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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村上春树

      【一】

      这是整座城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教学楼的装修风格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夕阳西沉,教室里墙影斑驳,摇晃的风扇吱呀作响,和窗外聒噪的蝉鸣一起把人扰得心神不宁。

      温远一手撑着脑袋边百无聊赖地转笔,黑板上排满的公式和验算符号被光闪得有些刺眼,老师噼里啪啦的讲话声时远时近。

      困意包裹思绪,他微微阖上眼睛。

      “哐――”这时门被人很莽撞地顶开,班主任的目光跃过数列堆叠的桌椅,直直落在他身上:

      “温远,出来一下。”

      他披上校服外套走出教室,班主任的目光并不如想象中严厉,甚至让他从中端倪出一丝悲悯。

      班主任说:“温远,快收拾东西下楼吧,你小姨在校门口等你。”

      温远疑惑,刚想开口询问,只听他当头又是一句。

      “温远,你的外婆不好了。”

      ……

      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鸣,温远看了看那扇碎玻璃窗,又把视线移回到那张老旧的床上。

      老人紧闭着双眼,约莫是害了什么梦魇,皱着眉如同搁浅般大口呼吸,汗洇在枕上,像被痛苦炙烤而融化了的霜雪。

      他刚来时,屋里塞满了双目泛红的大人,而现在,只剩下老人的几个至亲相依相偎。

      唯独他躲在逼仄的角落,死死盯了老人一夜。

      她怎么就这样老了。

      温远想。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才九、十岁,老人的头发还是黑的,虽然有点驼背,但身子骨也算硬朗,每逢赶集,回村的时候就爱带着他去路边摘野菜,老人说这是要用来做糍粑的。

      或许是为了排遣无聊,老人总爱和他讲一个故事,翻来覆去,不厌其烦。

      他们走在通往村子的那条裹着泥泞的小路上,长林起伏,暮色无边,倾斜的余晖打在老人佝偻的背上,老人逆着光俯身摘野菜,轻声对他絮絮叨叨:

      “在云端的少年呀,是神明的孩子。”

      温远抬头望向天际,云层淹没最后的一抹绚丽,而在云的尖顶,什么也没有,只隐约可见数颗几乎看不到的星试图朝它靠近。

      “嚓”一下,野菜已经被老人连根拔起。她回头看他,继续说:“如果啊,他们哪一天来到了我们身边,那一定是他们在这里遇见了让自己很喜欢的人。”

      他含糊不清地“嗯”一声作为回应。

      显而易见,树梢啁啾的鸟雀和叶脉上跳跃的昆虫相较于老人的话更具有吸引力。

      老人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他们会在你的手里面啊,放一颗星星,然后啊,你的掌心就会被烫出一道疤。”

      老人把最后一把野菜丢进篮里,撩起袖口,向他伸出手。

      五指打开,象征人生命运的那三条线被一块凸起突兀地割裂。

      那块凸起显得狰狞,像是在云层中肆意搅动的球状闪电。

      温远已完全对她撇脚的故事丧失兴趣,不留情地戳穿道:“可是妈妈和我说了,外婆你这个疤明明是小时候砍柴被树枝划出来的啊。”

      “嘘。”老人把食指抵在他的唇边:“那是我骗你妈妈的呀,我的小远那么懂事那么乖,外婆才对你说真话。”

      温远置若罔闻,隔空踩着石板蹦蹦跳跳:“肚子饿啦,我们赶紧回家好不好啊外婆?”

      老人家走在后面怅然若失,温远偶尔会听见她低低地用乡音说:

      “我的小远,如果遇见了……”

      “可千万不要像外婆一样错过啊。”

      ……

      “小……小……小……”

      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张嘴竭力地想吐出几个字。

      一家人一下子全部围了上去。

      “小……小远……”老人艰难地开口,到尾音已经化成急促的喘息,虚弱得完全听不清了。

      “小……小远……”

      “小远,外婆叫你。”小姨抽噎着唤他,“快去啊,外婆叫你。”

      温远走得磕磕绊绊,近了就跪地伏在床边,此刻声音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在啊,外婆,小远在这里啊。”

      他握住了老人的手腕,枯枝般的肢节是刺骨的冰凉,这寒意就顺着肌理渗进他的身体,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逼了出来,滚烫在脸上纵横一片。

      “小远在这里……外婆……我在这里。”

      温远把脸埋进她的枕侧,拼命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理智偏偏碎得乱七八糟,淹没在不知所措的绝望里。

      老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却似乎并没有。

      老人伸出手指,颤巍巍地,勾向他的掌心,直到温远感受到掌心处在缓缓摩挲的粗砺。

      温远一愣。

      恍恍惚惚间,耳边是很久以前的那些傍晚,老人的声音如风吹散:

      “在云端的少年呀,是神明的孩子。”

      他知道老人在探他手心处的那块疤。

      那道所谓的,用星星烫出来的疤。

      ……

      温远十五岁时,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

      那年暑假,由于父母实在无暇顾及他的学习和生活,他从车水马龙的现代化大都市回到了那座藏在远山深处的小村落。

      他到的时候已临近日暮,父亲的车卷起漫天灰尘扬长而去,天色被渲染得模糊,老人就站在小村的路口。她的身后是一片参差起伏的长林,风吹起簇拥的鸦青,余晖穿过歪斜的缝隙投进稻苗抽生的水田里。

      “小远回来啦。”老人伸手去接他手上的行李,温远微微侧身不着声色地避开,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

      老人的手被逼停在半空,局促地收了回去。她望着少年的背影欲言又止,到进了家门,才斟酌着语句:“小远快升学了吧?”

