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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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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尽管有所预料,然而乡里人对于“抢早拜神”的积极态度还是让崔岩大开眼界。
似乎天才刚亮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一阵一阵地轰炸着他的耳朵。
而且极其恶劣的是,两阵鞭炮声之间的间隔总能恰好卡在他入睡的时长点上。每当他忍过上一阵鞭炮声,隐约快要重新沉入梦乡时,下一阵鞭炮声就哗的一下击碎了他的朦胧睡意。
去年网购的耳塞不知被丢到哪个角落,昨日他找了半天都没找着,不然早就戴上了。虽然隔音效果有限,且戴着压迫耳廓,很不舒服。再不舒服也好过被噪音搅扰睡梦。
幼时他和阿公睡一张床,到了除夕这天早晨,他把脑袋往被窝里一躲,第一重是阿公的怀抱,第二重是厚实的棉被。双重的隔绝,那些烦人的鞭炮声似乎就真的迷失在寻找他耳朵的路上。
直到阿公轻声叫他起床······
他负隅顽抗了片刻,终是落败,眼皮很困,大脑却全无睡意。
在冰箱跟前杵了半晌,决定以一顿奢华的早餐拉开今天的序幕,顺带安慰一下睡眠不足的自己。
他调好面糊,香葱切碎撒入,平底锅的油渐渐升温。等油温差不多,倒入面糊,均匀地摊开薄薄的一层,小火耐心地炙烤着锅中的面糊。
还没有灶台高的他曾经站在板凳上,看阿公煎葱油饼。看了无数次,怎么也看不腻。
煎饼的步骤,面糊的浓稠程度,火候的把控,没有特意去记。只是当他成年后第一次心血来潮煎葱油饼,发现阿公讲过的秘诀、做过的动作在记忆里牢不可破,鲜明如昨。
以前家里没有平底锅,阿公得扶着铁锅提手转圈晃动,以便让面糊沿锅面抹开,避免全黏在锅底。
小葬长了一个狗鼻子。
崔岩刚把葱油饼端上饭桌,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嗓子亮得像鸟啼,嚷嚷着“好香啊”。
小葬大约也是被鞭炮声吵醒,等崔岩起床时就不见人影。
崔岩坐好,夹一个煎蛋放到葱油饼上,然后裹在一起卷起来,咬一口,嘴里香味四溢。
随口问小葬方才干什么去了。
下一秒崔岩就后悔了,恨不能把这几个字从小葬的耳朵里掏回来。他这一问,仿佛旋开了水龙头,小葬的话如同流水滔滔不绝。
原来小葬方才到其他人家附近转悠了一圈。
自从他和崔岩、薛丝丝混熟了之后,存了一个“人类大多是温和友善”的浅印象,又不曾经历过人性险恶,行事便少有顾忌。就崔岩所知,小葬偷偷溜到别人家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然,小葬也并非毫不畏惧,因而都是挑午后或凌晨这种人类活动沉寂的冷清时刻,同时也只去那些人少的屋里。
如是有一大堆人类在里头高谈阔论,举杯推盏,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踏进半步。
对于年关时节总也消停不了、至少要连续热闹好几日的鞭炮轰响动静,小葬好奇已久。
往年由于身体被禁锢,加之崔岩的敷衍,他没能得到清晰的了解。如今有了机会,大早上一听见熟悉的鞭炮声,就立马起床,直冲到第一线,近距离观察了个遍。
虽然看呆了双眼,依旧一头雾水的小葬,这不赶回来对着崔岩“十万个为什么”了嘛。
崔岩崔岩,我看到大家把门两边的红纸条撕下来,紧接着又贴上了新的红纸条,纸上还有黑色的图案,这是在干什么呀?
贴春联嘛。
春连?为什么要撕掉原来的,再重新贴上一模一样的?好浪费哦!
一年换一次,辞旧迎新嘛。
哦,我之前就好奇好多人门边都有那种红纸条,还以为只是红色的装饰,贴着好看的。
说是装饰品也没错。
就像圣诞节来临,街道店铺都要放铃儿响叮当这首歌,主要是营造一种节日氛围。不过这句话崔岩聪明地只在心里补充,不然小葬定会揪着“圣诞节是什么”问个没完。
静了一会儿,崔岩吃完余下的葱油饼,到厨房洗盘子。小葬又追到水槽边,接着问。
那个红纸条上的黑色图案是你们人类的文字吧?我猜对了吗?
是文字没错。
上面写了什么?
每副春联上的文字都不一样,一般就是庆祝新年的诗句。
诗句?你们人类真的好厉害哦!
