天下,能忍常人之不可忍,我却是个从小就被爹娘惯坏的任性之人。

      入宫二十载,忍了二十载,每日嬉皮笑脸讨好阖宫上下二十载!
      这二十载,我日日夜里思绪三千,反复自省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我劝过自己认命认命认命!
      我劝过自己忍耐忍耐忍耐!
      我劝过自己心里只能有萧楚珩一人!
      我夜夜压下想看宫外花团锦簇的念想!

      所有的崩溃嚎啕自夜里嚼碎了吞吃入腹,就算整夜整夜埋于被间失声痛哭,第二日晨起眼睛红肿到睁不开,也要咧着嘴笑,然后若无其事道一句:“无妨,这眼睛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时常有之,不必理会。”

      可我能说吗?
      我又能与谁说道!

      这满宫都是花团锦簇一样的气象、遍体生寒的人情世故,人人端给你一副温和良善的模样,就真的是温和良善了?

      可笑至极!

      初进宫时,那些子宫女婆子见我年龄小,太后娘娘又国事缠身不得空见我,一个两个便蜜里调油、口蜜腹剑地哄我吃冷水、吞苦枣。
      寒冬腊月哄我玩那输了就脱衣服的游戏,我不想玩,便说那就读书吧,背错了题便要挨板子,我总想着冻一冻总比挨板子要好,可我还那样小,他们又总不愿意把规则给我讲清楚,我便总是输,输到光着脚丫子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最后晕将过去。

      每每我蹙着眉头要哭,那满脸皱纹的臭婆子便扬着好大一张笑脸,笑眯眯地“教导”我,端得是那派苦口婆心的前辈模样,说的却是那派糟心窝子吓唬人的话:“高姑娘是要做皇后的人,可皇后是一国之母,雍容华贵、母仪天下,天天这般哭闹成何体统?要叫太后她老人家听到了,必要责罚于姑娘,届时姑娘丢了高家的脸面,不仅高将军与夫人要遭朝堂嗤笑,来日姑娘的兄长、姊姊便也要叫人看轻了去呐,尤其是姑娘的姊姊哩,那样一位花容月貌的妙人儿呐,要是被姑娘拖累了名声嫁不出去,熬成了黄花大姑娘,啧啧啧,啧啧啧啊。”

      话到这份田地,我又如何敢哭?
      我只能把泪往回咽!

      那些黑了心肝的婆子宫女本就深宫无聊,加上想要送女儿进宫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个个都卯足了劲头想让我这个准皇后早夭于宫中,那些子婢子被他们稍一撺掇,又许下无数好处,自是把我当猴一般的戏耍捉弄作践。

      其中最嚣张的就是已经死了的赵相,他不仅自己驱使那些黑心婆往死里整我,还撺掇他的党羽一起整我。

      我忍无可忍故意在元熙大长公主面前告状,想着能让大长公主出面把她们打死了事,可大长公主终究是拜佛多了不愿增加杀孽,草草打了十几板也就过去了。
      后来我阿爹提刀弄死了他手下权势最弱的一个臣子,他才稍稍消停。

      而另一个最阴狠的就是郑宸妃的义父郑叔延。
      他在我栖凤宫里安插了好些个贯会挑拨离间的婆子,一点一点拔光我所有的爪牙,阿娘给我挑选出来的五个家生婢子个个忠勇,可她们越是忠心最后死的越惨——溺死的、吊死的、毒死的、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的……

      仅仅两年,我的身边便孤立无援。

      若不是我偶然知晓了苦杏仁有微毒,若不是我好不容易在太后娘娘要来看我的一炷香之前一咬牙,自吞了整整三十颗苦杏仁最终中毒晕过去,我想我大概活不过八岁。

      那个时候萧楚珩又在哪里?
      他可会在乎我这个准皇后?
      若不是我一步一步先自己爬出了栖凤宫,他看得到我吗?
      若不是我一步一步走进了乾安殿,哭着对他说“我的窗户上总是趴着一只鬼”,他能认得我吗?
      若不是我次次与他吵架先低头、若不是我次次哄着他、陪着他、豁出命一样地对他好,他会多看我一眼吗?

      他怕是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吧!

      帝王枕畔,诡谲莫测。
      南萧朝廷,世家争权。
      人人都希望中宫之主出自本族。

      这深宫,永远的暗箭难防。

      我小心翼翼地在这里活了二十载,备受如此煎熬折磨二十载!

      这些苦这些痛,我能与谁说?

      宫女?
      怕不是当夜就要去告了太后或是皇帝领赏呢!

      还是太后?

      又或是帝王?

      可到底是君臣有别,这等弱点,臣给了君,君势必以此作要挟,届时,我更是案板上的鱼肉,更会连累我高家满门。

      这等后果,我敢赌吗?我能赌吗!
      就算敢赌,以什么作为筹码?
      帝王宠爱吗?

      这光听着就可笑到了极点!

      我对萧楚珩,或有过些许的希冀与温情,可与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相比,不过尔尔,早就在那让我厌恶至极、恶心想吐的二十载里灰飞烟灭。

      剩下的,除了算计、利用,一无所有。

      可他现在却偏偏来和我谈……爱?