      “是,”温远言简意赅,边提着行李箱进了房间,“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为了保证温远可以顺利地考上最好的高中,离家前,父母没收了他所有的电子产品。失去了手机平板随身听,几乎等于让温远隔绝了他所有的兴趣爱好。

      他怎么可能会开心。

      温远想方设法,才趁着他们不注意,见缝插针地往衣物里塞了几本漫画书。

      然而到他满怀期待地打开行李箱:“……”

      ――发现自己的手气果真差劲得无可救药。

      他太仓促太着急,以至于拿来了几本连封都没拆过的漫画,是几年前过生日同学送的礼物,当时他看了一眼书封上的简介,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索性随意搁置在书架的末尾,没想到这次“抓阄”正中靶心。

      “……”

      好烦躁好烦躁好烦躁。

      温远把漫画随手一丢,直接抓狂。

      “外婆!”他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咱们家电视联网了吗!”

      老人家正在厨房择菜,闻言也扯了一嗓子:“你说什么?电视都坏了快两年了!”

      ――二次打击从天而降。

      温远心力交瘁,认命地从包里拿出了他的全科模拟卷

      ……

      “哟,又躲在这看书呢?”

      温远余光睨了那刺头一眼,没出声。

      “你看城里人果然还是不一样啊,就爱摆场面。”

      温远拿笔在草稿纸上疯狂画着线团,笔尖咔擦咔擦作响。

      “咻”一下,一粒石子直接甩在了温远的草稿纸上,温远忍无可忍,抬头看见半大的短发女孩对他作着鬼脸。

      女孩旁边站着个瘦高的男生,染了个黄毛,一边嗑瓜子一边拊掌:“妮妮,干得漂亮。”

      我不生气。温远深呼吸,默念。

      他和村子里面的所有人交集不深,大多仅限于见面时处于礼貌地打招呼,再耐心地听完村中长辈各种莫名其妙的夸奖,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上了三个吃饱了没什么事干的主,似乎以对他进行戏弄和冷嘲热讽为乐,每天都在他面前无所事事地晃荡。

      “……”温远眼神最后一遍警告,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打算走人。

      “就走了?我看你没写几道题呢?”刺头“咯咯”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就是没事做样子!”

      我不生气。温远深呼吸,瞪着他。

      “你看我干嘛呀,”刺头嚣张地冲他扬起下巴,“你看我能把我看穿?”

      “哥哥说得对!”妮妮奶声奶气地附和,“你看什么看啊!”

      啊我这暴脾气。

      温远把包一撂,开始撸袖子。

      “看看看,生气了生气了,要动手了。”黄毛在旁边看戏,“你确定要动手吗?”

      他换了个油腻的腔调:“动手就不是长辈眼里的好孩子了哦,会被每天拿来当模范那种。”

      “……”

      温远瞬间明白了。

      行。温远又把袖子顺了回去。

      “怎么不想打了?”刺头挑衅地扬眉看他,“你是不是怕打不过?”

      没觉得打不过,只是觉得说得有道理。

      温远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走上进后山的小路。

      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刺头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了!拽成那样!”

      ……

      村子的后山很大,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几株石榴花树稀稀落落,枝桠间景象破败,青藤蔓草恣意妄为地抽长,掩映边边角落上那方不大不小的水塘。

      而荒野一望无际,蜿蜒进辽远的天边,与流云的尾巴勾连。

      温远找了快荫凉处,想再次拿出题目来做,心里又觉得杂乱不过,干脆掏出了一本漫画,拆开塑料封膜开始“拜读”。

      没过几分钟便昏昏欲睡。

      温远眼皮发沉,扬起脖颈靠着身后的大树。

      此时正午已过去了许久,可盛夏时分的太阳注定不会善罢甘休,燥热的天气永远是培养困意最好的温床。

      温远的呼吸越来越浅。

      “唰――”

      可是蓦地起了风。

      树影随着风摇摇晃晃,发出“漱漱”声响,细碎的光点透过缝隙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温远被闪得不适,缓缓睁开眼睛。

      在晴空之上,在遥遥云端,坐着一个少年。

      温远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我在做梦吗。

      温远轻轻阖上眼睛,又轻轻睁开。

      少年两手撑在身侧,双腿来回晃荡,发稍在风中肆无忌惮地飞扬。

      困意顷刻间烟消云散,温远起身,不知为什么双腿还有些颤抖。他走出这片浓密的绿荫,抬着头,又继续向那团巨大的云层走去。

      而就在这时,少年突然低下头,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他和少年目光相接。

      “嗖――”

      他看见少年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站起身慌慌张张躲进了云层之后。虽说是躲,却又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地露出半个身子,看似天衣无缝的伪装其实很是拙劣。

      少年的手指攀在云上,偷偷摸摸探出头,眼睛还是好奇又紧张地盯着温远。

      不料又和温远来了个四目相对。

      “……”

      少年的脸瞬间被烫得通红,他低着头挣扎了会儿,妥协般缓缓地从云层后挪了出来。

      他站在云端上,身前身后头顶都是湛蓝澄澈的天,唯独脚下是裸露的泥土、鸦青的森林和稀疏的麦田。

      少年的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撩起,纯白得近乎失真。温远望得出神,一时间失魂落魄,呆呆立在原地。

      少年突然朝他笑了一下。

      “……”

      这一刻心跳也静止,呼吸都凝滞。

      随后,少年踮起脚尖,就着他的方向,轻轻纵身一跃――

      刹那间,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在胸腔内叫嚣。

      老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耳边:

      “在云端的少年呀,是神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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