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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人的命,天注定。周玉锦站在南都机场的大玻璃墙前,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雨幕的时候,脑海里跳出来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虽然不是什么惊艳绝伦的大美人,但以日常生活的审美眼光看,她是美的,五官深邃,肤若凝脂,笑的时候,会露出两排个头均匀、晶莹剔透的贝齿。只美中不足的是,玉锦的额头有一点窄,就像是光洁的额头两边多镶了一点点乌云,相书上说,这种人幼年的生存环境不佳,玉锦从前是不信这些的,成年之后看到这句话,就像脑子里的混沌突然被劈开一样,刷地照进来一束亮光,以前的很多事都似乎找到了存在的原因。
      玉锦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一位颇有声望的中学教师,在她们生活的那座小城市里有不少望子成龙的拥趸者。从玉锦记事起,奶奶就戴一副黑框眼镜,下巴倔强地向前凸起,面部线条有些生硬——相由心生,奶奶对玉锦自然是好的,但不幸的是,她把教学中的那份严厉和苛刻带到了家里,这对一个缺乏其他家庭成员的小环境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玉锦小时候很少开怀大笑过,倒不是她不爱笑,而是没有什么可乐的。家里总是很静,静得能看得到窗口漂浮的空气中的微尘。有时候好不容易来一个客人,奶奶要求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陪着,遇到喜欢逗弄孩子的客人,玉锦会禁不住凑到跟前亲热一点,这往往会遭到奶奶的当面呵斥,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这些了。哪怕是平时,也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扣子扣得严丝合缝,不管多热的天,袖子也不会向上挽起来,因为奶奶说,那样像是一个下地干农活的人。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不难想象,玉锦的学习成绩会相当不错。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考试有几千次,她几乎没有出过纰漏,优等生的 flag 屹立不倒,成就了这座小城市里教育界的一段神话,这,也是她唯一能令奶奶露出笑容之处吧。
      但这块金字招牌不是万能的。小学四年级的期末,玉锦又一次拿到了主科一百分大满贯。这是全市第一次统考,各县区的课本教材又不尽相同,所以孩子们的分数差距是甩得很开的,玉锦能一路领先拿到大满贯,这是令校长和老师都很感“与有荣焉”的成绩了。玉锦怀里揣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心情却是激动、忐忑、不安的,她想用这次的成绩和奶奶做个交换,交换一个她心里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答案: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
      作为一个正常甚至智力不错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玉锦小时候自然是问过的,但奶奶的态度像是很不喜欢这个问题似的。她会说,“你爸爸妈妈在外地上班。”“外地是哪儿?”,小玉锦问,“外地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哪儿,我想看看他们。”奶奶就不高兴了,手上的力气大些,把吃饭的勺子筷子在盘子沿儿上敲得叮叮响:“问那么多干什么!等你长大了再说!”
      六年级的夏天,玉锦的个头突飞猛进,身形如小白杨一般亭亭玉立,纤长的十指上下翻飞,能做出许多大人都做不出来的细致手工,更重要的是,她结束了小学生涯,以后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学生了,这总该不是小孩子了吧,她感觉有胆气、也是时机去问这件事了。
      奶奶的表情在听到玉锦的问题后如期晴转阴,但是玉锦不怕,她微微颤抖着,平视着奶奶,如果说身高能给人带来某种力量上的暗示,那么奶奶的这种优势在玉锦这里正在逐渐消失。
      出乎意料的是,奶奶竟然没有发脾气。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玉锦柔顺的头发。天有点阴,绿窗纱里透出午后的薄光,能看出她脸上竟有平日难得一见的慈祥,或者说,悲悯。
      “本来,我想等到你16岁的时候再说呢。”她说。
      “我都和你一般高了,不是小孩儿了,我应该知道我爸妈的事情。”
      奶奶端详着她,缓慢地点头,“……也许吧。 ”
      一阵沉默之后,奶奶打开紧锁的柜门,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份发黄的报纸,上面的社会新闻版赫然有一则标题:《孕妇遭遇车祸 婴儿奇迹存活》,玉锦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不敢错过每一个字,她看到的是一个关于爱与奇迹的故事: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一名孕妇突然要分娩,丈夫情急之下,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载着妻子去医院,不幸的是,他们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夫妻双双遇难,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孕妇腹中的胎儿居然被汽车撞出,随后这名女婴在市民的接力下被送往医院,最终得以保全生命。