小葬压根就不懂“诗句”到底是什么,不过,不明觉厉。
提及春联,崔岩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从他记事起,他们家的春联都是他和阿公一同前去镇上采购。其他人都不行,阿公只要他挑的。
小学时,叔叔说他一个小孩子字都认不全,哪懂挑春联?阿公却认定“返璞归真”的道理,让他一个小孩子觉得朗朗上口、简单易懂的春联才是好春联。
中学时,因为某次期末考试撞大运,语文单科竟然考了年级第一,阿公便以此为由堵住了其他人好几年的质疑之口。
考上大学后,阿公的理由更是无可辩驳,谁让他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呢!学历最高,自然最有文化,他挑的春联准没错。
无论他多晚回来,阿公总是等他一起去挑春联。这事在亲戚间广为流传,阿公对他的偏爱人尽皆知。
六居里外的石桥对面,水库的另一边,有一座无论是庙宇装饰还是神像塑身都比帝爷庙稍逊一筹的伯公庙。每年只有除夕这一日才“开门迎客”,是附近乡里过年祭拜的必去之处。
另外还有几座小型的土地公庙亦是如此,每年也只热闹这一次。
崔岩家地势较高,站在天台上能望见水库那边的伯公庙。
满地的鞭炮纸渣,宛若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红地毯,飘到树梢上仿佛一树盛开的红梅。庙里香烛的烟雾缭绕不绝,庙外跪拜的人影陆续不断,宝塔下的金纸灰都满溢出来了,还要接着烧。
小葬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然后问崔岩对面又是什么热闹。
崔岩简单讲解了两句,关于地方小神明,以及乡里人祈求来年心想事成的执着欲望。
你们的神明达成了你们许下的愿望没有?
崔岩想说神明之类的都是骗小孩的,任何心愿都得靠自己才能达成,乞求根本就不存在的神明的护佑一点都不靠谱。可是,纵观他的经历,说这话略有心虚。
从前,阿公带他祭拜各个帝爷伯公,他许过不少愿望。
想考上心仪的大学,后来考上了;想让喜欢的球队夺得冠军,也如愿了;想赚很多很多钱,在他辞职归乡之前勉勉强强算是,起码在物质上不会委屈自己。
只不过,这些愿望的达成不全是凭他个人的努力,有时候还是时机的恰巧,以及幸运女神的眷顾。
除了拜这些地方小神明,另一项重大日程就是到祠堂祭祖。
陈氏宗祠、李氏宗祠、谢氏宗祠、薛氏宗祠、崔氏宗祠等等,各家宗祠大同小异。比神庙要宽敞一些,可容纳多点人。一进门就是齐刷刷几排如林的牌位,两侧的墙面通常贴有捐资修建祠堂的人名及金额。
幼时的崔岩不大愿意去祠堂祭祖。相比于神庙的热闹喜庆,祠堂总给他一股阴森、陈腐的味道,那些静默的木牌背后似乎都站着一个鬼魂。
从前崔氏宗祠还是黄泥瓦房的时候,正堂两侧是两件狭窄、幽深的小房间,即便是除夕祭祖时也闭门不开。
他趁阿公在摆放祭品,悄悄踱步到小房间门外,从木门上的破洞往里瞧。
一间放了些木棍、铁锹、钉耙等物什,杂乱无章,没什么看头。另一间则害他做了几天噩梦,里面是几具棺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随时会爬出一双骷髅手。
说是祖先,小葬容易理解,毕竟他们灵族也是如此一代一代传下来,祖先也不少,不过从不像人类这样逢年过节要祭拜一番。
小葬结束了“十万个为什么”,最后睁着溜圆的大眼睛,疑惑地问崔岩怎么什么都不做。既不贴春联、挂灯笼,也不祭拜神明祖先,家家户户忙忙碌碌,就他家冷冷清清,感觉不太好。
怎么不好?难道非要去整那些麻烦事?就把今天当成普普通通的日子过完了事。
但是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是你们人类的重大节日,没听电视里都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我家,今天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崔岩盯着小葬再强调一遍,今天就是普通的一天,跟往常一样。
说完,崔岩打开电视,刘德华的“恭喜你发财”就率先冲出屏幕,啪的在他脸上打了响亮的一掌。
换一个频道,画面上是春晚的幕后直播,人员嘈杂,明星、工作人员混在一处紧张准备着。再换个频道,商品广告的背景音乐几乎全换上了喜庆的熟悉的旋律,“常回家看看······”“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崔岩不信邪,手指头都按瘪了,总算找到一个正播放宫斗剧的频道。
尽管今天是不同寻常的喜庆日子,时间的流速并无变化。阳光从正午的炽烈渐渐浓转淡,至黄昏迸射出最后的热情,然后在暮色中熄灭。
除夕夜,应酬完家里的亲戚及来客,薛丝丝瞅着空子遁走,春晚开始不久就上崔岩家拜年。
