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玑》野弦

8、隐都往事

　　祤致远揭开尘封的记忆娓娓道来。

　　他和洛梅在隐都游玩时，前一分钟还是风和日丽，后一分钟就飞沙走石暴雨来袭，两人慌不择路间发现一条青石小道，便顺势而上，走到头发现原来是座道观，名叫曜清观。开门的小道人见落汤鸡似的两人着实可怜，忙将二人引入观内临时避雨。厢房内，祤致远猛然想起来似的，从背包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扯出一件薄外套，当即给洛梅换上。本来以为用不到，没想到却派上了大用场。

　　换衣服的功夫，雨声似骤然停歇，天光已经大亮。二人赶紧跑出来查看，果然天空澄净，阳光普照！这暴风雨结束的也太快了吧？他俩望着青翠欲滴的山间林木瞠目结舌。一会儿，刚才开门的小道人过来寻他们：“师父有请二位前去一坐。”祤致远和洛梅都觉得也该当面感谢主人的帮助，便随小道人前去。

　　此观看上去香火不大旺盛，但收拾的还算干净整洁，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桂树，枝繁叶茂，使人不由得遥想八月间定然满院飘香，如若再能月下饮酒赏桂该是何等畅事。

　　连着穿过两进院子，跟着来到正殿，只见左上首端坐着一位目光如炬的鹤发老者，身着海清道袍，相貌清癯，见他们来便开口说道：“两位受惊了。”

　　祤致远忙答：“我们还得感谢道长您，多亏借您这道观避雨，否则刚才暴雨如注昏天暗地，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老者淡淡说着，目光从祤致远脸上扫过，落在了洛梅身上，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番，看得洛梅有些不自在。这老道长随即开口：“今日之异象惊天动地，几百年间未现，你已是有孕之身更需多加保重，快快归去吧。”

　　洛梅吃了一惊，她本来就是医生，心里默算一下日子，这个月的例假确实延迟没来，心中半信半疑，这老道是怎么看出来的？祤致远当然比洛梅还惊讶，他虽然早早盼望要个孩子，但现在突然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洛梅怀孕了，他还是不敢相信，尤其看洛梅也并未立即否认，难道真让他说中了？

　　“我们都还不知道，您老是怎么知道的呀？”洛梅问。

　　“不必着急，过些时日自然就能知晓。昨日我夜观星象，少微星格外明亮，今日就与二位巧遇，可见与这位还未出世的女娃本就有此仙缘。”

　　“您还能看出是女孩儿？”祤致远更加不敢相信，看着这老道就像看着一个老神仙。

　　洛梅倒是及时恢复了理智，并不答复，只静静听着。

　　“二位放心，异象已过，诸魂归位，现已无碍，请回吧。”

　　祤致远还想问些什么，被洛梅拽拽衣角，示意他该走了。祤致远只好客气地对老道说：“那就不打扰您清修了，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拜访您哈。”

　　老道并未回答，闭目静坐。

　　刚才的小道人又送两人穿过两重院子出来，从他嘴里得知，他师父道号元静，已是百岁高龄。祤致远惊叹果然修行之人能够延年益寿，看着耳清目明丝毫不像期颐之人。

　　自隐都山归来，洛梅到家就感冒了，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几天之后才慢慢转好。关于那日的异常天象，后来的新闻还报道了好一阵子。这期间，祤致远床前床后照顾，生怕她淋雨留下什么病根，直到洛梅彻底好起来，祤致远才算松了一口气。

　　洛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躺在床上问他，“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闺女儿子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闺女。”祤致远神采飞扬地说。

　　“我看你是真着了那老道的道了。”洛梅无奈笑笑。

　　祤致远跟她嘻嘻哈哈，“那又怎么样，人家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肯定多少能看出些一般人看不出来的东西，反正甭管是不是真的，我听着有闺女了就是控制不住地高兴，嘿嘿。”

　　洛梅看着祤致远傻乐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

　　说了半天话，口有些干，祤致远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后来你肯定也猜到了，果然没过几天你妈就查出来怀了你，到那时她还不相信你是女孩儿呢，你爸我可是一直坚定相信，肚子里肯定是我闺女。”

　　祤少微看着一脸得意的祤致远，出神地想象着父母年轻时恩爱的样子，不自觉露出羡慕的表情。

　　“那你又回去找过那道长吗？不是说还要拜访人家呢么。”

　　“嗨，当时也就那么一说，后来心思都放在照顾你妈和你身上了，也就把这事忘了。”祤致远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躺着。

　　“我们今天倒是也碰到一个道士……但是看着油腔滑调的一点也不正经。”祤少微并没有将那道士说的话告诉祤致远，她可以不理会那几句谶言，但是担心他老爸会当真。

　　“那他一定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位老道长，要是他现在还活着，那妥妥得一百多岁了。”天上星光闪烁，仿佛在眨着眼睛偷听他们聊天。