      玉锦看看报纸,看看奶奶,似乎明白了这则报纸和她之间的关联。奶奶嘴巴紧紧地抿着,下巴有些微微的颤抖,那线条,让人看不出是动情还是薄情,“作孽呀!”她说。
      那天,在那间老式家属楼闷热的房间里,在电风扇嗡嗡的低速运转中,玉锦第一次正面听到这个完整的故事:她的父亲,一位名校毕业的青年才俊,回到本市后被安置在一家待遇优厚的“铁饭碗”单位,没两年,上门提亲的介绍人已经快要踏破了门槛,但那么多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的女孩子他不爱,爱上的却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个来自工人家庭的女孩子,她因为高考前生病,和大学失之交臂,后来从父亲手里接过班,在一家效益惨淡的国营木材厂上班。这桩婚事理所当然遭到了奶奶的反对,但反对无效,父亲执意搬了出去,租了间民房,和那个倒霉的女孩子领了结婚证,是的,那就是玉锦的母亲,长着一张瓜子脸的、清秀的、婉约的母亲,至今在玉锦家里,都见不到她的半张照片,还是这则新闻的下方,刊登出了一方小小的黑白照,玉锦才知道她原本的样子。
      “有的女人啊,就是福薄,不光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喜欢的人。”
      奶奶长吁短叹着,好像有些筋疲力尽。
      玉锦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该感到难过还是感到幸运,一个疑问也在心里慢慢升起来:同样遇到车祸,怎么是女人害了男人呢?难道女人的命和男人的命不一样吗?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出来了,小声嘀咕着,奶奶虽然眼花,但耳朵不聋,她大声呵斥说:“你懂什么!不是她,你爸爸会搬出去住吗,如果娶一个有门有户的女人,至于生孩子的时候慌慌张张地,用一辆三轮摩托车往医院送吗?”玉锦涨红了脸,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转,她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一样轻咬住嘴唇,长睫毛一眨也不敢眨,仿佛让眼泪在奶奶面前掉下来是一件顶羞耻的事。
      奶奶对玉锦这幅神情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拿过来一方手帕,没有递给玉锦,而是生硬地甩在了桌面上,仿佛眼前的玉锦约等于她那个“不体面 ”的未被允准的儿媳妇一样。
      离开房间的时候,奶奶终究有些心软,她回头看了一眼在逆光中抽泣的单薄身影,说:“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的命,再好,好不过男人,你将来就会知道。”
      玉锦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来问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有些事情,可能还是不问的好。但一直弄不清楚又算什么呢?她不是没有想过,也许父亲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要不然哪对父母会舍得十几年时间都不来看自己的孩子呢?她又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如果他们不想要她,又何必生下她呢?但任她有多大的脑洞,她都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来到人世,生日即是忌日,相逢即是分别。
      那个暑假本该有的愉悦,因为这个下午并不美好的故事而提前结束了。不久,玉锦的身体开始发生惊人的改变,瘦削平直的线条被模糊成圆润柔和,平原一样的身材悄悄幻化出丘陵、草原、暗壑,头发像海藻一样稠密,气息像水果一样清甜,走路稍微快一些,摇曳的发尾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头跳跃的小鹿。
      玉锦敏锐地感受到,周遭异性看她的目光在升温,尤其是有几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不用说话,只看眼神,就知道对自己是喜欢的。对此,小玉锦自然很高兴,好像长期以来闷在一个罐子里的人,总是喜欢外面透进来的微风和光亮。但偶尔,她还是会被奶奶的符咒劈中:那个暑假,闷热的老式家属院的房间里,奶奶如同巫婆一样的呓语,会让她产生突然间的迷惘和惶恐。她感受到了“性别”这两个字下面暗含着的波涛汹涌。就像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带着原罪。
      玉锦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想到这里,她本能地,把马尾扎得再低一些,衣服的颜色选得再素净一些,遇到男同学炽热的目光,她会从口若悬河一秒钟转向沉默,以至于,不止一个同学评价说:周玉锦同学,她呆掉了。

      雨已经住了。南国的天气就是这样,雨水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干脆利落。南都机场的落地玻璃墙被冲洗得无比明净,玉锦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一个瘦高的北方女人,拖着两个重量级的皮箱,不是商务出行的精英范儿,也看不出一丝旅行的松弛感,那么离群索居地站着,久久不走,任谁从旁边过,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两眼。意识到这一点,她赶紧掏出墨镜戴上,把脸遮住一部分,头微微扬起,尽量让自己的气场不那么衰败。
      一辆锃亮的商务奔驰无声地在玉锦面前停下,驾驶座里下来一个面色和气、一身潮牌的中年男人,“妹子,要搭车吗?”
