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盟不负镜鉴心》辞霜晚

1、第 1 章

　　琉璃黛瓦的太和殿内，少女一身白锦单薄，青丝如瀑散乱，她跪于塌下不远处，双手上下叠放，叩头啜泣，纤弱的肩头随之抖动。
　　景帝坐于金漆龙床之上，眉头紧凝。
　　外面几声嘀咕，一个小太监扑进来直接跪在地上猛劲儿地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一时疏忽没能拦住姝玉公主，扰了陛下清梦，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正是午休的时间，谁能想到这殿下胆大包天竟真敢闯进来，几个太监不敢拦也拦不住，就把最小的他推出来顶罪。
　　景帝抬手按着额角，声音低沉：“无碍，退下吧。”他挥手让那小太监出去，反应平淡，倒显得小太监过于惶恐了。
　　待到小太监抖着腿退下，房里又静了下来，原本无言哭泣的少女才哀哀一声：“父皇……”
　　两个字哀转而出似乎道尽了无数愁冤。
　　景帝才刚入睡便被惊扰，本欲发作见来人是她才压下心中不悦，轻叹一声，招手朝她柔声道：“皇儿怎的如此伤心？过来父皇身边。”
　　翟姝玉抬头露出姣好的面容，几滴清泪还挂在脸边，她身形消瘦只起身这动作便耗费了她所有力气，几步路走起来好似弱柳扶风，走近了就直接跌跪在景帝脚边。
　　景帝伸手托着她的手肘，父女对视，看到她水眸破碎微漾，景帝不由得怔了一下。
　　数年前的女孩已褪去青稚，他早就忘了翟姝玉原本的模样，在她刚回宫时甚至有些不敢人她，可现在这样仔细打量却发现她竟同她母妃有七分像，尤其是现在这憔悴凄哀的模样。
　　“父皇，求您为儿臣赐婚吧，求您了。”翟姝玉仰面哀求，眼中碎光闪动，晶莹的泪珠滑落滴在锦上浸出深色。
　　闻言，景帝的身子僵了僵，随后拉着她的手放于膝上，劝慰道：“不是父皇不肯为你赐婚，只是永宁侯并无此意，皇儿何苦作践自己。”
　　大半年前春花宴事变，翟姝玉遇难被永宁侯救下，这一英雄救美的事迹在京中广为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小侯爷英勇无双，救下公主，抓住谋逆反贼，一时成了景帝眼中的红人，风光无限。
　　翟姝玉大难过后卧病在床数月，病愈过后先说对永宁侯一见钟情，明里暗里暗示了景帝多次，最后直接下脸请他赐婚。景帝不愿默许，试探永宁侯也得出宽慰的答复，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却想不到翟姝玉这般痴情。
　　翟姝玉流泪摇头，眼里很是坚定：“儿臣今生非永宁侯不嫁，父皇若是不肯赐婚，那儿臣宁愿不活了。”
　　景帝听到这话很是恼火！堂堂皇女，要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可对上那张熟悉的面孔，沉积多年的愧疚之情再度涌上心头。
　　还不等他发作，翟姝玉双手回捧住他的手，“求您了父皇，纵然他对儿臣无情，儿臣也甘之如饴，求您为儿臣赐婚吧。”她哭得很是可怜，好像景帝不为她赐婚，她便能哭死在这里一般。
　　半月之前景帝还曾见过她一次，那时她看着并不像如今这样憔悴。
　　“您是皇帝，只要父皇下旨赐婚，永宁侯不会抗旨的。”
　　“求您了父皇。”翟姝玉跪着向后退，重重磕在地上，又是一声悲泣：“儿臣至今唯有一愿，求父皇恩准。”
　　景帝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哪怕是孩童时，他这个女儿都有宁折不弯的傲气。
　　可如今竟为了一个男子……
　　景帝此前百种思量，千般道理都如鲠在噎，难以言出。
　　“唉……”他一声叹息站起身，一手拉起翟姝玉，长着薄茧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带走半张脸的泪痕，又劝了一句：“永宁侯府还有一位诰命夫人，可不安宁。”
　　“儿臣知道，他日嫁入永宁侯府，儿臣定然会好好侍候老夫人，替永宁侯尽孝。”翟姝玉听出景帝态度松动，不由得笑了。
　　景帝定定的看着她只觉得疲乏更多。侍奉……也好，待到她在永宁侯府受够了委屈，这样一颗痴情心被磨得粉碎，自然就会回来了。
　　“皇儿，父皇今日顺了你的心意，只是他日你若是后悔了，可不要怪父皇对你娇纵。”景帝像摸孩童一般抚摸她的秀发，他看着翟姝玉一点点长大，看着原本娇蛮矜贵的人儿经历了丧母之痛后变得哀柔沉静，自然舍不得再见她这样日渐憔悴，倘若她真真只有这一个诉求，那他身为九五之尊，又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翟姝玉这才破涕为笑，真的欣喜了。
　　两月之后，自皇宫外数十里铺满红妆，赋税减半，庆公主大婚。
　　新婚之日永宁侯府。
　　几位老妇人刚扶着翟姝玉关上门，她就直接把盖头掀了，为首老妇人惊呼一声，就要拦着：“殿下，这可不兴自己掀。”
