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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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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难过的日子越是让人觉得漫长，仿佛未来有可能得到的所有幸福，都值得这长长的铺垫。
对于顾采薇而言，这种铺垫未免太久了点，已经十六年了，她的世界却一直阴雨绵绵。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据奶奶说，母亲在经历了十几小时的阵痛才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但是代价就是另一个世界也带走了她的母亲。没有人管顾采薇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容易，只觉得又是女孩，又克死自己的母亲，仿佛她天生就带着晦气。
她的人生里没有过妈妈，同样也没有爸爸，至少之前没有过。爸爸刚开始出去工作的那几年，每年的春节都是能见到的，但是那时候的她还小，所有和爸爸的记忆连一星半点都没有，到后来听说他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有了更好的孩子，还是个男孩，他回来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从她们住得越来越好的房子里，从奶奶逐渐舒展的眉眼里，从亲戚们对奶奶的奉承里…种种迹象都告诉她爸爸生活得很好，在一个没有她的家庭。
大概是因为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所以她也从不羡慕别人家庭完整，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没有得到过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都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奶奶成了她既是爹又是妈的最重要的家人了。
奶奶算不上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甚至都不能叫她老太太，她有着和她年纪十分不匹配的精力和大嗓门，除了睡觉，她似乎很难安静十分钟。可即使是她这样的性格，这个家的大部分时候总还是冷冷清清的，因为奶奶最常去的活动场所是麻将馆，在那里度过的时间远多于这个家。
她不记得自己从几岁开始，就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自己管自己温饱，也自己管自己学习。奶奶的放养让她过早地懂事起来，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别人觉得她很好，但她知道只要努力学习，老师会表扬她，奶奶的大嗓门会让整个乡邻都知道，她从这些大人的赞许里收获一种不真实的成就感，一直当着大家眼中的“别人家的小孩”。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种成绩好只得到了大人的一时喜欢，却长久地失去了一些本愿意亲近她的朋友。一直以来，她的朋友都少得可怜。
尽管生活给她的并不多，但她依旧要承受失去的痛苦。那个和她相依为命十六载的奶奶，因为一手好牌过于激动，毫无征兆地倒地后就再也没起来。只知道命运从来都是让抓到烂牌的人苦不堪言，没想到抓到好牌也能要人命，这让顾采薇觉得多少有点讽刺。
奶奶离开是在十月的一个晴天，但顾采薇的人生却在这一天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孤立地站在这个世界的，而奶奶，就像立在她世界的一根柱子，在她需要的时候，总是还能靠一靠的，可现在连这根柱子倒了，随即坍塌的是她世界的其他边角，她很奇怪为什么奶奶离世带给她最强烈的不是悲伤，而是无尽的孤单和莫名的恐慌？原来过着的那种缓步向前的生活，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走了。
顾华军在接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赶回来了，顾采薇之前从来不知道，只要爸爸想回来，原来可以那么快。他的脸庞布满悲伤，一进家门就哭倒在亲友面前。让顾采薇意外的是那个女人，哭得比她还要凶，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要是奶奶知道在她葬礼上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个她说了无数坏话的女人，她应该也会诧异和后悔吧？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亲生女儿才能有的架势，绝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在奶奶生前只有短促的几次节假日的会面，对比之下，显得顾采薇多少有点薄情了。
人们总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但顾采薇在无数次哭泣都没有回应以后，眼泪从开始没了声音，到后来没了身影。看到那个女人号啕大哭的那一刻，她由开始的诧异到后面反倒是羡慕起来，对她来说，能畅快大哭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亲戚们纷纷都劝慰他们，说老太太走的时候是大笑着走的，某种程度上讲也算喜丧。你们夫妻给了她们这么好的生活条件，老人生前没有吃过什么苦，不要过度伤心难过之类的话。顾华军不管怎么劝，都是大骂自己是个不孝子，大哭大喊说要是还有机会一定多陪陪她老人家，这个时候，竭力地表现悲伤，算是他们能给予的最大的孝心了。
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二天，顾华军在尽完儿子的义务后开始来尽父亲的义务，和顾采薇有了一次单独的对话。
