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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在北方那座山明水秀的小城里,玉锦一直生活到18岁。
      那一年的夏天,焦灼而漫长。暑热渐尽、蝉的聒噪声终于低下去的时候,玉锦等到了一封信函——来自本省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大学了,成为新闻系新闻传播专业的一名天子骄子。
      祖孙俩喜不自胜,奶奶更是恨不得让整个小城六十多万人都知道这件事,她高调地在众人嫉妒或艳羡的眼神中跑动跑西,给玉锦张罗入学要带的东西。临近开学,又不顾年迈体弱,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陪玉锦去学校报到。
      一切就绪之后,要分别了。
      这是玉锦18年来第一次离开奶奶,那种感觉是复杂的,她不忍看到奶奶瘦削的脸庞,满头的白发,不敢想象她独自一人回去的路上该如何恓惶,但另一方面,她又为即将开始的独立生活满怀欢喜与憧憬。
      凡有边界处,皆为牢狱,谁能说奶奶的爱不是牢狱呢?尤其是她们这种紧密“共生”的祖孙关系。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细小的,很私密的,也必须让奶奶知道,她犹如生活在聚光灯下,而这聚光灯,不强不弱,就是一个老人的目光。她的奶奶,一人能抵百万兵。
      上中学的时候,奶奶是去学校走动最勤的家长,玉锦猜她进校门的时候,线条前凸的下巴一定扬得很高,因为半个中学的老师,都曾是奶奶的学生。所以,玉锦每次考试成绩如何,和哪个同学说话说得多了,身边亲近的同学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毛病,奶奶全部了如指掌。
      下雨天,别的家长进不去校园,奶奶可以,在教工楼的一角,拿一把伞,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玉锦,旁边陪站的,不是教导主任就是某个教研组的组长。
      春秋两季,学校往往组织郊游,这个时候奶奶就如临大敌,在她眼里,离了她视线的地方都充满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就等同于危险。所以,如果郊游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和家长沟通的时间,那么,整个郊游的队伍就会在入城的路口看到一个老太太踮着脚尖、翘首以盼的身影。
      现在,这种令人感动却也让人喘不过气的关系,终于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她目睹奶奶上了长途汽车,车子越开越远,出了车站,消失在乱哄哄的车流里,她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车胎碾起的尘土里。但是,很快,面颊上的泪水被擦掉,一转身,她就钻进旁边的小超市,一口气买了5瓶橘子汽水,这是她的最爱,立秋一个多月了,如果奶奶在,是绝对不允许她喝汽水的,但现在,她自由了,解放了,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她想喝几瓶就喝几瓶!
      其实,有个隐秘的念头,她一直不敢深想,她不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考上大学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博个好前途,还是为了挣脱奶奶的束缚……
      大一上学期的生活在新鲜和懵懂的交织中很快度过,到了下学期,玉锦发现了一个问题:宿舍的8名女生,有一半已经有男朋友了。
      剩下没有男友的4个人,有一个是假小子,头发和男生一样短,有一个很胖,体重150斤,还有一个整天看《心经》,谁也不理会,剩下的,就是周玉锦了。
      她不丑,不胖,没打算终身不嫁,性取向正常,可就是还没有男朋友。
      其实有没有男朋友这件事也挺无所谓的,谁说男朋友就是大学的标配来着?可当身边正常点的女孩都开始有人约会的时候,一个容貌漂亮、各方面都优秀的女孩还单着,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
      是自己没有魅力吗?玉锦后知后觉地从学习中抽离出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平心而论,她还挺渴望有个男朋友的,记得上小学那阵儿,她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好像是说,”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这句话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现在她正值青春绽放的好年华,但意中人在哪儿,别说五彩祥云了,连一片瓦块云都没见到过。
      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假小子朱梦圆,绰号朱朱的,朱朱很笃定地一挥手,说道:“知道为什么不?因、为、你、不、够、骚。”
      彼时玉锦正靠在床头吃妙脆角,听此言她猛地一惊,妙脆角的碎屑被吸进气管里,她连续咳嗽起来。
      朱朱摇摇头,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骚者,并非浪荡也,而是要妩媚,有女人气息,并且姿态要低,让男生敢于过来献媚,不至于吓到他们脆弱的自尊心,从而止步不前。”她顺势挑起一缕玉锦的齐耳中发,“连个羊毛卷都没烫过,头发比二食堂的挂面还要直,你这种清冷型的冰山美人,男生对你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不行,你得给贼留道门,让贼能进来。”
      “我没有冷吧?我觉得自己很温暖啊。”玉锦止住咳嗽说道。
      朱朱摇头,“你是冷而不自知,比着风骚更差着十万八千里。”
      “说什么哪。”已经谈上恋爱的室友宋款款恰巧进来,对朱朱的高论听不下去,“你谈过恋爱吗,就瞎指挥,再说你怎么知道贼没进门,你把方载置于何处?”
