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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京都 ...

  •   花朝三月,春阳明姝,平地却起一阵急风,檐下铁马涟风作响。
      再响不过堂内的琴声。
      只见堂中人闭目如养神,正没骨头似得懒懒坐,眉眼是玥人中少见的深邃精致,似墨描画,面如冠玉,泛着病态的苍白。身上着纯白锦,花纹暗印繁复,每一尺都昂贵非常。
      他信手弹着面前的古琴,一派风雅,如果不评进这琴声的话。
      但这琴声俨然绕不开,弹琴人任性地大力弹奏,铮铮然听得人手疼,但他好像无知无觉。
      于微挟信进堂时只觉魔音绕耳,须得绕梁三日才完。
      “主子!”于微站琴跟头喊。
      宋成璋若有所感地抬头,睁眼,手下终于停止了作法,接下信看。
      ——延明亲启
      宋成璋,字延明。
      ……信到时恐晚,议商队伍已于望日晨间出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1】。此行千里,吾弟长康无忧。
      “老古板,字也板正。”宋成璋随口道,语气平平,毫不意外。
      于微念着这句,想着就算在宫里讲也没什么,便问:“是不是要收拾收拾出发了?”
      宋成璋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说:“收收收。”他手中信翻反面,还有一行,字迹狂草,力透纸背。
      ——安王殿下好大的威风,爷的圣旨都拟好,你小子最好早点出境。
      安王殿下今岁二十又七,生在皇家,却如三岁孩童般与皇帝三哥痴缠,非要顶掉长兄楚王,去使南浔相谈两国关商。
      观这一手狂草,分明是楚王之书。
      宋成璋笑意更盛,狡黠道:“大哥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他相好不想他去的,都求到我头上了。”
      “这样办不好吗?”
      于微三观一直跟着宋成璋跑,这回也回答得毫不例外,狠狠赞同了几句。最后拿出随身的笔与本子,舔舔墨,写道:闻侍郎求得心切,惜是楚王心狠。听说楚王的行李都收三车了,现在何止不高兴,人已急驰出京,要赶在主子出关之前……和您切磋一下
      原话很嚣张,现如今民间传闻皇室不合,今上气得要死,楚王出京也算紧急避险了。
      宋成璋看完霍然起身,于微还以为他要有什么大动作,只听安王殿下着急地问:“我的栗子呢?”
      “什么栗子?!”须得大声些他主子才听得见,于微喊,“主子,现在离栗子的时节八千里远!”
      宋成璋忍无可忍:“住嘴,我现在听得清。”
      于微撇撇嘴。
      “我是说上回我们排队买栗子的时候,那个半仙。”
      “什么半仙?队是我排的,是澜之在跟着您。”
      宋成璋迟疑片刻,上个冬天,好像很冷。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她当时给我算命,说我会在异国遇到命定之人。”
      于微一喜,道:“所以主子才要南使?好事啊!放宫里也是得放爆竹的”
      不用管半仙准不准,他主子想的事就一定能成。哎呦,不知哪来的天仙儿有福做这安王妃。于微止不住瞎想。
      宋成璋挥手让于微收拾物什,兀自去了庭院。
      日已西挪,彩涌在天边,几缕斜晖染上他的袍摆。
      铁马已不再响了,他拔下沉甸甸的金镶玉发簪,去拨了旁边的风铃串。
      铃音未落,人已到了身后,凑近耳边说,“主子,快走伤身。”
      宋成璋没理他,吩咐,“小半年前那个半仙婆子,看好她,我要她活着看我从南浔回来。”
      “人老了免不了汤汤水水的,你拿这些去吧。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去外祖家。”宋成璋也不转身,澜之仿佛只是他身后一片无声无息的影,“传完信你就回京,留人看就行。”
      澜之应了声却没走,宋成璋转过身去,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说。
      澜之穿着向来的黑色劲装,见宋成璋突然转身还有些无措,勉强稳声道,“太医院新练的护心药已经送来了,还有昨夜的刺客……尸首缺了截手指,应是不慎砍进了湖中。”
      宋成璋颇为遗憾道:“可惜了,这宅子我还挺喜欢的。”
      他这么说,那就是要卖掉了,但一般人也买不起,闲置个几年,正好去去秽气。
