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冬日。
      寒意被风声裹挟,无孔不入。纵然屋里已经点上了炭火,鸾亭还是有些发冷。
      但他硬撑惯了,并不当做一回事,片刻而已,他还是忍得了的。
      熬过眼下这一场,想来便能够卸下身上的担子歇一歇了。
      鸾亭无数次设想过今日的场景,但无论如何,他都以为这至少会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局面。
      而不是像现在,这么如出一辙地——
      腌臜。
      鸾亭跪坐在案前,环视着装点一新的大殿,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旁边坐着的明玦脸上。
      冬日里日头落得早,殿内早早便点上了灯。橙红色的烛火映着明玦堪称温柔的脸庞,竟也能给这场鸿门宴渲染出几分温馨的错觉来。
      鸾亭看着明玦眼里想藏却藏不彻底的戾气,极为温柔地笑了一声。
      “我竟有些认不得你了。”鸾亭夹了一筷箸菜肴,语气轻松又随意,仿佛全然感受不到空荡的大殿中暗藏了多少凛然的目光。
      “早年你整日嚷着要杀了我,虽说幼稚可笑,但多少是敢提剑刺我的,”鸾亭只低头看着桌上地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怎么九年过去了,本事见长,胆子却越来越小了。”
      这就是他自己给自己择的归路,毫无创意,鸾亭不免有点为自己悲哀。
      “师尊天人之境,徒儿不敢托大,今日只求个稳妥罢了。”明玦坐在一旁,看向鸾亭,眉眼间渐渐带上一丝轻微的偏执。
      “嗯,也是,你们明家的人一向是这样。”
      明玦对鸾亭话语里的指桑骂槐全不在意,倾身为鸾亭斟了一杯酒,问:“师父不是从来不喜白衣吗?怎么今日倒穿了一身的白?”
      鸾亭闻言,搁下筷子,抬眼问他:“好看吗?”
      明玦有些意外地顿了顿,说:“师尊……穿什么都好看。”
      鸾亭的笑意更深了些,烛火映衬下,显出几分旖旎:“我觉得血染上去,应该会挺好看。”
      美人展颜,神鬼皆怜。
      来兮阁确实担得起美人辈出的风评,纵然明玦伴了鸾亭多年,也还是怔愣了片刻。
      只可惜,鸾亭的美和狠,从来都是并举的。他的美是一朵长在血海里的幽莲,看似出尘,实则筋络皆是由腥风血雨滋养。
      “我听人说了千百遍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总想反问他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旁观者说些废话总是轻而易举,当局者压着一身血债,哪能轻易逃脱。五宗和四派之间一场大乱闹了数十年,终究要了断。”鸾亭看着桌案边坐着的明玦,神情有些恍惚。他想起了明玦还未出生的时候。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但日子却过得格外天真幸福。
      往事不可追,当事者死的死跑的跑,鸾亭早没了能够共话当年的旧人。十几年朝夕相处,明玦算是少有的几个知道他的过去的人之一,但却并不是个谈天的好人选。
      鸾亭于是将自己活成了寄生在往事里的幽灵。
      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过往数十年历历在目,鸾亭不敢忘,也忘不掉。噩梦一旦发生了,就如同跗骨之蛆,不到死时,不肯罢休。那些人临死前的目光,似乎凝成了一柄锋利的长剑,穿过十五年的光阴,悬在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
      鸾亭左手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看着那澄清的酒液和满桌的菜肴,渐渐出了神。
      “也罢,你自己的仇恨,你要如此报,便如此报吧。此事上,我也没什么资格好规劝你的。”说完,鸾亭便干脆饮尽了杯中毒酒。
      明玦抬眼,目不转睛地看他饮下了那杯酒后,心绪骤然放松,连神色都恣意了些。
      “师尊没什么想要说的吗?”