      方载是物理系大二的学生,山东人,外形颇有山东大汉的气质,身高1米85,国字脸,笑起来很阳光,他是玉锦在校广播站的“同事”,两人被分在一个组,经常一起采写校园新闻。
      “别瞎说,别瞎说,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这要是传出去,更没男生敢来找我了。”玉锦连连摆手。
      “啥工作关系啊,一周来找你好几次,这要是为了工作,那他比系主任都敬业了。”
      “不不,系主任都快退休了,那能比么,肯定是比校长还敬业。”
      “方载不错呀,你还想啥,你要是不收,我就把我现在这个甩了,等我收了他,你千万别后悔啊。”
      女孩子们热情高涨,不顾玉锦的白眼,嘻嘻哈哈地乐成一团。
      话说到这里,就回不去了,自此之后,方载的名字成为常驻宿舍的头号嘉宾。
      其实,方载是个挺好的男生,热情开朗,对人很周到,可玉锦从来没有往其它地方想,或者说,对方载,她体会不到书上说的“来电”的感觉。可现在,大家总把她和方载的名字连在一起,这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好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载来找周玉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玉锦宿舍楼后面有一个小花园,方载常常在午后约玉锦去那里,拿一张报纸铺到长廊的座椅上,两人坐下,然后他掏出一个录音笔给玉锦,里面都是他采访的录音,“我明后天有实验课,你来执笔吧。”他说。
      玉锦快进着大致听一遍,有弄不清楚的地方就问方载。有时候是玉锦采访,方载执笔,两人在一起商量写作要点,配合很默契。许多采访稿就是在这午间的阳光中,在植物气息的晕染下磨合出来的。
      大一快结束时,在小花园里,方载和周玉锦完成了学期最后一期稿件的探讨。收拾好东西,方载忽然叹了一口气,“开学我都大三了,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呢,玉锦点点头。
      方载看着她,“你都大二了。”
      这不是废话吗?玉锦有点奇怪地看着方载,不明白他哪儿来这样的怅惘。“对呀,怎么了?”她问。
      方载收拾起自己的目光,在T恤上抹掉手心的汗,朝玉锦伸过来,“没什么,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玉锦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
      方载大方地挥挥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大一暑假,玉锦回到自己家,在枯燥的蝉鸣声中昏昏欲睡,她想念学校的热闹喧嚣,相比之下,家里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连空气中的浮尘都能看得见。
      一天,奶奶买菜回来,顺道从报箱里取报纸,等她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打开那一卷报纸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一张明信片,印着泰山风光的明信片。收信人是周玉锦。奶奶仔细端详着,明信片的背面写着一行话,“夏日炎炎,遣清风为你送去问候,祝笑口常开,快乐常驻!”落款是一个字:方。字迹刚劲有力,显然出自男性之手,
      奶奶把正在卧室看书的玉锦叫出来,给她看明信片,“这是怎么回事?”