      玉锦忍不住笑了,“老沈,你人洋气了好多,就是这搭讪的套路一点没进步。”
      老沈用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虚头巴脑地比划了一下,算是敬了个歪礼,“是,周总教训得是!我这就改,以后学会与时俱进,哈哈!”他把玉锦的两个大皮箱搬到后备箱里,大概是人有点虚了,累得直喘气,“怎么这么多东西?咱岛上什么没有,缺什么我给你置备就完了!”
      “凭什么让你置备呀,你还打算金屋藏娇?想得美。”玉锦一点话锋机会都不给。
      老沈嘿嘿笑着,发动了引擎,“还行,人还没有傻,精气神儿还在。”
      玉锦这次来H省海平市,是来工作的。一个已经过了30岁的北方女人,离开故土,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重新打拼,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好在公司已经有了,这些年受H省发展态势的吸引,内地来这里创业的人越来越多,一方面是政策确实利好,另一方面,蓝天碧海,绿树白云,干净的空气,没有污染的农产品,也是招揽内地人的生态硬件。两年前,跟玉锦在同一家媒体工作的沈强就辞去公职,到H省省会海平市创办了一家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每年只要拿下几项文化活动的承办权,就比过去体制内戴着镣铐跳舞要逍遥快活许多。唯一不足的是,H省相对内地来说,人才还是稀缺。所以老沈长期有招兵买马的需求,只要是跟过去的同事、朋友接上火儿,诚邀的话就很容易脱口而出:来吧,兄弟,咱还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有哥哥一口干的,绝对不会让你喝稀的。
      所以,这次,老沈知道玉锦的事情之后,没怎么犹豫,就给玉锦打了电话,省却了好多油嘴滑舌的话,郑重地邀请她来H省共同创业,加入他的盛世景明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彼此相处多年,玉锦的人品,他是绝对信得过的,单纯从业务能力来说,玉锦比他老沈不知高出多少个台阶,还有,玉锦的倔劲儿,遇到问题时候那种死磕,也是这个速食社会里非常稀缺的,他现在很需要。
      房子公司给租在了一个夹杂着南洋风格和欧式风格的大型商业小区里,两室一厅,院子里有高大的棕榈树,成簇盛开的三角梅,外墙壁因为刚被雨水淋湿而接近浓郁的深绿色,一只小松鼠在墙头裸露的电线周围灵活地跳动着,沿着墙壁急速而下,稳稳地落在了铺满松针的土地上。墙角,土壤湿润肥厚,一棵栀子花正在恣意地绽放着白璧无瑕的花朵。玉锦不由得感慨了,在北方她那栋高层居室里,她曾养过一盆栀子,是李哲逛街时顺带买回来的,她很喜欢,花了很多心思来养,可还是不行。上网查了说,栀子花喜光照充足,土壤湿润,通风透气。北方干冷的气候,还有密不透风的高层建筑,都合不上栀子花的性格,再加上玉锦也拙于花道,因此无论想什么法子,最终花还是养死了。可现在,这室外,野天野地,热风暴雨的,谁有心力来照料这娇弱的植物呢,但它就是能活,还开得这样明艳,这样天雷勾动地火。
      老沈带着玉锦穿过院子,指着满眼的红红翠翠说,“你看看,这多好,咱们那大北方,哪儿有这东西,你再看这儿……”
      玉锦不住地点头,H省她以前自然是来过,但这次不一样,一花一木都有了全新的感受,这就对了,她要的就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晚上老沈设了接风宴,说是接风,其实规模小得可怜,公司七七八八的人老沈都没让参加,一间古朴雅致的中式包厢里,偌大的原木桌子,只坐了玉锦和老沈两个人。一看这阵势,玉锦有点明白了,与其说是接风,还不如说是故人重逢,把酒言欢,何况,也不只是欢,那些悲就流淌在欢的后面,就像一对命运交织的孪生兄弟。
      老沈不动声色地把红酒倒上,暖莹莹的光映着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红酒在里面氤氲着,像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鸽血红的宝石,透着复古而纯粹的味道。
      老沈举起杯,“来,一杯敬过去,一杯敬过不去。”
      玉锦的眼神微微一滞,旋即碰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红酒如奶油般丝滑,果香四溢,后劲也足,甘冽的味道直冲颅顶。
      “真是好东西。”她抚住额头,呵呵地笑起来。
      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毕竟,旧事如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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