　　“等到你出生，我们俩都觉得这事太神奇了，想起那老道长说他夜观少微星亮，于是决定给你起名少微。”

　　“哦原来如此。”她只知道是少微星的意思，却并不知道还有一个如此奇妙的由来。

　　“你俩说什么呢？”从房间出来的洛平野一副也要凑热闹的样子靠着祤少微贴过来。

　　“我们在说你姐是天上少微星。”

　　“诶，那我是什么呀？”

　　“你自己的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啊？”祤少微揶揄道。

　　“我知道，星垂平野阔嘛，你在天上，我在地上，真不公平。”

　　祤少微胡乱揉了几下弟弟的头发，“一个名字而已，能说明什么，你可真傻。”

　　“其实天上也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变成流星掉下来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这颗星星要是掉下来的话，还有你弟我接着呢，保准摔不着你！”说完，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总能让祤少微暂时忘却烦恼，被浓浓的亲情和爱包围，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今夜的梦，是香甜的梦，梦里的她再次见到了妈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惶恐不安，因为她发现自己已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幼时的记忆仿佛会褪色，让她觉得越来越不可靠，可在今晚的梦里，她还是三岁奶娃娃的样子，搂住妈妈的脖子咯咯笑着，妈妈的脸似蜜甜，妈妈的眼睛似星星，眨啊眨……

　　次日上学，校园里的传言像突然换了风向，巨鸟事件依然被人偶尔谈起，但谈到最多的却是一个人名——林止。

　　没错，就是那个如静穆黑夜，似浮云淡远的林止教授。其实在他来之前有些人已经知道他要来的消息，但直到亲眼看到，才发现人们对于他本身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他所要研究内容的兴趣，而且，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在私下谈论。

　　这种受关注程度，祤少微早已在江渺渺那里领教过了。

　　课间操结束，待人群逐渐散去，站在广场边的林止才走向她，说有事要和她谈。祤少微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只觉得这人神出鬼没。触到他的眼神总是心虚，“我最近没有梦魇。”她立即坦白。

　　“我知道。”

　　“但是我一会儿还得上……”

　　“你忘了你们周主任怎么说的了？”他直接打断她，那简直不是问句，而是赤裸裸的命令，语气不容令人质疑。

　　应澄看到林止对祤少微说话，眼神闪过不安，立即上前站在祤少微身旁，“我跟你一起去。”

　　“我并没有邀请你。” 林止冷冷看了应澄一眼，随后又丢给祤少微两个字“走吧。”

　　应澄抿紧了嘴唇，眼睛死死盯着林止的背影。后转念一想，对祤少微说：“我去跟周老师说一声，然后到图书馆楼下等你。”祤少微苦笑：“我又不是去龙潭虎穴，林止这个人说话语气是不太客气，但在学校里毕竟不敢怎么样，何况”她停了一下，机敏地看看四周，然后附耳上前：“你忘了，我还有护身结界。”

　　“嗯。”应澄轻声回应，说毕，两人各自分开。

　　祤少微小跑几步，隔了不远距离跟在林止后面，路上遇到的学生纷纷掩嘴窃窃私语，祤少微无奈，谣言又要乘风而起了。

　　图书馆静静矗立在梧桐树间，也许是渐起秋意，也许是林止的到来，本来就寂寥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进入办公室，林止随手递给祤少微一杯柠檬水，让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屋里依然焚着香，还是那个青瓷小熏炉，但香气与上次略有不同，在悠远沉静之中微微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添了一份跳脱活泼之感，如果没有灵敏的嗅觉和多年的品香经验是根本分辨不出来的。

　　“您研究的怎么样了，有什么成果吗？”祤少微一路都在琢磨，好像每次都是被林止提问，这次一定要先发制人，看看林止有没有有用的信息，反正自己去隐都也一无所获，故此时满脸期待的看着林止。

　　“还用我调查吗，你们不是已经去过古津野生动物保护基地了吗。”

　　林止总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别人心底的秘密，就好像发现晾挂的衣服干了，就该收起来了一样随意，“上次找你来时，你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你可以解释解释为什么又感兴趣了，要自己擅自调查？”

　　祤少微尴尬住，这个林止是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才周末的事他马上今天就知道了？难不成，是江渺渺向他报告的？没错，不是她还能有谁呢，只有江渺渺知道他和应澄去了古津，她又那么崇拜林止，向他通风报信顺理成章。

　　这么一想，祤少微心中感到气愤，亏他们还从心底感谢她忙前忙后的查资料，谁能想到一转头她就去告密了。不对啊，他们用了化名了啊，江渺渺又怎么知道他俩是学生的呢？

　　林止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费劲心思伪装成完成功课的学童，却被夫子一眼拆穿，“看来是你们也没查出什么，倒好像一副怨怪别人的样子。” 他朝她睐了一眼，有些嘲讽地说道。