      玉锦接过去,“哦,这是我同学,山东的。”
      “男同学?”
      玉锦沉默着点头。
      果不其然,奶奶的脸色有些变了,“山东的,给你寄这个干什么?”
      玉锦挠挠头,“放假了嘛,好久不见,发个本省的明信片,也挺有意思的。”
      奶奶一双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盯着玉锦看,问道:“就是同学关系?”
      玉锦的脸热了起来,“是啊,就是同学关系,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奶奶削薄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一句:“你这么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可不能谈恋爱。”
      ……玉锦无语了,她真想告诉奶奶,她已经是宿舍“剩女”,其他女生整天和男朋友逛街看电影的时候,她只能和朱朱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打个扑克牌,互相往对方脸上贴贴纸条什么的,无聊透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句辩解都没有,她知道奶奶是个疑心很大的人,越解释越容易引发她的怀疑,何况自己也并没有谈恋爱啊,所以她抿着嘴唇,默默地回到卧室看书,顺便戴上了耳机。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家里电视换台的时候,总会停留在女大学生被人骗之类的社会新闻上,或者,桌上出现一本摊开的杂志,内容十分狗血,像“婆婆小姑子齐上阵,远嫁女双拳难敌四手,婚姻幸福开始黯然结束”之类的,玉锦明白这是奶奶故意给她看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方载只是和她来往略密切的一个普通同学而已,她已经很保守很传统了,还要怎样?
      她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下面,期盼这个假期尽快结束。
      大二开学,她见到方载就说:“谢谢你的明信片,我也去邮局看了,想给你回一张,但我们省没有特别厉害的地标性风光,那些明信片又都做得小里小气的,最后只好放弃了。”
      方载很高兴,“别客气,我给广播站要好的同学都寄了一份,欢迎你们到泰山玩,我给你们做向导。”
      玉锦点头,心里暗暗地舒了口气。这样最好,她要的“电”还没来呢,在此之前,她可不想和男同学之间传出什么花边绯闻。
      过了国庆节,玉锦接到奶奶的电话,说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想到省城来做检查,玉锦吓了一跳,赶忙在学校旁边的招待所订好了房间,让奶奶尽快过来。
      检查的结果,是慢性糜烂性胃炎,也算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了。既然是慢病,还需要慢慢调理才行,可奶奶的决定让玉锦吓了一跳,她说,省城好医生多,她也早就退休了,现在玉锦在省城上学,她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在这里租房子住下,慢慢找医生看病。
      玉锦的内心顿时响铃大作,她肯定是心疼奶奶在先,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她手揪着裤缝,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还从来没有对奶奶说过“不”字,直到把裤缝揪出皱巴巴的一个三角,才憋出来一句话:“租房需要花不少钱呢。”
      没事。奶奶说,自己退休工资还可以,再说玉锦的学校不是在郊区吗,郊区的房子没那么贵。
      玉锦就哑火了。
      她心事重重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朱,预感到未来大事不妙。朱朱一连问了好几个“Why”,玉锦把明信片的事也说给她听,朱朱摇头叹气:“你奶奶来肯定是为了监视你,她怕你和方载真的谈上恋爱。”
      玉锦黯然,她何尝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和奶奶生活了十几年,奶奶那点心思她是最清楚的。
      “其实方载也不错呀,你奶奶为什么不同意呢?”
      “她觉得我年纪小,不能谈恋爱。”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见了方载,会不会改变主意呢?那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国字脸,哪有老人不喜欢的?”
      玉锦急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可饶了我吧,那我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朱朱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表示不理解。
      玉锦不再解释,朱朱出身一个开明的家庭,父母健在且年富力强,怎么能明白这种拧巴的亲情关系呢?
