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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兰家的儿媳只你一人 ...

  •   婚期定在腊月十四,是兰夫人亲自挑选宜嫁娶的黄道吉日,虽然对外一直声称是纳妾,但全府上下喜气洋洋团结一心,一切布置无不透露着主人家对这婚事的重视。
      从外头来看,兰府那称得上“寒酸”的门第大门紧闭同往日并无二致,但府里却已然挂上了红绸缎、红灯笼,窗棂廊柱贴上红彤彤的双喜,就连内院那棵落光了树叶的梧桐都添了喜庆的新衣,在凋零的季节显露着勃勃生机。
      家里有喜事,连常年卧病的兰夫人气色都好了许多,整个人容光焕发,苍老憔悴的容颜也被府里红彤彤的绸缎给映得添了几分俏丽颜色。为了准备婚事方续有好几日没有到她跟前画像,直到婚礼前一日夜里,兰夫人身边的丫环到他房里找他,说是老太太有话要单独同他讲。
      也许是因为胆怯和愧意,方续竟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去见兰夫人,虽然兰辞说过关于自己喜欢男子一事兰夫人早就看开认命,但此时面临婚期、明日他就要正式过门,方续反而生出一种“自己把别人家儿子糟蹋了”的愧疚心思来,就仿佛如果他不出现、兰辞还是有回头的可能的。
      兰家虽然不大,但方续和兰夫人的卧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走过去的一路方续都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错些什么事、说错些什么话,兰夫人就会对他感到不满。
      许是明日便是正式的大喜日子,今夜阖府上下不敢懈怠,已然提前浸在那喜庆的氛围之中,方续一面走,一面余光瞥见窗户上贴着的双喜,那种忐忑与欣喜交织在一处,形成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这条路他走了近三月,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这样长、这样难熬。推开门前方续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想要平稳自己的心绪,而推开门以后的刹那,他看见那名衰弱憔悴的夫人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身上盖着厚实的被褥靠坐在床头,向他投来和蔼亲切的目光。
      兰夫人的嘴角总是含着笑的,尽管她被疾病折磨地形容枯槁,但那样温婉的笑意依旧可以让人一眼望到她年轻时美貌活力的模样:“来啦?”
      “嗯。”方续窘迫地点点头,他只象征性地望了对方一眼,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眉眼,让兰夫人依稀看见了这个少年刚来府上的模样。
      胆怯、懦弱,如一只胆小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得不行。
      “来这边坐。”兰夫人笑眯眯地指了指榻边早就放好的矮凳,方续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迅速走过去坐下。专门侍奉老妇人的丫环云苹默默退到一边的阴影之中,烛火轻晃,将卧房分割成昏黄与黑暗两部。
      兰夫人伸手握住他的,两人的手是不同的粗糙,却都温暖,她看着少年不安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方先生可知为什么我一直留你在府上作画?”
      方续心中有所猜测却并不忍心说,一个母亲为了在自己死后让唯一的儿子不要过于哀思而找人来为自己画像好给儿子留个念想,这个回答太过残忍,他说不出口。
      “我和我夫君是老来得子,辞儿出生时我已年近四十,他幼时总问我说娘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我无法说与他。如今我已走到年岁的尽头,在病中昏沉迷离时我常常竭力地想要回想起我幼时、少时、年轻时的模样,但无论我怎么仔细去想、怎么努力去捉摸那点岁月的影子,我都无法记忆起我年少时的样子。”烛火昏黄荡漾,映得老太太本就浑浊的眸子颜色更浅,她轻声说着,似是耄耋老者在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带着回忆和眷恋,却又释然,“但方续,你光是见到如今垂垂老矣、还受病痛困扰的我却能平白描摹出我从前的模样,在那时我才恍然想,原来我从前也有过那样光鲜亮丽的模样,你圆了少时的辞儿的心愿,也了却了我这老妇的心结。那时我便同辞儿说,一定、一定要将你留下来。”
