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千载》孟陬十一

1、养尸地

　　夜深。
　　黑暗中,烛火犹如恶魔之眼,映衬着高耸入云的古老庙宇。

　　寒风凌冽，烛影闪烁，飘忽不定。
　　伶舟烬盘腿坐在自己的神像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神台之下的小乞儿，眼神中带着不自知的悲悯。
　　那孩子衣衫褴褛，身薄体弱，只有眉间间或一轮，还能看出一点亮光。双手冻得紫红，颤颤巍巍地奉上不知为何名的野花。
　　“殿下，请…请再等等我…
　　“殿下……”
　　孩子低声絮语，一字一句皆吹散在落花飘零之中。

　　烛火下，他的脸晦暗不清。伶舟烬望下神台，眉心微蹙，已不知这是第几次看见他了。可能在他还未注意过这个小人时，他就已经在了。
　　每一次来到这里，他所携带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愿望或祈文，仅仅只是采摘的新鲜花枝，还有他芬芳温热的灵魂。
　　一年，两年，日月更替，他总是能找到不同的花小心翼翼地献给他——他能看到自己？

　　伶舟烬想着，身子前倾，想要看清那孩子的面庞。伶舟烬伸出指尖，落在了乞儿的额间。
　　“殿下……”乞儿最后喊了一声，那声音微微颤抖，近乎哀求。蜷缩着的身子好像因为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而痉挛。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伶舟烬悬浮在上空，通过指尖感受着乞儿的灵魂一点点冷却，最终到达了某种心灰意冷的可怕——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他要死了！
　　怎么了？！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明明前几天还在为他献花呢？
　　伶舟烬的灵魄急得团团转，他不能显形，只能不停围着男孩打圈。
　　可惜无济于事——天地法则，灵魄不得阻碍□□的一切意志，即便你身居高位。
　　他就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寺后的山崖，身体垂直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四分五裂，像西瓜一样嘭的炸开！

　　血雾最终崩解在尘埃里。

　　他那么渺小，那么脆弱，那么纯澈。可惜如蜉蝣一般，乱世之中，谁在乎谁的生死……

　　或许明日这些尸体就会被人捡了扔进食锅以果腹……
　　夜半钟声敲响，那些摇曳的光芒在向佛诉说着寺中发生过的事儿……
　　伶舟烬就静默的坐在那里，任由时光落在肩上，坐了几百年，或者几万年……
　　【呵呵，闹剧一场，梦魇一场。起来吧，烬儿，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七点整，伶舟烬被青蛇轰炸醒。不是信息轰炸，而是实实在在的炸弹。
　　几个灰黑色的球状物体在窗外接连爆炸，发出“砰砰砰！”撼天动地的声响，青蛇勾人而又魅惑的声音相与而生:【伶老大，起了么？】
　　【伶老大，新区城西别墅区有个案子需要你过去一下。】
　　【听说有神秘嘉宾哦，伶老大！】
　　三弹齐发，在伶舟烬的窗前炸成烟花，三秒过后，窗户上蜘蛛网似的裂璺平铺开来，形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结。
　　“……”
　　伶舟烬深吸了好几口气，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平复此刻想要掐死某人冲动，尽力保持往日的平和，微笑着通过神识给青蛇传音:【下次能不能直接传电话？！】
　　青蛇:【不可以哦，伦家这可是刚刚才化形的新身体，还不能够熟练运用人间的新鲜玩意呢——】
　　【那就传音！别再扔炸弹了！我家已经换了三次玻璃了！】
　　青蛇：【对手指JPG. 】
　　【还有！老子姓伶舟！不是伶！你是文盲么？妖怪进修时你去冬眠了？】
　　【呵呵！知道了知道了！】青蛇受不了伶舟烬的吐槽，呵呵一笑，果断挂了电话。伶舟烬白眼一翻，起身抓起自己的衬衣，感觉组织前途无望。
　　伶舟烬赶到新城时已日过三杆，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强烈的紫外线如同匕首一般撕割着每一个人的皮肤，他不禁抬手张开五指，挡了一挡。
　　他一身白色衬衫外加高定牛仔裤，一手插兜，冷漠地仰起下巴寻找自己的目标。
　　青蛇和狐狸早就到了，两个D杯美女站在人群中，很难不吸引路人的目光。