      她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本以为考上学,自己就自由了,哪知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一学年,奶奶的“追魂夺命剑”就杀过来了。
      奶奶是个行动派,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好了房子,住了下来,顺势地,“追魂夺命剑”第二招就杀了过来:奶奶要求玉锦晚上回去,和她一起住。
      那可不行!玉锦小心防御着,“学校有纪律,本市的学生只有等到周末才能回家,这样省得跑来跑去的,安全也有保证。”
      有什么保证,他们能保证什么,奶奶不高兴。后来大概也去别处打听了一下,还是妥协了,“那你周末回来,嗯,周五下午放学就回来,周末住家里。”
      “我周六回来陪您一天行不行?我们周末还有好多活动呢,有时候还想去图书馆看看书。”高压在前,玉锦的声音都变得没有多少底气。
      奶奶脸色瞬间又拉了下来,“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成天参加什么活动。再说,我现在身体不好,还指望你回来做点家务呢。你都19了,还这么不懂事?”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玉锦脸色通红,什么也不说了。提到身体不好,那就是死结,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从此,玉锦开始了周末回“家”的生活,奶奶还和她小时候一样,风里雨里,坚持不懈地做一日三餐,玉锦要帮她做家务,一伸手,便被她挡了回去,玉锦很泄气,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说什么回来帮忙,鬼才信呢。
      不久,奶奶“追魂夺命剑”的第三招就又杀了过来,她要玉锦辞掉校广播站的“工作”,专心学习。
      不行!玉锦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斩钉截铁地说:“我在广播站干得好好的,上学期期末还给我评了个先进呢,为什么要辞?再说,现在找工作很看重学生的实践经验,校广播站就是最好的地方,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进去,我要是出去,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你是学生,学生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别的都是点缀。”奶奶端坐在沙发上,缝她自己的一件旧秋衣,边做活儿边说玉锦。
      “才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让玉锦无法忍耐,奶奶这个教师的职业真没有白做,这所大学里有几个老师是同乡,自然也是奶奶任教的那所中学毕业的,有一个还是奶奶教过的学生呢,让他们帮忙打听姓方的男同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这种“打听”已经如影随形十几年,她受够了,有什么不能直接问她的,要费尽周折找个外人去问的?
      她决定撕破窗户纸,站直了问奶奶:“您是不是打听过方载了?他是在广播站没错,可我们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您为了这个让我离开广播站,我绝对不答应。”
      奶奶有点意外,“翅膀硬了,敢跟奶奶说不了。”
      她放下秋衣,摘下老花镜,看着玉锦,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精光,丝毫不像她那个年纪的老人,“对,方载,他叫方载,好像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锦锦,他家在外省,你们万一发展成恋爱关系,你就有可能跟着去他那个省份,奶奶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哎呀不会!”玉锦气急,手摸着心口喊道:“我发誓,和方载不会谈恋爱,如果和他谈了,就让我毕不了业,门门挂科,出门被车撞死!”