“薇薇，这么多年，爸爸亏欠你了。”这几天操办葬礼的劳累加上情绪上的悲伤，他的声音略带着嘶哑，脸上也尽是疲惫。“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和奶奶在一起，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生活安排，现在她走了，你也没法独立照顾自己，等过了头七就和爸爸一起去桐州，爸爸来给你安排新学校。”
顾采薇很想说，她可以照顾自己，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但她只是嘴巴抿了抿，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自从那根柱子倒了以后，她急需一根柱子再把她的世界立起来。她点了点头，却没法再说出其他的话。
“学校的事情爸爸会安排好，杨阿姨到时候会提前回去把家里房间给你准备好，这两天你把一些必要的东西收拾一下，主要学习用品，衣服什么的都可以到时候再新买。”他说的杨阿姨，就是那个在奶奶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杨敏。
“嗯，我下午去学校拿课本。”
对话之短以及结束之快，也是顾华军始料未及的，商海沉沉浮浮大风大浪见多了的他，在如何和自己陌生的骨肉单独相处时，还是有点无所适从。他知道女儿是文静的性格，只是没想到话这么少，这么多天里几乎都没听到她开口说过几句话，他甚至担心过度的悲伤会让孩子心理承受不住。
顾采薇面对顾华军时表现出的沉默寡言，并不完全是因为她深陷悲伤不想言语，更主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对她而言像陌生人的至亲。
去桐州对于顾采薇来说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脱，这个城市留给她的快乐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小学时，总有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在和她闹矛盾以后就对她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最多的是克星和扫把星，她不懂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能说出那些词的，只知道日子久了，这些话成了她心头的枷锁，让她很难快乐。
她稍微懂事后就被剥夺了那种孩童的天真和活泼，这让她与周围的世界总显得格格不入，也因为她过于优秀的成绩，被妒忌是常有的事。初中的时候被孤立，是因为小学时最讨厌她的女生偏偏又和她做了三年的同学。她习惯了低头，周围的很多人都让她觉得，她不配得到这个世界的好。她忍着不告诉顾华军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也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个城市，会堕入更深的黑暗中。
在和顾华军聊完以后，顾采薇就匆匆去了学校收拾东西，没有什么同学是需要告别的，唯一不舍的是那个对她一直偏爱有加的许老师。许老师是她的班主任，对她总如母亲般慈爱，顾采薇从高一开始就在她的班上，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对顾采薇的认可和照顾让很多同学觉得她偏爱得过了头。
和许老师的告别也同样简短仓促，她给顾采薇留了她的电话号码，一再叮嘱她到了新学校要继续好好学习，高考后一定要打电话和她报喜。顾采薇知道这是许老师给她的鼓励，也是给她的压力，她担心经历这样的挫折和变故会影响她日后的学习状态，心里感动却不知怎么表达感谢，只能重重地点头答应。
顾华军在桐州的家顾采薇去过一次，她八岁那年弟弟过周岁，奶奶兴高采烈地带着她来参加弟弟的周岁宴。她记得那是一栋带花园的小洋房，花园一隅种满月季花，认真回忆，她甚至记得那草地极其柔软，吹过来的风都是甜甜的。
很多童年的记忆就像口齿不清的老人说出的话，总让人有半信半疑的感觉，可那天发生的每一帧都像刻在顾采薇的脑子里，每次想起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那天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家里从庭院到客厅，都被五颜六色的各种形状的气球装饰得犹如童话王国，花园里有个木质的秋千架，客厅的餐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家里来了好多好多人，杨阿姨抱着弟弟，被一群大人簇拥着夸赞着，所有人的眉眼都堆着笑。
在把糖果吃腻了以后，顾采薇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庭院里玩秋千的那些孩子她不认识，大人们说的话她全无兴趣。她注意到客厅的装饰拱门下有只巨大的老虎玩偶，因为虎啸之势过于逼真，一开始她还吓一跳，在确定了是假的以后，就开始慢慢靠近它，最后不知哪来的勇气骑在老虎的背上，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威风之中，却不想被一声惊叫打破。
“喂，你这孩子在干吗！赶紧下来！”是一个打扮艳丽的奶奶，不仅年纪看着比奶奶大，声音也比奶奶的大很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惊叫都看过来，她感觉到杨阿姨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奶奶大喊着她的名字冲过来把她抱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玩偶不就是用来玩的吗？为什么这些大人的脸色这么古怪？
“真是不得了，竟然还想骑在我宝贝外孙的身上！”还是那个奶奶，声音还是那样尖锐难听。
虽然周围的大人都打着圆场说小孩子不懂事，但那个奶奶却一直喋喋不休：“让她到院子里面玩去……别在这横冲直撞的，也没有大人教教吗？真是……”