      “明玦,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既报了仇,又何苦非要人给你讲清血债因由呢?你我两家的事,早乱成一团了,至我身死,当算终结。”
      鸾亭忽然不想看他,只是一杯杯地喝着酒。
      只希望那烧灼的痛感能够压过心头的寒意。
      凛冽的寒风敲击着窗子,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明玦蓦地说道:“世人总言以死为终,但死亡真能终结因果吗?我想活个明白,师尊却不肯给我明白;那师尊要的磊落,也就别责怪我不给了。兴许你我下辈子还是要互相偿还的。”
      “呵,”鸾亭低低地笑出了声,似是在笑明玦天真,又似是在笑自己执迷,“那也不错。”
      明玦自袖间抽出一根通体冰蓝寒气森然的冰梭,温柔地说:“今日师尊总免不了这痛的,忍忍便过去了。”
      “慈盈还是这么心狠啊,”鸾亭眉眼间似是染上了一丝醉意,说话越来越没有顾忌。
      明玦有些惊讶他竟叫了他的表字,这称呼已多年未听他叫过了。
      “眀严哥哥也从来不讲道理啊。”明玦运起灵力,操纵冰梭,直刺进鸾亭的丹田。
      今日冬至,寒意最盛,本就是鸾亭最虚弱的一天,明玦又以毒酒封其灵力,再用与鸾亭本源相冲的寒冰之力冻结经脉,求得便是个万无一失。
      鸾亭皱眉,有些不解何不直刺心脉,但很快,丹田内两股相冲的力量便翻腾得他顾不上这个了。
      很快,鸾亭便疼得晕死过去了,渐渐地连呼吸也弱了,直至归于沉寂。
      明玦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倒在桌案上,看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然后抬手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手掌,沾了点血点在鸾亭眉间,宛如一朵艳丽的花钿。明玦甚至用干净的手指给鸾亭理了理头发。
      “鸾亭,我可没想同你两清。”
      受伤的左手流了不少血染在了鸾亭的白衣上,明玦瞧着,确实是好看。
      明玦恋恋不舍地起身,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鸾亭披上:“等我打发了门外那些烦人的,再来看你。”
      推开殿门,寒意凛冽,风雪如刀。殿外明里暗里站了一大群人,见出来的是他,四派门徒陡然松了气势,欢呼雀跃起来。
      “燕归。”明玦并不理会挤上前来想与他攀谈的四派掌门,唤来了自己的暗卫。
      “在。”人群中走出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
      明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把里面收拾了。”
      名为燕归的少年应了声是,便进了明玦身后的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将一众想要抢先确认鸾亭尸体的四派门人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但仅仅挡住视线是没有用的,眼前这群豺狼,是非要口啖其肉的。
      “明公子,”观玄派的掌门易如诲,“这鸾亭……可真的死了?”
      明玦斜睨他一眼,倨傲地问道:“怎么?易掌门是怕我杀不死他,还是觉得我会心慈手软?”
      易如诲连连拱手道:“岂敢岂敢,明公子卧薪尝胆数年,居功至伟。只是这鸾亭,诡计多端,说不准还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我心里有数,不劳易掌门费心。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新议定修真界的秩序,易掌门如此关心闲事,想来定是能稳操胜券了。”
      易如诲悻悻地闭了嘴,这明玦是不世出的天才,别说在四派里风头无两,就是放在五宗之中,也是凤毛麟角的人物。如今明玦卧薪尝胆多年,一举攻破五宗之首的来兮阁,还将来兮阁的宗主鸾亭就地正法,可以说是风头无两了。易如诲犯不上在这个当口去触他的霉头。
      观玄派在四派中也是排的上数的,日后不怕没有地位。易如诲人精似的沉得住气,旁的人却未必有他这般底气和城府。首当其冲,便是惯常为人诟病只知道用蛮力,毫无头脑的循狩派少掌门。
      “九宗?”阚綮宁果然开了口,“明玦哥哥还要留着来兮阁?”
      循狩派掌门阚厉延心说这倒霉催的,上赶着让人下面子么不是。循狩派在四派里本就是垫底的存在,如今要不是押对了宝,鸡犬升天,还不知道要在哪里窝着呢。来兮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折损了一个鸾亭而已,宗门之首留不留,哪轮得到门派垫底来发表意见?