      奶奶扔下秋衣,把玉锦拉在怀里,阻止了她口不择言的赌咒发誓,这样的话光是听一听,就觉得耳朵疼,这比诅咒她自己更让她心痛啊!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玉锦的长发,手指的粗糙和头发的丝滑形成鲜明的对照,“不是奶奶总逼你,奶奶这是为你好,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步步谨慎,你要是跟着他走,就等于把这辈子交到人家手里了,离家几千里,到时候奶奶的眼泪恐怕都要哭干了哟。”话语的后半句,音调已经几近呜咽。
      玉锦的心像角落里放了半个月的皮球,丝丝往外漏气,她完全相信奶奶是“为你好”,但是如今在这世上,她最不想听到的话就是“为你好”,这句话像一道法力无边的符咒,追着她贴了19年了,贴得她六神无主,什么都做不成,有苦难言。
      好在,她是不会和方载谈恋爱的,这个基本点她觉得没问题。在她的坚持下,奶奶犹豫了很久,总算难得地妥协一次,答应她继续留在广播站。
      租房之后,就算在省城有“家”了,肯定要邀请同学来玩。朱朱是最先接到邀请的,虽然她们周一至周五都可以厮混在一起,但周末的时间可不一样的,这个时间才像是娱乐休闲的大餐,工作日的厮混至多算是餐前的小点。
      玉锦单独有一件卧室,她和朱朱两个人呆在屋里,朱朱依然扯着大嗓门肆无忌惮地对年级的男生评头论足,两人的笑声不时溜出门缝,直往客厅里钻,引得奶奶来推开门,说:“乐什么呢,俩傻孩子,出来聊吧,屋里多闷气呀,客厅我给你们准备好多好吃的呢。”
      “不用不用,奶奶,我们在这儿就挺好的。”朱朱摆手。
      “哎呀来吧来吧,奶奶也怪闷的,出来聊,奶奶也跟着乐呵乐呵。”
      玉锦和朱朱只好挪到了客厅,水果和饼干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茶几,可是小磁场变了,聊天明显没有刚才那么欢畅,奶奶就在一旁坐着,手里忙乎着家务事,时不时地递过来一句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说了一会儿,朱朱又讲了年级一个男生和女友闹分手的趣事,看奶奶在一旁笑,便问道:“奶奶,您也觉得我们同学特搞笑吧?”
      “可不,这男孩子呀,太差,家庭条件不好还这么闹腾,你们以后都小心,离这男同学远一点。”她说。
      朱朱有点蒙,刚刚讲的那个故事里,明明是女孩子的问题要多一点,奶奶的视角怎么就不一样呢?她大概有点不甘心,又讲了一个故事,男同学优秀且全能,家庭条件优渥,但奶奶果断地插话进来:“这男孩不行,家里是经商的,这么骄纵,都没听说过泡沫经济吗,泡沫一下去,钱就没了,你们可要离他远一点。”
      朱朱哑口无言,趁奶奶进厨房的工夫,她给玉锦使了个疑惑的眼色,意思是怎么回事,玉锦一脸尴尬,低声说,“没办法,老脑筋,想法和咱们不一样。”
      朱朱讶然,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不禁露出同情的目光,“那你将来可要怎么办啊?在她心里,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
      玉锦咧了咧嘴,“大概省长的儿子差不多吧,还得像明星那样帅才行。”
      其实,从小到大,玉锦慢慢地梳理出奶奶思维里存在的一个逻辑,就是自己家的人是好的,完美,无比正面,外面的人则像是种类各异的病毒,危险,传染性强,一旦沾染上,那简直是比小说中的五毒教还厉害。
      她由此想到自己生来就错过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虽然在奶奶的嘴里那样不堪,但她一定是活泼有趣,开朗且明丽的吧?否则,怎么会吸引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男人不顾一切地要跟她在一起?原来,她不是第一代的受害者,爸爸才是。
      她的奶奶,是一个善于制造牢笼的人,撼山易,撼奶奶难。
      奶奶连朱朱都不喜欢。朱朱来过一次之后,奶奶说,这女孩子心思太活,不稳重,不安生,要玉锦少和她来往。玉锦愤然回道:“您打算让我在学校变成孤家寡人吗?”
      “学校没有别的同学了?那么多人,你不能和一个稳重的同学做朋友吗?你看看她站没有战相,坐没有坐相,谁家女孩子跟她一样?”奶奶虎着脸,声调比玉锦还要高。
      “朱朱在学校外号假小子,本来就是活泼开朗的性格,那也没什么呀,您那套思想都过时了!”