      宋成璋挥手示意澜之退下,自己找了条披风披着,在庭中踱步,看着于微忙前忙后脚不点地。
      这些东西去了他外祖家都是要换上一轮的,但他也不懂行路涉远要带些什么,只好由着于微忙。
      宋成璋想,当年危楼之上顺手救的一小孩,现在看来简直大赚一笔,不枉他后来吃他父皇一耳光还得句好骂。
      当年灵帝斥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六殿下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横批,耳光一记。
      于微哪懂他主子在想什么,百忙之中还给宋成璋塞了杯热茶,非看着他把护心药吃下去才走。
      这药吃了人会困,脑子动不起来,他的耳朵已经没救了,他们就在他的心上忙乎,弄来弄去,他看着都累。
      宋成璋现在每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也没有好好过。
      墨色染空,星子满当当挂在树枝上,今夜朗月天薄。
      春初夜还凉,实在没必要连夜赶路,但没人会对宋成璋的命令有异议。
      御赐的车驾很是稳当,可宋成璋却睡不安稳,咸湿的梦里是京城皇宫的墙,色赤如血,他想,他的血应该也在上面。
      他独自在梦里挣扎,第二天又疲惫地醒来,周而复始。
      天蒙蒙亮时,宋成璋的队伍找了家客栈歇脚,距此地千里之遥,伫立了数百年的京城,也在有条不紊地苏醒。
      帝王奢华繁复的冠冕华服早在光德帝登基之初就被下旨改简过,但仍是繁琐耗时。
      太监鞋下掂了绵花,走起来悄无声息,他和另一名太监一人捧着一漆托的朝务折子,候在一旁等光德帝示令。
      “都送去议事房,御书房里的拿去给内阁草拟,”光德帝眼都抬不起来,浑身泛着困恹,道:“午后就要,汝川的洪灾不等人。”
      太监应声退下,将走到门口时忽地冲进来一个人,折子叠放的有些高,这会儿摇摇欲坠,又被来人眼疾手快扶住。
      这事故发生结束快得很,光德帝出声时众人皆是一惊。
      “给秦王殿下上一盏乳酪,”光德帝的声音隔着两重珠帘传来,“达威,万事等下朝,百官已经候在了。”
      他不在家人面前称朕,也不在外人面前称我。
      秦王宋良琼,达威是他的字。
      他常年戍边,此刻难免有几个进宫晚的宫人大着胆子偷看他。
      这是他们大玥的常胜将军呀,脸子瞧着都与京城贵公子不一样得很,在陛下面前都没好颜色。
      长兄不着调地急驰出京追出使南浔的六弟,长姐在家操忙她长女的婚事。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秦王殿下被派援南浔打了一年仗,回京两天尝尽人情冷暖。
      秦王眉头紧锁,但听着他兄长张口乳酪,闭口达威,急红了眼也只能在投来的目光中点下头。
      帝王的仪仗走了,乳酪上得快,热乎着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2】。秦王过惯了军旅生活,整个端着喝的。
      按理来说,皇宫的圈畜产的奶制成的乳酪,风味定是比不上有垠草场的边塞的,但于他而言,家里的就是家里的,从小喝到大的,别处的比不上。
      “再弄一盏。”秦王随手把空盏放在一边,对旁边的宫女说。
      宫女福身刚走,太监尖锐的声音就传来:“传太医!陛下!摔了!”
      众人立马慌作一团,秦王头疼得很,大喊一声:“肃静——”
      大玥军队纪律严明,秦王看不下糟乱。
      今早闹剧不断,早朝上不了了,大臣们能早些上议事堂去,汝川的事也能尽快处理完。
      光德帝没什么大事,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含糊其词留了瓶跌打扭伤的药酒就走了。
      秦王闻了闻,知道这是家藏的好药酒,把那老太医夸了夸,趁机向光德帝讨了点宫里去年蕃贡的烈酒。
      “我当你庆功宴上喝够了,剩的不多,”光德帝伤了腰,现在让家里一贯行军的兄弟,也就是秦王帮忙揉着药酒,说:“可能不够你喝多,都拿去吧。”
      他到底心疼这常年不在家的五弟,可他们吃着天下的水,身上的任担也是不能推卸的。
      秦王像个一回家就找哥吃糖的孩童,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六弟有消息吗?我回程时想顺便去趟长康看他,结果兵部那些老叟催得死紧。”
      他当时着急闯进来就是想着这个,延明立冠那年伤了身子,心器不好,耳朵也不灵光了。
      这样一个人,怎能出这么远去呢?