      一股难以名状的疲倦自胸口发散开来,我一瞬间觉得累极了,压在我肩上的担子整整压了二十载了,我明明把它们挑得极好,为何偏偏现在被它压垮?

      我甚至头一次在想,是不是几年前就死在镜花楼里才比较好?
      这样,如今左右为难、生不如死的不会是我,亦不会是高家,没准儿阿爹能因为我的死得个闲散王爷的官职远走他乡,就此远离朝堂的纷纷扰扰,高家也不用在如今担上“功高盖主”的名头,为各世家尤其是皇室所不容。

      二十年前,谁能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可若真是那样,我南萧的国门要谁来守?
      哪个不幸的女子又要遭受我现在的折磨?

      罢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你心里从未有过朕,所以朕说不是朕陷害的贤妃,你不信。”

      “你心里从未有过朕,所以朕杖杀了赵贵妃,你问也不问就当朕杀她只是因为党派之争。”

      “还有木季暄,你看出他与朕政见相合,便故意将他从母后手里夺出推向朕一党,人人都道皇后明懿贤良,但高伽释,你就没有私心吗?只怕你为的就是朕发兵北祈的那天,木家能替高家上战场,你父兄已经战功赫赫不缺这一项军功,你怕的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了他们性命!”

      “你费劲心思把高家从党争中摘出,好保你高家一世平安……”

      “伽释,其实在你心里,你从来都是高家女,不是我萧家妇,嫁给朕时,你就已是心死的北邙乡女。”

      他逼近我一步:“高伽释,你从小是在深宫长大的,皇宫才是你的家,朕才是你的家人!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我一言不发。

      萧楚珩抬步离开。

      “我只是受够了算计与永不停歇的猜忌。”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脚步停了。

      “萧楚珩,我怕黑,但是在入宫之前,我是不怕的。”

      在高府的时候,我是不怕黑的,怕黑的是阿姊,她不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女儿,而是领养的战场遗孤。
      她总是怕黑,于是我便总是去陪着她,我问她黑夜有什么可怕的,然后阿姊就会说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她说黑夜的风与火,都是吃人的妖怪。

      我那时觉得阿姊着实胆小。

      入宫后的第一年,我总是会做噩梦,半夜里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我想叫人,想叫阿娘,想叫阿姊,可我扫过周围陌生的桌椅与陌生的人脸,我便不敢了。

      我那时才明白阿姊说的怕黑是什么意思。

      后来入宫第二年,我六岁,我仍旧常常做噩梦,空荡荡的寝殿里只有我一个人。
      醒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寝殿的窗户上,趴了好大一只鬼。

      黑黢黢的人影趴在窗上,窗外的月光隐隐照出它漆黑却又模糊的五官轮廓,它的脸就那样贴在清冷的窗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可殿里的人都睡死了,她们白日里干活,晚上睡的像猪一样,我使劲摇着思佳,可是她怎么都摇不醒,直到第二日,宫里的太监抬走了她的尸体,说她误食了老鼠药,死了。

      我怕的要发疯,挤在享佳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享佳和我说,那不是鬼,是几个有心眼的嬷嬷在监视我。
      我不懂,享佳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和七岁的我解释,便只摇摇头,抱着我,和我说:“姑娘别怕,有奴在。”

      后来我的另一个家生婢子望佳找了宫里的一个相识,麻烦她出宫采办时给将军府捎一封信。

      可那时南萧刚统一,不止北祈,宫外别有用心的刺客不计其数,宫里对出入宫的盘查严格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宫内专司采办的太监宫女都富得流油,也趾高气扬得很,比帝王身边的周公公都要得意几分。

      因此不出意外,望佳身上没有好处给他们,只能被迫做了太监的一夜禁脔。
      那一夜后,她像换了个人一样,再没了笑脸,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无时无刻不羞愧得想死。
      可是后来,信还是被截下,还送到了栖凤宫的掌事姑姑手中,我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信被烧了。
      后来,望佳在一天夜里,失足掉进了井里,溺毙。

      我讲完最后一句话,抬起头,看着萧楚珩的背影:“陛下知道,那些嬷嬷都是受了谁的蛊惑,才生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吗?”

      “知道是谁想让我死吗?”

      萧楚珩不说话。

      我就替他答了:“是朝中所有想让自己女儿当皇后的世家大族。”

      “皇宫永远是他乡。”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没有低头哄他。

      可他没有立刻走,而是笑了笑,随后对我吐露出一个残酷至极的真相:“高伽释,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踏平那该死的北祈吗?”

      我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但他似乎也并没有期待我回答,很快就自己答了:“因为那该死的北祈总是派一堆怎么杀都杀不完的刺客来南萧,嗡嗡嗡像群苍蝇一样。”

      “所以朕就是要踏平他们,谁叫那群苍蝇挡了朕的皇后去镜花楼吃酒的路呢?”

      他说的那样薄凉,只留下一片衣袖翻飞的残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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