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香蕉鱼的完美日子》乔大九

2、Fly boy on the ground

　　奥村英二上个月提交了休学半年的申请，校网系统刚刚显示，申请通过了。

　　这个月里他在伊部先生那里做一些兼职的打杂工作，在拍摄现场举打光板、柔光灯，有时候帮忙定餐厅。

　　工作内容很新鲜，而且伊部先生给了他超出工作量的兼职工资，所以他犹豫了几天才下定决心写了辞职信。

　　“英二，下周有个美国小孩过来给杂志当模特，片场正缺个英语翻译。你是现役大学生，英语肯定比我说得好，来帮忙吧。”

　　英二知道这是谎言。之前聚餐伊部先生曾经提起过，他三年前去过美国出差，在那儿拍杂志照片。在美国生活过的人怎么会让他一个连护照都没有学生做翻译。

　　他回复消息：“没问题。”

　　发送出去后，他按掉屏幕。已经放入背包的辞职信再次被塞回书桌抽屉。

　　不能再接受伊部先生的好意了。等这次结束，拍摄结束就交给他吧。

　　*
　　跟和伊部先生约好今天一起和那名美国模特提前接触下，听说是个高二学生。

　　英二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东京也是17岁。

　　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一小时，现在出门坐地铁正好。

　　他在玄关换上运动鞋。余光瞥见鞋柜旁的帆布包，里头放着曾经训练用的鞋子。

　　腿伤已经愈合两月了，他日常能走能跑。

　　刚脱离拐杖那一阵他是那样雀跃，终于能回去训练了！

　　跳深、摸高、伏地挺身。修养期间虽然体力有所下降，但整体变化不大。

　　直到正式训练开始。

　　持杆、助跑，本该撑杆起跳的瞬间，他仿佛被巨大的黑影压制住身躯，原本理应飞离地面的双脚缓缓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杆子一头也垂到橡胶跑道上，和他无法抬起的头一样。

　　于运动员而言，受伤大概是家常便饭，身上没痛没灾才罕见。直到这次骨折前，他就是这样的幸运儿。

　　也许正是如此，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才格外艰难。

　　严格来说，他接触撑杆跳的时间并不算长。初中时田径老师突然说“你去跳跳看吧”，于是他就成了田径队里撑杆跳的一员。或许是借了杆子的力，他顺利进入山王寺高中，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

　　这些年的训练让撑杆跳成了呼吸、睡觉一样自然的事，现在的英二却像夜半反复敦促自己入睡的人，越逼迫越清醒，呼吸急促、难以入眠。

　　他知道自己似乎再也无法跳了。

　　教练、队友，大家对他都很耐心。所以心里这股直觉无法向任何对他温柔的人倾诉。时间久了，连在队里出现都让英二感到不安和愧疚。

　　而现实压力更为紧迫，他以运动员身份拿到了大学的全奖，覆盖学费和生活费，一旦他无法再为校队效力，这笔支持也会失效。

　　爸爸的肝脏一直不好，在医院住了好几年。全家用钱的担子都落在妈妈肩上。她在罐头工厂工作隐隐有过劳征兆。妹妹还在上中学，以后说不定也是要去大城市上大学的，家里真的有多余的钱支持他继续留在东京吗？

　　如果他再也无法越过栏杆，那还有什么理由站在这座灯火通明又寸土寸金的城市呢。

　　*
　　人是能一辈子待在家乡的。出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居民生在出云，听着流传在出云的各种神话长大，结婚生子，让孩子复现自己的人生。

　　而英二的人生因为撑杆跳改变了。几年前他参与县内的比赛，伊部先生在东京看到这场直播，于是千里迢迢跑来见他，说要给他拍照。

　　起初他和田径老师一样以为是骗子，结果对方真来了，看起来是个面相比年纪着急的大哥，相处了几天就知道对方是个好人。

　　伊部先生给田径队的同学拍了很多相片，那些相片后来大多贴在了田径室的墙上，是不少人青春期宝贵的回忆。

　　只有一张照片和伊部回到了东京。

　　Fly boy in the sky

　　这是伊部先生给那张照片起的名字。

　　听说照片拿奖时英二十分意外，更惊喜的是伊部先生邀请他去看相片展出。

　　于是他独自一人第一次坐上前往远方的火车。

　　从出云到东京的火车开了将近七个小时，途径冈山、京都、滨松，一路都是陌生风景。到站后他才见到熟悉的人——伊部先生。

　　展览墙上自己的脸被放大到脸红的大小，所有微小的脸部细节都清晰可见。

　　英二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越过栏杆时，脸上是这样的表情。

　　自己比想象得更喜欢撑杆跳啊。

　　所以他来了东京。

　　撑杆跳运动员的竞技黄金期在20到30岁。大城市学校的田径队有更好的设备和教练，在这里他或许能飞得离天空更近一点。

　　然而飞越高，不也意味着一旦跌落，摔得更重吗？

　　他发现自己明白了这道理。

　　只是有些迟了。

　　*

　　是英二！

　　亚修险些叫出声。从咖啡店门口走来的，竟是那个他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见，只让自己在纽约默默思念的人。

　　这个人，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亚修自嘲道，自己终于是疯了吗？

　　但弥漫鼻尖的咖啡香气是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和英二在公寓楼的时光。英二总会比他早一两个小时起床，所以他醒来时英二已经煮好了咖啡，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那屋子的窗户，空气里弥漫的也是这样的香气。

　　英二脸上挂着亚修熟悉的表情。他第一次在粉猪酒吧见到的英二就是这样，有些害羞但一点都不害怕自己。

　　听英二和伊部讲的话，看来他们俩是约好在这边为了什么摄影的事和自己碰头。

　　难道说，这一切是真实的。

　　可英二为什么说是初次见面？

　　亚修对现在发生的状况大概有了猜想，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验证。先装作是第一次和英二见面吧。

　　“英二你好，我是亚修·林克斯。”

　　如果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那这一次他绝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