她带来了小葬心心念念的烟花炮竹。
上午小葬就许下愿望。不过,不是跪在帝爷、伯公神像跟前祈求,而是拽着崔岩的衣角不放,嚷嚷着想要亲自放一回炮。
崔岩企图以人类的常规道理来打发他,小孩子不能玩炮,放炮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小葬反驳,我又不是人类的小孩子,没关系的。
崔岩哪会轻易妥协,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
小葬前脚自辨说不是人类小孩子,后脚就因愿望得不到满足,开始满地撒泼打滚。和商场中由于爸爸妈妈不给买新玩具,躺在地上哭着不肯走的人类幼崽一模一样。
没想到当晚,小葬的愿望就达成了。
仙女棒是永远的主角。拿在手上,轻便,缓慢地燃着,安全,放出的火花是经典的美。
还有一种从前也有的圆锥状烟花,得放在地面上旁观。燃起来像喷泉似的,一节一节升高,短暂开出了一株火树银花。
现在多了几种新式的烟花。比如有种长得跟小圆饼似的,点燃后原地转圈,同时伴随着咻咻咻的响声。以及外号小蜜蜂的烟花,点燃之后会在低空飞一阵,边飞边嗤嗤地叫,人没办法挨近了,怕被波及。
薛丝丝对这些新式烟花不太待见,感觉它们不如仙女棒有格调。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绽放美丽就够了,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怪样式!
小葬偏爱摔炮。摔炮亦是经典,无需点火,捻一颗往地上一扔就炸出一声响。
这些烟花炮竹是薛丝丝从她侄子手里偷偷扣下来的。相比她侄子拥有的一大箱,这一小袋的消失毫不起眼。
小葬在屋外又是大笑又是放炮,一个人闹出了一群人的动静。
而崔岩在屋里静悄悄地看春晚。屈腿大喇喇坐在沙发上,视线正对着电视屏幕,貌似全神贯注,搞得薛丝丝特地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节目。
载歌载舞,旋律喜庆,至于歌词舞蹈嘛,呃,总之服装很漂亮。
再细心端详,发现崔岩的目光并未定焦。他不是被春晚的节目吸引注意力,而是借电视放空思绪发着呆呢。
薛丝丝凝望他的侧脸,恍然间有一种他离得很远很远的感觉。
明明她只要走近几步,就到了他身边。
“你家里太冷清了,丝毫新年的氛围也没有。”她环顾四周,除了一张福字(还是她带过来硬要贴上的)再无其他应景的装饰,责怪道:“你怎地那么敷衍?好歹是过年呢!”
崔岩耸耸肩,淡淡地回道:“懒得弄,何况对我来说节日不节日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薛丝丝敏锐地察觉出他话语中的丧气,就像雷达感应出异常情况。
虽然崔岩一贯颓废宅家,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热情,仿佛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但此时的他,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沉寂的暮气。
薛丝丝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加雀跃,“春晚的节目单早就出来了,今年好像有魔术表演诶!”
崔岩闻言,拿出手机搜起节目单来,一个节目一个节目的名字和表演者浏览下来,显得兴致缺缺。看来没有能勾起他期待的节目。
须臾,放完烟花的小葬回屋找薛丝丝,意犹未尽,表示还想玩。
她无奈地答应明天再给他拿点儿,而后把撅着嘴不高兴的小葬抱在怀中一起看春晚。
崔岩到厨房洗了一盘红艳艳的大草莓,端到她手边。
薛丝丝以为这盘草莓和之前那些桑葚、杨梅是一样的来路,惊奇道:“咦?这里山上还长有草莓?”
“花钱买的。”
“哦——”
他们边吃草莓,边看春晚,期间评论不断。
崔岩指着一个歌手说百分百是在假唱;
薛丝丝则感叹女明星的纤细身材;
崔岩又皱眉嫌弃小品一点都不搞笑;
薛丝丝转头赞赏男明星的帅气脸蛋;
连小葬也忍住羡慕地假酸了一句,你们人类挺会折腾······
拌嘴是日常,某人的嘴欠得很,不调侃别人两句会死,而某人虽然笨嘴拙舌,面对抬杠回不了嘴就只能动手,一拳一脚动作迅疾。
偶尔目光对上了,双方都忍不住笑意,某人转移目光干咳一声,某人努力绷紧嘴角。
薛丝丝无法久留,得赶回去和家人相聚守除夕夜,临走前被崔岩塞了一个大红包。
崔岩说这是给她的年终奖,回去再拆。
红包厚度感人,里头一定有不少钱。不过也说不准,按她对崔岩的了解,塞满一元的纸钞来戏弄她也不无可能。
最后,崔岩轻轻地抱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