      阚厉延觉得自己这宝贝女儿心里眼里就装了个明玦了,什么话都敢说。
      明玦看向了阚綮宁,控制着声音温和了些,说:“来兮阁毕竟是宗门之首,其树大根深,远非我等所能想见,若能为我们所用,也是好事一桩。况且,我虽同鸾亭有仇,但来兮阁门人,却是无辜。九年前他能给我家三日避祸之期,今日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阚綮宁惯常是个一根筋的,觉得明玦说的也是在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明玦环顾四周,问道:“各位还有什么要紧的疑问么?若没有,便先回去修整一番吧,改日聚齐了九宗门人,再行计较这排序之事。今日为一举斩杀鸾亭,已耗费了我太多心神。实在无力为各位一一解答了。”
      明玦面上带笑,做出几分力有不逮的模样。众人当然知道他这是托辞,却也没有更加正当的理由强留。明玦虽然年轻,却也不是靠祖荫统领四派的。
      “雀辞,帮各位掌门安排住处。”明玦淡淡地下了令,便准备走了。
      角落里的青衣女子站出来,刚准备应一声是,却被一道来者不善的声音打断。
      “明掌门好大的官威。”远处传来一声讥讽。
      众人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银底蓝纹的锦衣,不疾不徐地走上殿前的台阶,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暗红色的锦袋。
      “淳于晏。”明玦看见他,眉宇骤然凌厉了几分,眼里的杀意几乎要刺穿眼前的人。明玦定了定神,又摆出了那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你不用同我做戏,明玦。你恨我,我也不喜欢你。但你做到了答应我的事,也还算有良心。”淳于晏懒得跟他废话。
      明玦并不接他的话茬,只说:“晏神医来此,所为何事?若是为了九宗排名,怕是心急了些。”
      语毕,四派的门徒们十分配合地哄然大笑,讥讽堂堂五宗之一的修罗塔竟狗腿至此,盟主才刚凉了,就上赶着到新主子面前表忠心。
      淳于晏神色平静,一方面觉得这些人可笑,一方面觉得鸾亭真的是瞎了眼。
      “我一个宗门叛徒,你同我说这些委实无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呵,这大概算是你的生辰礼物。”淳于晏说着,将手中的袋子抛给了明玦。
      四派众人连忙提醒明玦小心,明玦摆了摆手说:“无妨。”打开袋子,明玦从里面倒出了两个小小的东西。
      其中一个,通体火红,形似冰棱,触之有清明之感。另一个,色若五彩琉璃,形如夜明宝珠,通体生辉,其间隐隐有红痕流动。
      “这是……来兮阁的宗主玉令和五宗血誓珠!”四派中有眼尖的,认出了这两件物什,惊呼出声。
      明玦垂眼看着手里的东西,神色莫辨。
      他从未想过,鸾亭会把这两样东西给他。宗主玉令乃是宗主凭证,得之即被视为是来兮阁的宗主,而五宗血誓珠更为贵重,这是五宗血脉定下的盟誓凭证。瀚渺境、修罗塔、乾坤洞、易水崖四宗无条件服从于来兮阁,召之即来。宗谱在籍之人,皆受其限制。
      修真界无人不仰望五宗。即便明玦马上要合并五宗四派,却也知道不论是底蕴还是新秀,四派依旧是比不上五宗的。而眼下他手里拿着的,则正是能够号令五宗的血誓凭证。
      自此之后,他才真的是天穹之下,万万人之上。
      手握权柄,无不可为。
      真是天大的诱惑。明玦抬眼看了看周遭众人,眼馋有之,嫉妒有之,敬畏有之,恐惧有之。与其说得了此物而获得的权柄诱人,不如说淳于晏当众把这东西交给了他的意义更让人审慎思量今后的站队。
      明家覆灭多年,明堂也早已销声匿迹多年,若不是他得天独厚的身份优势,想让四派这些老狐狸们乖乖听话,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眼下鸾亭伏诛,头顶的大山没了,自然有人蠢蠢欲动准备连他也除了。
      虽然明玦完全不在乎甚至期待他们的出招,但是鸾亭乐得送他个坐享其成的大礼,他也没必较劲。
      只是少了场好戏看。
      淳于晏看他那副显然疯魔的样子,便难有什么好态度:“你自己去看吧,东西我带到了,后会无期。”
      似乎是还不够解气一样,淳于晏又补了一句:“你最好祈求自己不要哪一天有求于我。”
      说完,淳于晏连一刻也不想多留,御风走了。
      “该是你祈求自己离了来兮阁的庇护还能安然无恙才是。”明玦丝毫不落下风,哪怕是用上术法也务必要怼回去。
      明玦收了神通,冲雀辞使了个眼色。雀辞心领神会,接上话茬。
      “各位宗主想必也累了,不如随我前去客房休息?来兮阁机关暗阵颇多,还请各位跟紧了。”
      一声“宗主”叫得众人心旷神怡,连走路都比平时多了几分气势。
      ·
      入夜,明玦在来兮阁大摆宴席,同其余三派门人共贺这场刺杀行动的胜利,来兮阁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未曾停歇,玄门道友不论是路过的还是专门道喜的,皆可上山门来讨杯酒吃,广结八方来客。
      天下草根玄门自此再不必仰人鼻息而活,鸾亭所定下的宵禁,亦是从今日起不复存在。
      但世间之事,总是各享悲欢。
      明玦在来兮阁大肆庆祝的时候,五宗门人也早得了信儿,知道了鸾亭为明玦所杀的消息。四位宗主的反应各不相同,但都对门人下令着素七日,为先盟主守丧。
      御风而来的淳于晏正看见这一幕,心下很是感慨万千。五宗入世多年,如今不到三十年,竟要两次为人缟素。
      这天,是真的要变了吗?
      淳于晏隐匿身形,径自来到了宗主书房。巧得很,他想找的人也正在此处。
      隐匿术法瞒得过外面巡视的普通门人,却瞒不过身为一宗之主的淳于冕。
      批着公文的淳于冕觉察到了他的到来,带着了然的笑意着抬起头:“我想你也是该来了,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