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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独角戏 ...

  •   1.
      我以前总是以为我们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哪怕这个人是与你血肉紧密相连、与你的羁绊胜过一切所谓的爱,我都不会为之悲伤,滴一滴泪。所以,当一件很小的事情发生在我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我毫不在意,像刮了一阵微风。而南美洲的各异蝴蝶震动翅膀,卷起龙卷风,它直捣山川湖波,水面酝酿着恶水巨浪,卷着我,被动溺亡。

      事情也许在一个很寻常的下午。我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刚买的吐司和一瓶酸奶,左边放着翻开了的《复活》。我把吐司拿出了三片放在我的盘子上,用小刀慢慢切下一小片吐司,再用叉子叉起来,拿起还没看完的书,一边吃一边看。吐司是刚从面包店买过来的。日期还很新,就是吃起来有点硬硬的,而且还没番茄酱,没有番茄酱的吐司一点都不好吃,我在心中慢慢地想着。没吃几口,就把插着吐司的叉子竖着放在盘子上。

      刚好是两点钟,太阳正好的时候,我的目光移到窗台的两颗植物,蔫了叶片提醒着我已经好几天没给它们浇水了,虽然我酷爱花,但养花养的那叫随心所欲,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一人站在窗前发呆,愣是没注意到有几株的根被连根拔起,就这样安静的枯萎了。后来雨停了推开门,踩到几个碎片才发现好几盆被吹倒在地上,褐色的些许土壤被大雨刷过黏在地上,划出几道黑色印迹,叶片,根什么的零七八落,雨后潮湿的味道直冲天灵盖,我皱着眉打扫它们的残骸,地面湿漉漉的,那些黑色印迹有生命般的深入地缝中,洗也洗不干净,拖也拖不干净,我把手插在腰上:“真恶心。”

      也许因为我很少给它们浇水,整日整夜叫它们承受日晒,有几株神奇地活了下去。喏,生物学怎么说,自然选择,优胜劣汰。这两株就是仅有活着的,一颗是百合吧,一颗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了,因为我从未见过它开花。啊,不管它是死是活了。

      我又把目光放回《复活》这本书,刚好看到玛丝洛娃满怀期待着聂赫留朵夫归来。她对这个在肚子里闹腾的小生命感到亲切,后来她偷偷地寻找聂赫留朵夫,恰好在车站的一扇不透明的窗户外看到了,她急切地敲窗,那个面上露着神秘微笑的聂赫留朵夫粗暴着把窗帘布拉下来。火车行驶了,她在后面追啊追,风都留不住她的步伐。

      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黑白的无一丝云彩的黄昏,列车像一尾鱼行驶在轨道中,她戴着围巾在旁边追啊追,风扬的头发不受围巾的限制飞舞着,她的背影就是一阵风,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路径。

      我想起这本书的名字,“复活”吗?真是不可原谅。

      她的泪水与雨水融在一起,倾泻进口、鼻、咽,她声声描述着他的模样,愤恨与怒火让她差点想冲进轨道里就这样一了百了,可是肚子里的生命突然颤动了一下,她复而变得沉静,再后来,她忘掉了苦闷,不去想总是好的。

      艺术果真源于现实,我哑然失笑,烂俗的就像看过无数遍套路的小说情节,从我外婆的口中一字一句涌出。

      外婆摸着我的头慢慢的说道,也许是年纪大了,饱经风霜的手指似枯木抚摸我有些干燥的头发,口中的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声音像开了满倍速的缓缓流出,时空被拉回那个雨夜,她浑浊的眼睛垂着:“你妈妈动了胎气,幸好车站旁有医院才顺利把你生出来。”我的手指跟手指绞在一起,“哦,是嘛。”平淡的好像刚才没提到我一样。如果做为一个观众、听众,我确实不够捧场,我对主角的生死因果、纠缠缘分兴致淡淡,我更希望故事的主角不是我。

      我只知道,我打自生下来起就身体孱弱,易染风寒,肠胃吸收能力差。这一切得益于我的母亲让人为之不解的善良和单纯过头,以及她的男人——我的父亲。我一点都不欣喜我的诞生,她嘛,似乎也没有,半带苦涩与沉静地把我拉扯大。她从不谈过往,谁也不知道那场雨夜的大出血,她是如何满头冷汗地把我生下来,她不说,我也不去猜。

      所以直到外婆跟我说了这段话我才知晓,她那饱含沧桑的声音像我家积尘已久的收音机,滋滋的电流声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吐出一口鲜活的生命。她似乎有痰咳不出来,哑得不像话,历经半生苦难和疼痛,到底留给了她什么,好让口齿不清的她一次性说出这么完整的话,是在心里编排过无数次的未尽之语。病疾身染,直到临死前她拉着我说出我和她女儿的身世,我有些复杂地想着,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身子侧躺在床板上,脸被压出几条被光影切割的褶皱,干裂的嘴唇吐不出枯木逢春的花。瞳孔慢慢涣散,焦点不定在我身上,似在回忆往昔。

      “帮我…好好照顾你妈妈…我要下去陪你外公啦…”木质的门被缓缓拉上,八音盒中的舞者开始跳舞,而那不知谁拧上的旋钮早已不会停下,她被时间定格住了,她终于闭上眼睛,嘴里噙着一丝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许久,起身去开门。我的母亲站在门外,本就身形弱小与我差了一个头的她似乎更矮小了,背佝偻着,臃肿的外套裹着她,好似一只被煮熟的萎缩的虾。

      “妈妈,外婆死了。”

      她是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人,现在才回过神来,眼神如同外婆临死前的模样,喃喃自语道:“妈妈太累了,下去给爸爸做个伴也是好的,没事没事,人都会死,你不要伤心…”感觉她在安慰自己。我虚虚地给了她一个怀抱,我想这是她需要的,她从来不说,我不用去猜也会懂得。