顾采薇实在不明白，明明是一只玩偶老虎，怎么就变成了骑在弟弟身上？为什么这些大人总是小题大做？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莫名其妙的呵责吓坏了，小小的自尊碎了一地，没有人帮她，连奶奶也没有安慰她，她走到花园的一角偷偷抹眼泪，心里只想着快点回家。正当她失望伤心之时，眼前有一只小手打开，手掌里躺着五颜六色的糖果。
“来，吃个糖果，甜味会把伤心都赶跑的，吃完就会很开心了。”一个个头和她差不多的小男孩，有很漂亮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脸上绽着灿烂的笑。
见顾采薇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选颗巧克力味得怎么样，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是苦中含着甜，我最喜欢了。”他说着递过来一块巧克力糖。
顾采薇接过后，把它装进口袋。“谢谢你，今天已经吃过太多糖了，这颗我明天吃。”
“那你不要再伤心了，大人有时候就是很无聊的，明明老虎就是老虎，孩子就是孩子，就因为孩子生肖是老虎，就把老虎当孩子了，你不觉得很搞笑吗？孩子真要变成老虎，保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他说完自顾自笑起来，顾采薇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小孩子的快乐何其简单，一个玩伴，一颗糖果，一个有趣的笑话，所有的之前那些因大人苛责引起的不快一下子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你家住着附近吗？”
“我家很远，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哦，那以后我们就不能一起玩了。”他有点失落，随即又开心笑起来：“没关系，那今天我就带你来个草原大冒险。”
顾采薇因为他的话满是好奇，庭院本身就不大，一边的草地放着秋千，他们所在的地方只不过一小块草坪而已，他怎么能来个草原大冒险呢？
“你把鞋子脱掉，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呼吸。”顾采薇照做了，阳光照着她小小的身体，温暖极了。
“你想象我们现在躺在一个没有边际的大草原上，有好多好多马儿在草原上奔跑，…你感觉到你耳边的风了吗？那是老鹰在展翅高飞呢。”
她没有他那样的想象力，却被他用言语指引着，感受到草地的柔软，感受到沁人的花香，感受到微风的温柔……她睁开眼，侧脸看到男孩灿烂地笑，感受到了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和美好。
“你经常这么玩吗？”她问。
“嗯，我爸老是赶着我上各种兴趣班，把我玩乐的时间都拿走了。我就只能经常在脑子里想象，有的时候看上去我是认真在做作业，其实有可能那时我正幻想自己在大海上骑着鲸鱼呢。”
顾采薇因他的话又大笑起来，这点她倒和他很像，她没有什么玩伴，很多的游戏也都是自己在脑海里体验。他们躺了约莫十来分钟，直到客厅里开始了弟弟的抓周仪式，所有人都离开庭院他们才起来。
之前的责备让顾采薇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没了兴趣，两人便一起轮流玩起了秋千。顾采薇每每被抛向半空都大叫着，每次安全回落又想着能飞到更高点，后来她总是想，或许她从小骨子里就有着强烈冒险精神吧？而大声尖叫，是不是因为内心有着更强烈的不安全感呢？男孩的推动每次都很有分寸，既不会太危险又不会让她觉得无味，正当顾采薇沉浸在这份小小的友谊呵护带来的喜悦中时，一个个头比他们大很多的男孩走过来，让他们把秋千让出来。男孩没有理会他，继续有节奏地推着她。
“我让你们停下来，该轮到我玩了！”大块头男孩蛮横地说道。
“我们才上来一会，之前一直是你在玩，如果现在你要玩，那你就要排队。”男孩不畏不惧，还是继续推着她，只是力度缓了许多。可面对气势汹汹的大块头男孩，顾采薇有些慌了，想要下来。
“要排你自己排队，我说了，我要玩！你们现在就赶紧给我停下来！”大块头这次声音更大。因为他们的不理会他开始动手来抓秋千绳索，顾采薇忙用脚踮了下地，但还是被推搡着摔倒了。男孩赶紧过来扶她，还好大块头伸手的时候他已经有意在收着力度，顾采薇提前脚尖踮了地，不然按他们之前的速度掉下来后果就严重多了。
顾采薇站起来后，看着男孩像一头好斗的公牛一样，愤怒地冲向大块头男孩，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形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两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直到被打斗声和尖叫声引来的大人分开，才算住手。两个人都挂了彩，被各自的家长劈头盖脸一顿骂，大人们相互致歉说着贬低自己孩子的话来求得谅解，因为一个额头破皮一个鼻子流血，伤势也是差不多，也就没法追究谁对谁错了。
她记得男孩被妈妈带走的时候对着她狡黠一笑，并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她才放下心来。所有初次见面的人相互问候的第一句大多都是询问姓名吧？而他们两个却像认识好久一样，从他主动走过来，到他被带着离开，她都不曾问过他的名字。那块他留给她的巧克力糖因为在口袋捂得太久全融化了，就如她那颗被温暖的小小的心。
到了桐州顾采薇才知道为了方便弟弟读书，顾华军在两年前就已经搬离了那个小洋房，那个有过她美好记忆的小小庭院暂时也没法让她缅怀了。新家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的一套顶楼复式，杨敏给她收拾出来的房间是一楼的一间卧室，房间不大，刚好摆下一床一橱一书桌，但房间鹅黄色的墙漆色调是她喜欢的，而且书桌刚好临着窗有极好的光线，进家门开始的那种羞怯和不自在，在进入属于自己的这方小小天地后突然就消失了。
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你会感受到爱和温暖的，请继续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