      秦王对着兄长把关心弟弟的说得委婉,他知道他三哥不是会纵着人胡闹的。
      “他出境谈两国贸易去了。”光德帝心细如发,哪能不懂秦王言下之意。这事在京城也引起了轩然大波,他有些头疼。
      “三哥,延明他身子那么差,况且朝中不乏有能之士,何必要他去。”
      “那让新科翰林去,让兵部梁老尚书去?”光德帝这样说,秦王眉头能夹死苍蝇。
      “延明他是最佳的人选,他不去我也会指他去,”光德帝起身穿衣,语气平淡却认真,“他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
      “乳酪好吃吗,有没有尝出不一样?你从小就爱这个,”光德帝看着秦王笑,无端端让人觉得无奈又残忍,“宫里年初冻死了全部牛羊,新的一批是从你曾经的驻地弄来的,千里迢迢,十不存一。”
      “御厨一生守着锅炉,以此为生,外边儿时时刻刻有人饿死,甚至不如牛羊。”
      “我心疼你,心疼他,可我们已经脱离了父辈的羽翼,站在了这个位置……”
      “三哥!陛下…我见过乱世,那不止饿死那么简单,可现在千顷良田,日月照耀千千万里国土,”秦王说的比他更坚定,“没人比你适合,大玥太大了,总有人死伤,你做不到,没人能做得到。”
      “那破地方当初我去,别说牛南下了,连根鸟毛都见不到。”
      秦王转身把桌上那盏凉透的乳酪一口饮尽,香甜无比,一点腥味都没有,可他食不知味。
      他想起长兄风轻云淡的笑,可他扯不起嘴角,显得有些苍凉。
      “不好喝,不如幼时我被罚禁闭,你们半夜给我偷弄的那壶好。”
      他说的那时,是灵帝还在的时候。
      那会儿能半夜叫御厨烧热乳的,只有圣宠无极的“小太子”宋成璋,熟悉冷宫地形,能避开禁卫军夜巡的,也只有无人管教的三皇子宋宣瑜。
      大哥没用,大哥第二天进来和他一起跪。
      “你就说得心硬,一开始你也是让大哥去了。”
      光德帝一时动容,但也只是动容一时,他有些疲倦道,“达威,你不明白,”他凑近秦王耳边,“我此生注定无子。”
      光德帝袍摆一移,后退几步,说,“父皇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肯让我监国,只是监国罢了。”
      灵帝甚至不肯让“太子”二字缀于他名之后,他亲手雕琢的美玉才是这万里河山的众望所归。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3]。”他这回笑得温和,叫人品不出滋味,“延明五年前挫了心志,但他不能永远呆在长康。”
      延明他,身上倾注了很多很多人的心血。
      如今世人抨安王无作无为,奢华无度时,还在连连哀叹当年小太子之贤德如天如地。
      光德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板指,不再去看秦王,心里胡思乱想。
      他似乎是兄弟里最平庸的一个,挑灯续昼在夫子面前也答不流利,还不如长公主果敢。
      这样的他,在取字时父皇都有些为难,得了一个光鲜亮丽的“辰玉”,可大家都是“玉”啊。
      秦王还欲开口,光德帝摆手,说,“回家去吧,弟媳应该在等你用膳。”
      “延明身子还好,我……你也不必担心。”言罢转身就走。
      秦王沉着脸色站在原地,宫人不敢来扰他。他一直呆到日落时分才僵着手脚往宫门走。

  • 作者有话要说:  【1】左丘明《左传》
    【2】威继光《马上说》
    【3】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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