　　她们轻轻松松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这反倒方便了伶舟烬。
　　别墅外围拉起了警戒线，周围有一圈警卫的看守。观者如云，伶舟烬气喘吁吁，硬挤了进去，凭借他这张帅气的脸说着好话，惹得姑娘们满脸羞红，不敢睁眼看他，才推开一条道儿——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影。
　　“老大！”青蛇扭着腰身，双手环胸，红色包臀裙让她看起来更加热辣。
　　狐狸正蹲在地上观察地貌。相较于青蛇，这个女人明显更加冷漠、干练一点。

　　周围尸气森森，磁场明显异于其他地方。伶舟烬深吸一口气，发觉这里的尸气与其他地方的尸气不大一样。这里的尸气，更加清澈，仿佛已经不能叫做尸气了。
　　“这是养尸地”伶舟烬冷声道，以手扶额，点了点眉心。
　　传说选择阴宅风水讲求的是龙脉“穴气”，简而言之就是葬穴的地气。而养尸地指埋葬在该地的尸体不会自然腐坏，天长日久后即变成僵尸的那种地方。

　　青蛇和狐狸面面相觑，青蛇皱了眉头。
　　“你也看出来了？有谁会特地买个豪宅在下面养尸？这也太诡异了。”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不是脑回路清奇就是脑子抽了根筋。

　　“跟伶队脑子一样清奇！”
　　青蛇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好几步，念了个决，将自己围成一个屏障，生怕自己被这座宅子吸走了气运。
　　这宅子住上几年，方圆几里，估计早就绝户了吧？

　　“找到户主就能找到根源。户主是谁？”伶舟烬没多说话，蹲下身，摸索着土壤。
　　狐狸从包里翻动手机，手指滑动，查看工作群“在通知了，户主马上就到。”

　　房基几乎被掏空了，几坨泥土孤零零的堆在一起，成了几个小坟包。
　　勘察队从地下搬上来一椁棺木，做好一切防护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棺盖。
　　里面躺着一个古人打扮的俊美男子，尸身并未腐烂，面容恬静，有一种普尽众生的美丽。细看，脖颈处有一道刎痕，皮肉外翻。如果不是脸色灰白，真难想象出这竟然是一个死人。
　　没有想象中的尸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保留好重要的物证，一直到下午，才看到了那传说中的户主。

　　余晖酡然，留残寸金数缕。
　　人群散的差不多了，只有伶舟烬一行人还在坚守。伶舟烬喝了一口水，在宅前踱步。

　　“伶队，你不累吗？”青蛇靠在狐狸身上，三伏天极为燥热，青蛇身上散发着冷气，正好可以给狐狸当天然空调。

　　伶舟摇摇头，掐断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久等了，伶舟队长。”

　　一辆闪瞎所有人的白色劳斯莱斯幻影在不远处停下，从中下来的男人身姿挺拔干练，眼窝深邃五官立体，一身奢饰品无疑不显露着这个人的显赫地位与财富实力。一出场，连电视上的明星都黯淡几分。
　　“这是？”伶舟烬蹙了蹙眉，望向狐狸。这人未免太过高调。

　　狐狸抽了抽嘴，用一种微不可察的声音骂了一句“呸，装逼遭雷劈。”
　　“上头第二组的秦大队喽。”青蛇低声：“官阶比你高一点点。而且，他原身是玄虎，和你属性相克，你小心一点。”
　　伶舟烬原身是玄鸟，也就是象征吉瑞的鸾鸟。猫科动物对上鸟纲动物，嘶——反正他总不会嘴馋了把自己一掌拍死然后进食吧？

　　应该不会，伤害神鸟是要龚行天罚的。

　　几人礼貌上前，握手示好。
　　青蛇：“帅哥，我是叶眠”
　　狐狸：“方时灵”
　　“你好，伶舟烬。”
　　“秦清野。招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
　　秦清野伸出手与伶舟烬相握。那人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看得伶舟头皮发麻，不满地皱眉。