　　“你知道我梦到过那只鸟，在现实世界又亲眼看见了它，这就说明它不是无缘无故出现，既然与我有关，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查和自己有关的事呢？！”祤少微呛声反问。

　　“你去哪查是你自己的事，我今天找你来，是为另一件事。”林止并不与她争辩。

　　这人真是好大脸，找自己办事，说话还这么难听，但她也只敢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后来又做过什么梦吗？”

　　只上次从这里离开的当晚，又梦到了曾经梦到多次的场景。祤少微将那梦里的情形大致给林止描述了一遍，直到讲起自己最后如万点萤光慢慢消失，林止双眸忽地一颤，眼中掺糅着复杂的情感，连玉璇玑也隐隐震动起来，似要挣脱开来，但他拼力压制下去，深深地看向她。

　　一口气讲完，祤少微拿起杯子，柠檬的清香扑入鼻尖，杯子的温热自手心传来。“我吧，一向睡眠不好，难得后来这些天再也没有梦魇，记忆都好了，您放心，一点细节没落。”祤少微这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刚才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现在却已如过眼云烟。

　　林止就这么瞧着她自夸，待她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你还有没有做过其他类似的梦，或者梦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您这话问的，我做过的梦千奇百怪，那要说起来可是要……”眼见她又要胡说八道，林止直接拦住，“你有没有，梦到过一个类似罗盘的东西，但它比罗盘要小得多，上面有个定位星的圆盖，合起来就像一个金属球？”

　　祤少微脑中瞬间闪过应澄给自己看过的指南针。

　　“没有。”她毫不犹豫回答。

　　“……”

　　“那，没事了”

　　“这就是您找我来要问的事？”

　　林止并不回答，又恢复了之前冷淡的语气，“今后，我如果有事会随时找你，你务必来这里见我，如果没有特殊事，你每周五下午放学后也要来这里，向我汇报最近的情况。”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最好不要再对我有所隐瞒。”他又补充道。

　　这个人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现在还要自己每周都来报到，祤少微刚想发作，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又按捺住了，对于自己的梦和怪鸟之间的联系，林止肯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现在最好不要与他闹翻。当然她还有其他疑问，可才要开口，林止已起身为她开门，“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她也只能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冲林止吟吟一笑，“你这香不错，比上回的好。”

　　林止听了一愣。缓缓，嘴角才露出一抹浅笑。

　　祤少微走出图书馆，一眼就看到等在树下的应澄，立即向他跑去，眉眼一弯笑道，“走吧！”应澄看她心情不错，料想林止也没有太为难她，就随她一起离去。

　　楼上的林止看着应澄的身影，眉头又蹙起来，好像只要看到他，就有些不大高兴似的。

　　九玄定盘星至今还毫无踪迹，可他已然等不及，多年的苦寻和相思让他备受煎熬，如今玉璇玑已有所感应，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将杳杳唤醒！哪怕就在这人间烟火中度过短短一生……

　　可是，现在的她，还愿意吗？

　　他有些不确定。

　　这次，林止没有再对祤少微使用真语香，好像在心底存着某种期望、某种不可言说的希冀，即使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窗户开着，忽然飞进一只圆头股脑好似猫头鹰的鸟儿，满身灰白翎羽，立在窗棱上，圆圆的脑袋好奇地四处转着。

　　“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快回去。”那鸟儿听了好像不大乐意，喉咙间咕隆着什么，发出“呜呜”的声音，两脚往林止身边挪了挪，拍拍翅膀叫了两声。

　　“消息送到了就回去吧。你也不用着急，时机就快到了。”

　　鸟儿扭过头，又眼巴巴地望了望这个冷峻的男人，委屈地转身，向窗外腾的一声飞走了，林止眼中的阴影更深了。

　　祤少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林止为什么问她指南针的事？那个指南针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他为什么管它叫定盘星？她把今天林止和自己说的话都告诉了应澄，唯独没提指南针的事。她还不了解林止，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因此，在还不知道他的确切居心和用意前，她绝对不会把应澄牵扯进来，她要护他周全。

　　带着这种信念，祤少微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的她刚刚还在一个气宇轩昂的大殿里，茫然四顾间，天旋地转，万物倒退，又是耀眼炫光迎面袭来，这次她强睁双眼用力看向那光束汇聚的中心处，似有一物体在极速旋转间释放出强大能量。

　　突然，一人影因无力支撑倒了下去，光芒略淡了淡，此时祤少微才终于看清，那极速旋转发光的物体不是别的，正是应澄当成宝贝的——指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