      “这不是过时不过时,是要分清好赖!交友不慎,吃亏吃到死!”奶奶虽然年迈,蛮横起来的时候是很吓人的,下巴像戳人的锥子,用力往前伸。
      玉锦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奶奶面前她从小温吞惯了,奶奶一发怒,不管有理没理,照例她是必须要听的,可那是以忍耐为绝对前提。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过了18岁,考上了大学,她就成人了,从此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哪知道现实依旧是如此不堪,这和她三岁,五岁,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的脸涨得通红,朝奶奶喊道:“您要是这样,我以后周末就不回来了!”说罢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把门一甩,发出巨大的声响。
      奶奶被这一声响砸愣了,这丫头敢这么嚣张?她反应过来之后,不满地摇头,嘴里哼道:“上学上野了!上学上野了!”
      祖孙两个整个周末都没怎么说话,奶奶把饭做好,端到餐桌上,到小卧室门口冷喝一声:“吃饭!”过几分钟,玉锦磨蹭着出来,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然后到厨房去收拾,这么过了两天,到了周日傍晚,她才如遇大赦,因为可以返校了。其实,在吵架之后,她有想过当即回学校的,但她没敢,要是敢就这么甩手走了,奶奶一准会气到胃痛发作,到时候给她打电话,她还得匆匆赶回来。
      好吧,拿捏,就是这样。
      她常常劝自己,要理解奶奶,奶奶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中年丧夫,继而丧子,就她这么一个孙女,辛辛苦苦地把她拉扯长大,不紧张她紧张谁?再说了,她们那一代人是吃过大苦的,经历过饥饿、流离失所和社会的大动荡,导致晚年性格上比较敏感和极端,这恐怕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么想想,她就觉得奶奶很可怜。
      可即便如此,冲突还是会随时爆发。
      一个周六的上午,玉锦迷迷糊糊地睡到9点多,起来吃了饭,要去学校,奶奶问她做什么,她说学校今天有体育加试。
      “加试是什么?”奶奶问。
      “就是上次考试没有通过的,今天要再考一次。”
      奶奶皱起了眉头,“那不是补考吗?”
      “晤,也是补考吧,主要是人多,也有上次没考完的。”玉锦不经意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
      “你给我站住!”
      玉锦回头,发现奶奶已经脸色铁青,她吃惊道:“……怎么了?”
      “你长这么大,别的本事没有,撒谎的本事不知道是跟谁学会了!我是老了,我又不是傻,考试哪儿有半晌子去的?你照实说,是想找谁一起玩?”奶奶端坐在椅子上,身子笔直,一副审犯人的模样。
      玉锦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觉得自己的想法被证实了,愤怒中居然萌生出一丝得意,“说吧,是朱朱,还是那个姓方的男同学?”
      玉锦只觉得血往头上冲,脑袋闷涨涨地难受,还有什么比最亲的人不信任更能伤人的吗?
      奶奶的“审判”还在继续:“你这样的行为叫什么你知道不,叫欺骗!凡事你如果照实说,说不定我能同意,欺骗是万万不可能同意的,我最恨的就是欺骗,这是对亲情的背叛!”
      玉锦百口莫辩,她发现自己口才远不如奶奶,她到底随谁呢,为什么这样无理的蛮横自己没学会,为什么一件简单的小事会变成这样,这只是个平常的周六啊!她大脑一片混乱,愤而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朝地上摔去,清脆的一声响,瓷片裂了一地,她捡起一片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悲哀地问:“我如果在这里划一下,你会不会相信?”
      奶奶的声讨戛然而止,清瘦的身躯飞扑过来,一把把玉锦抱在怀里,她抱得那样紧,紧到不像一个年迈多病的老人,再不说一句话,好像玉锦的瓷片划走了她刚刚身上附着的女巫一样,此刻的她胆怯而脆弱,良久才低声说出一句:“奶奶老了,脾气也不好,你别跟奶奶一样。”
      玉锦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滴落在褪色的木质地板上。死死抱住她的,除了奶奶,还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她们重归于好,日子又恢复到过去那种秩序,但是,玉锦再也不会在家里提朱朱的名字,任何人的名字她都不提,她想:就当周末这两天时间是坐牢吧。好歹一周有7天,还有5天是属于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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