      方续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想起兰夫人第一次看见那张画时的场景,她似乎是哭了的。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一路颠沛流离遇到太多男女老少人间百态,所以他能凭一个人当下的容颜描摹出对方少时、或是垂暮之年的模样。
      那时他到兰府没多久,为病中的兰夫人画像时,因为那日午后日头太好,金白的灿烂光辉透过窗子照进来,洒在老妇的肩头,将她的老态病容都中和柔化了许多,隐约叫人推测起她从前的模样。
      “你很有才华,至少,在绘画这一方面已经有了许多人终身无法达到的高度。所以,你不必自卑、不必妄自菲薄,在辞儿面前不必低声下气,你虽嫁给他为妻,但你们从来都是平等的。”老妇人的声音已然薄暮,但火光在她眼里跳动却闪烁着跃动的年轻的光芒,“倘若来日他犯了不可原谅的错,你千万不要忍气吞声,暗自伤神,应当断则断,即便是剔骨剜心那也不过是一阵子的短暂。”
      随着兰夫人娓娓道来,以及那语言里满满的关怀担忧,对方真真切切为他考量,不仅仅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更是站在一个妻子的立场,作为前辈对他的谆谆教诲。
      方续的心愈发颤动,他单薄削瘦的肩不住地轻颤,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他来之前心里已经设想过许多兰夫人可能同他说的话,也许是对明日仪式的叮嘱,也许是对未来生活的祝福,或是责备、期望、告诫,但他没有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
      从年幼时随父北上后在人流中走散,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京城却无傍身之计,落得一伶仃孤苦漂泊无依的田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难都受过,却也坚强地坚韧地独行至了今日。方续自诩并不是一个脆弱、若愁善感的人,也更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诚挚、真切、慈祥心善的妇人,这样殷切真挚的教诲,他根本无法按捺住胸口的酸涩,那酸楚感浸在胸膛,慢慢一点一点涌上来,漫过喉咙、鼻腔,一直蔓延到他的眼眶里,化成泪珠盈出来。
      “夫人……”方续的声音已然带了哭音颤抖,他紧握住兰夫人那因为苍老而变得粗糙的手,“多谢您,我记下了。但我也相信兰大人,不会有那一天的。”
      兰夫人抬起笑眼望他:“好孩子,不哭了,哭肿了眼睛,明日就要不好看了。”
      闻言方续一愣,而后也一同笑了起来,他一手松开兰夫人,一边笑着一边用手去揩泪珠:“好。”
      方续从兰夫人屋中退出来,却被老妇人贴身的婢女轻声唤住。
      云苹也已是半老徐娘的年岁,经历过一段不幸的婚姻遭遇,因兰夫人与兰辞昔日的恩情数年如一日地留在兰府照料老妇人,算是府上的老人,连兰辞这个家主都要敬重她几分。
      “云姊姊何事?”方续自打来到兰府以后,阖府都当他为客,他却始终将自己看做下人,即便将要同兰辞成婚,也依旧没有坦然接受身份的转变,还按着年轻丫鬟们的称呼唤着云苹。
      云苹从袖中拿出一只金丝楠木打制的雕花匣,打开活口后里面躺着一只纯金傫丝的镯子,即便是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依旧折射着烛火的光辉。
      方续还未将心中困惑问出口,就听云苹道:“这是兰家代代传下来的物件,原本是要传给辞哥儿媳妇的。”
      “老太太是打心里认可你这个儿媳的,只是这镯子从来都只传女子,她怕到了九泉之下祖宗怪罪,也怕你觉得贵重不肯收,所以才没有亲自拿给你。”云苹徐徐道,“明日成婚时,你将它戴上罢,辞哥儿无法违抗天子诏令,没法给你能够昭告天下的正式名分,但有了这物什,兰家的儿媳只你一人。”
      方续接过那只雕花匣时浑身都在微微战栗,那种惊讶和震撼并不完全来源于他这双捡拾垃圾的双手竟能够佩戴上如此贵重的物件,更是来源于兰夫人、兰府上下对他的重视。
      他这样一个轻贱如草根的人物,却被人重视着、被人记挂着,那份浩大沉重的善意的价值,早已远远高于这件传家宝本身了。
      方续知道的,兰夫人今日所言、所为,无非是在担心,怕自己不满于“兰辞的妾”这一身份,怕自己会因为不是正妻而感到不安、对兰辞和婚姻失望,所以这才不惜落下重重誓言承诺,为的就是弥补自己从兰辞那无法得到的安全感。
      “多谢云姊姊。也替我多谢兰夫人。”
      方续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雕花匣,这匣子配着物件本也并没有多重,可其中的爱意与期盼却足足千斤,他将它放在心口,致以最高的感激和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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