　　青篱过去抓住老妇人的胳膊，不让她触碰到翟姝玉，将她往一边拉，吩咐道：“这里与你没什么事了，退下吧。”
　　“这……”老妇人犹豫一下，瞥了一眼发现新娘子正在脱吉服，青篱见她乱看表情瞬间狠厉，吓得人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带人退了出去。
　　喜婆没少为大户人家做事，头一次见着婚宴这样喝人的，关上门就骂了声晦气。
　　这婚事真是荒唐极了，新郎官大婚前几日带妓子回府，大婚当日黑脸喝闷酒，新娘子照样乐呵呵的嫁进来，进了屋就自顾自的脱衣服。
　　青篱再回头时翟姝玉已经将吉服扔在地上，只穿着红色的里衣，金簪凤钗扔了一地。
　　她上前为翟姝玉重新梳发，闲说着：“这永宁侯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殿下与他成亲是下嫁，何人高攀得上，他倒是先委屈上了，阴沉一张脸不知是给谁看。”
　　青篱向来心直口快，有关翟姝玉的事更是。她十三岁时被珍后挑来贴身照顾翟姝玉，至此已有八年之久，在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羌国。
　　羌国君主多为女子，皇女的地位高于皇子，在她眼中自家殿下身份尊贵仅次于母上，就是配满王君也是理所当然的，却要晋国嫁给一个有妾室的王侯，简直是侮辱。
　　幸好殿下是为了脱身才出此下策，若是她真的一颗心痴恋在崔铎身上，青篱会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晋国皇帝的亲缘玷污了羌国嫡系的血脉。毕竟这位皇帝十八年前就将她们的……骗来给她做妃子。
　　翟姝玉轻笑一声：“他到底帮了我两次，你嘴上饶人些吧。”
　　青篱将她脱下的衣服放到一边，“可……若是他一早答应，殿下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青篱话锋一转，换了说辞，偷瞥见殿下神情无疑松了口气。她原是想说母上未必会理解，她已经因为那个为了男人而甘愿放弃王女之位的女儿伤碎了心，若是殿下的说辞不能使她信服，她怕是又要动气。
　　毕竟她一直在等殿下回去。
　　翟姝玉摇头无奈笑着。无非是喝几副汤药做几场戏，哪有辛苦。
　　只是这几日大婚确实磨人，翟姝玉身娇肉贵，吃不得辛劳，坐了几个时辰着实耗了她不少力气，待青篱为她擦完脸便要去歇息。
　　“这才什么时间？大亮呢，殿下怎么又困了？”青篱蹙眉道：“可是余毒还未清净？”
　　“无碍，退下吧。”翟姝玉恨她的死脑筋，往日自己也是这样懒散，只不过是被人算计一次，她却时时惦记着。
　　春花宴时有青篱和永宁侯保护，翟姝玉其实并未受伤，惊扰都说不上，只是后来仍发了热病，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也未有好转，还是后来亲信设法入宫才知道她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她不是不知道这深宫险恶，只是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宫几年，才刚回来，这些人就敢对她出手，其中有多少她父皇的手笔也不得而知。
　　翟姝玉闭着眼睛，想到了不久前景帝眼中的热泪。
　　四年前母妃过世，此前她已卧病一年有余，翟姝玉原本也只以为她是恶疾缠身，直到母妃死后，她察觉身边亲信行事诡异一番软硬兼施才问出真相。
　　原来早在半年之前他们就发现母妃中毒，之前察觉不出是因为毒性尚浅，此毒奇巧初期只是让人如同病重一般，待到中毒已深发现真相时便回天乏术了。
　　母妃死后，翟姝玉奉遗命在皇陵守孝三年。按照珍后生前的谋划，翟姝玉会死在皇陵的一次走水中，然后无声无息的回到羌国。
　　可翟姝玉不会死的。
　　他们说母妃不让调查，也不求医治，只平静的赴死了。
　　翟姝玉知道她为什么不查，她的母妃能在羌国安然长大从皇权中脱身，能在这深宫居高位并将她养育成人，实在说不上是单纯软弱之人，自小到大她教给了翟姝玉无数心计，这宫中能有几个她不提防的人？
　　翟姝玉不信她察觉不出异样，不信她真的无能为力。她是累了乏了，是不想了。
　　她走不了母上为她铺的路。
　　她要知道谁在算计谁在害人，她要知道是谁让母妃伤了心断了欲，她要明明白白。
　　半睡半醒之境，翟姝玉看到了母妃凄苦的笑容，心中酸涩无比，看到景帝疲乏蹙眉的模样，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众多妃嫔皇子的脸从她眼前一一划过，最终定格在一双狠厉的眼睛上。
　　春花宴之事景帝说是刺客意图刺杀他，事迹败露逃生之际才截下了她，可翟姝玉见到那双眼中的神情分明是在向自己讨命。
　　她的父皇日渐衰老力不从心，总是被人蒙蔽。但她不会，她足够年轻足够聪明，她会查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