　　秦清野眼睛深处炽热而眷恋，目光流转着不知为何物的感情，仿佛在欣赏自己的遗物，看得伶舟烬好不自在。

　　从伶舟烬见到秦清野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着莫名其妙的反应，心脏乱跳，让他很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想要避开这灼烈的目光。他轻咳一声，试图让秦清野收敛这不礼貌的眼神。
　　秦清野顿了顿，似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朗声笑道：“我一见到伶舟队长就觉得亲切，我们上辈子一定见过！”
　　……
　　好老土的搭讪方式。
　　伶舟烬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秦清野到没有生气，他靠近伶舟烬，用一种近乎诱哄的语气轻声道：“伶舟，给个联系方式？”他昂昂头，又补了一句“是为了工作。”

　　伶舟烬有些失神，不自觉地掏出了手机，等反应过来时，秦清野已经面对面添加微信成功了。伶舟烬咬咬牙，睨了一眼秦清野，秦清野挑眉，心情愉悦：“多谢！”

　　天色已经暗了，日薄西山，要尽快行动。
　　几人重返别墅区，到达目的地后，他们猝然发现这里比白天更加阴森了。
　　如果说这栋别墅在白天只是散发着诡异的气息，那么暮色降临，阴风凌厉，这里仿佛成了一座真正的墓场。
　　摆放在门口的棺椁已经合上了。一方面是阻止尸气外泄，吸引邪祟。另一方面，是对其的一种尊重，防止尸体见氧腐烂。

　　“嗯……不得不说，伶舟队长还是有点本事的。
　　“连我家的镇山棺木都被找到了。”
　　秦清野用倚靠在棺椁，手指抚摸着木盖，那是用金丝楠木做的。他眼眸深沉，脸上看不出情绪，语气淡然。
　　沉默声振聋发聩。伶舟烬闭了一下眼，深呼一口气。
　　“秦队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道这养尸阵吸得是方圆几里地的人的精血吧？”伶舟烬皱眉问道。
　　“伶舟，我是玄虎。
　　“这里吸得是我的灵魄。
　　“上未伤天，下未害理。以我精血养我故人，有何不可？”
　　秦清野挑眉，双手环胸望着伶舟烬。
　　“……”

　　好吧，伶舟烬无话可说。天地法则没有规定不能以自己的精血饲养养尸阵，反倒是他私自拆人棺椁，才该罪加一等。这件事确实是伶舟烬的错，虽然他们是接到报案才来的，户主常年不在，所以他们才擅自开棺。但是毕竟挖了人家的坟，这确实说不过去。
　　于是，他在不夜皇朝请秦清野吃了一顿饭——b市最大、最奢华、最象征地位、宰起人来最不要命的商务酒店。
　　周围繁杂的灯光与动人的大提琴曲相映成趣，圆形餐桌上铺着一层白色蕾丝餐布，其上一瓶玫瑰，殷红地诉说自己的美丽。从旁边的圆形拱窗望去，刚好能望见b市的不夜城。
　　两人的穿着与白天一样，并没有精心打扮。也可能是两人的颜值让人忽视了他们的装扮。
　　秦清野切好一盘牛排，将它推到伶舟烬面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伶舟烬搭着话，话题大都是工作上的事和一些客套话，气氛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伶舟烬也乐得应和。不知不觉，一顿晚餐就要结束了。
　　伶舟烬拿去餐纸擦了擦嘴，打算去结账。迈腿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裤腿，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猫模样未化形的妖兽。
　　“哪来的幼兽？”伶舟烬有些惊喜，他向来喜欢这些小型动物，他爱怜一切弱小的生灵。
　　他将小兽抱在怀里，细长白皙的手指搓进软毛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叫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声。
　　“是故人的遗物，看起来它很喜欢你呢，其它人它碰都不让碰，连我都不行。”秦清野摸了一下后颈，露出一种很苦涩的笑容，不过只有一瞬，只有那千分之一秒才能被看出。随即便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伶舟队长，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它很喜欢我？”

　　“说明我们是真的很有缘分——要不你把生辰八字给我，我去看看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夫妻？”秦清野笑地贱兮兮的，但配上这张帅脸却一点也不违和。

　　只不过若不是他是伶舟烬的上司，恐怕他早就拿拖鞋甩他脸上了，人间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