      天黑的阴沉,拿到骨灰盒的时候,我回想起头顶那冷白的,还结了一些蜘蛛网的水泥天花板,她拉着我的手似乎还有温度,声音小的我必须凑近身才能听清,我已经忘了,她说了什么,过去太久了,我不是什么见证人,也不是什么送终人,只是一个小辈,子子孙孙中的一个。她是外公的妈妈,我应该叫她太姥姥?太外婆?我也不知道。只是恰好都看过她们临死前的模样。

      老人拉着晚辈的手嘴里嘱咐着一些话语,总该是很平常的,又或是她们总结一生的朴素话语,不够沉重,又容易被忘却。但依旧要说,哪怕我已经忘记,哪怕我还是个尚未懂事的懵懂的孩童,看着幼稚的脸她们满眼羡慕与期望,于是,将死之人送给还有大好年华的“将死”之人一句话。身体力行的一句话,无非是给生存着的我们一个建议,告诫、叮嘱。最后,消散在风中。

      其实我想说,还小的孩童是不会懂的,不懂生离死别,不懂遗言的重量,我只会点着头,听着含糊不清的话语,那不是个明确的符号,所以我如何回想、弄清其中的含义都无法记起来。应该是什么好好学习的叮嘱吧,像大人们常说的话,老人也爱说,我也就这么着的长大。

      于是我低着头瞥到母亲手中拿到的骨灰盒,她的眼圈不再红,含着温吞、疲倦与妥协。

      “再过几天,要去送葬了,把这个送上山。”

      我点点头。

      回家的路,黑的要命。我抬头望天,这天空既没有界限,也没有话语,它虚无地张开双臂,拥抱着旅者,孤独的魂灵。于是我张开双臂,影子别扭地照葫芦画瓢伸出双臂,像只放飞的雏鸟。我看着影子笑了一下。她在后面问我,“干嘛呢,好好走路。”
      “我在模仿大鹏展翅。”

      我笑着扭头回答,伸出的手机械地上下摆动,嘴角向上弯着,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眼中只有远处的路灯,灯旁还有几只蚊虫飞舞环绕,但此时我没看到白,而是红,是火。

      一片火。火烧在我身上,没有开玩笑。高温环绕着我,亲吻着我的颧骨,银丝枯发,枯木般的手,寿衣下的躯体。很烫,好烫。火舌在我周边起舞,岩浆般的高温吞噬着我,毛发都要竖立颤栗着被怀抱,饱和度高的火焰给我眼底蒙了一层不透明的纱,我看不清旁边的人和物,也看不清我在哪,只是平躺在一个地方,火焰把我包围,一寸寸地从我的脚底和发丝一同开始烧,火太大了,大到没有人能阻止它的攻击,我闻到了烧焦羽毛的气味,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呀,好像我炸油条的声音。我多想扯出一丝微笑,只可惜脸皮已经被烧破了,不知在哪,而喉管也渐渐显露出白骨。

      啊,我还活着吗?其实这火挺温暖的。我闭着眼睛静静地想,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几声悠长的哭声,是,是谁啊?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我的姐妹送过多少人了,还哭吗?来世再调侃她几句,我倾听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我那苦命的女儿发出的。从小就跟她说要自己忍苦忍痛,少哭,她确实做到了,那些苦她都很少跟我说,一个人傻傻地跟那个臭小子在一起,骗身又骗心,真的是,心疼死了。还记得她生下来时,小小的,脚趾随我一半弯向左边,其实也遗传给了她的女儿小梦,有一次小梦来我家时穿着拖鞋,发现脚趾也自然弯向左边。哈哈哈,好好笑哦。

      哎——别哭了,我的女儿。妈妈的力气全用去和你女儿说话了,委屈了你,真是对不住。但我自带你长大也教了你很多,不要忘了就行。就是那个臭小子坏了我女儿的一生啊,也怪妈妈没有教好你,不认几个字,也没什么文化,只会做家务做农活,我以前总说,你不要像我这样,喏,你也变成了我这样。希望小梦长大,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她看着眼前眼里充满慈爱与不舍的换了一个人的“我”,“我”把手搭在她的头丝上,她的眼中充满疑惑与惊异,声音颤抖着的不成样子,开口已经崩溃,“妈…”

      火焰中的人儿绽放出不老的笑颜。 “我在喏。”

      “妈!”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声音中的惊慌与害怕掩盖不住,分贝亮的让我妈慌张地围着围裙就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捂着头,眼前的不远处是一台电视机,不用去想我都知道左边放着桃木床头柜,这是我的房间,还是熟悉的样子。

      但我怎么在这?我记得…哎记得什么?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我怎么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一样,我怎么了?”她慌张着抚摸我的脸,检查完我没事之后,才露出一个笑容。

      “你发烧了,烧了好几天,现在才醒。”

      “啊?怎么会这样?我原本不是好好的嘛…那葬礼呢,你们已经去送葬了吗?”

      “嗯。”她垂下眼,身上围裙的油渍还是那么多,“你先好好休息,妈妈去给你做饭。”我只觉得奇怪,当我去问邻居时,他们都全闭口不谈,说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发烧了,烧了好几天找到一个医生才让我醒过来。要不是我跟他们太熟了,去借葱借大蒜借出经验了,眼波流转的脸色中都能看出有没有撒谎。骗子。

      “其实是你外婆附身到你的身上喽。”一位住在矮屋的老奶奶眯着眼笑着说,“可真是怀念啊。好久没见到你外婆了。”马上引起其他人的七嘴八舌,“怎么能跟小孩说这些呢…”

      哦,原来是这样。我笑了一下。将亡之人果然语未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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