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深至浅清溪》清亭

9、八、是否我们有缘（一）

　　是否我们有缘，只是源头水尾，难以相见。是否我们无缘，岁月留给我的，将是愁绪萦怀，寸断肝肠。
　　——汪国真《是否》
　　他曾在替她整理随手放置的手记时无意瞥到这段话，当时只浅浅一笑：女人家的都喜欢这些哀婉清绝的句子。然而分开后，这些句子时常会从他的记忆里冒出，然后充斥他的整个大脑，继而延伸入心，在他周身笼起挥不开的哀婉愁思——是否我们有缘……
　　有缘吗？那，算无源吧？还是，有缘无份？他苦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神经敏感多愁如苦情女子。
　　今天终于又一次成功赶完工，提前下班。然后等她下班走出公司大门——远远地看看她，就这样，每天能看到她就很好。车里的秦松头抵着方向盘苦叹：为什么趁小雨下班时间看她一眼也要躲在这么隐蔽的角落？其实他很想光明正大的站到小雨面前，看看她见到他时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流露出思念？会不会……
　　不能再想了！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想又有什么用，他知道，小雨看似柔弱，一旦决定的事就很难改变。看似随和，其实对婚姻却有强烈的洁癖，她可以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但决不能忍受她的婚姻蒙上一丝尘垢。
　　错在他呀！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深爱着对方，结局会是怎样？她能接受蒙尘的爱情吗？
　　想这些真的已经没有用了，小雨已经是他人的妻，他人孩子的母亲。他除了能在这边偷偷看上一眼，做些时光倒转、没边没际的假设外还能做什么？
　　记得那日，他得知小雨怀孕了，一时兴奋竟忘了那么多的阻隔：忘了他们已经离婚，忘了小旻，忘了常送她回家的那个男人……他兴奋地跑到她面前，忘乎所以地要像所有得知妻子怀孕的准爸爸一样抱住妻子大声呼喊“我要当爸爸了！”。然而还未开口，甚至还未及抱住小雨，那个叫展晟的男人出现了，他说孩子是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怎么揣着那颗零落成碎片的心走进酒吧。面对酒杯，他不敢伸手去拿，怕喝醉，喝醉之后又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来。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他更气自己，事到如今竟还想着用酒来消愁。
　　走出酒吧，一个人开车去了附近少有人至的小山坡，这是小雨常央着他来看星星的地方，她爱看星星，他也跟着爱来，因为这是少有的她跟他撒娇的时候。现如今，只剩他一个人，迎着早春寒冷的风独坐山头。她也会跟那个人来这里吗？像从前她偎在他怀里那样……会吗？
　　独坐到深夜，蓦然发现，他们俩，这辈子算是错过了。从此以后，熙熙攘攘的世间真的只剩他一人。
　　他真的很蠢，直至今日，依然会为小雨瞒着家长他们已离婚的事实而在心底偷偷存些许期盼——她隐瞒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而后他发现自己卑微无耻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没有将来了，还希冀些什么？
　　也许，以后不该再去看她，万一被发现……她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不能因为他的自私贪恋而影响她的现在和将来。

　　默默地开着车，却不想回公寓——那个没有小雨的地方已经不像一个家了。他害怕见到小旻，更不愿见到陆心妃。没有小雨，让他整个人如抽空了心一般，而踏进公寓，他更觉得生活沉重得不可思议。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吗？
　　他想自己一定是个非常不称职的父亲，面对小旻奶声奶气的一声声“爸爸”，他虽然伸出了双臂，却勉强得犹如在承担世界末日。小雨离开是想让小旻过平凡快乐的家庭生活，可是，自己怎么勉强似乎都给不了。
　　城市的夜已是霓虹千盏，他知道陆心妃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他回去，就算他每每夜深回家依旧见她在等候，劝也没用。不想回啊……可是，这是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回来啦？”
　　“嗯。”
　　“饿了吧，可以开饭了。”
　　他点头，放下小旻，坐下吃饭。餐桌依旧无声，唯有小旻时不时发出一两句童言。这个家，似乎比他一个人时还要来得安静。
　　餐桌呀，他和小雨每天下班相聚的地方……
　　无言地吃晚饭，任凭陆心妃收拾餐桌洗净碗筷，他独自去书房开始新一天的熬夜，近期的工作成果——绚烂得他都该替老板感激他了。其实并不是每天都有那么多工作，只是想待在这里，这是唯一一个单独属于他的空间，没有对小雨的回忆，没有陆心妃和小旻的身影。有时候在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地完工之后，实在没事可做，他会靠在椅子上发呆，或者，想小雨，想到酝酿一场失眠。
　　也许，再过些日子就会好些，毕竟才五个月。也许五年，也许十五年后，他就能从容看待这场合与分。
　　门被敲响，他收回杂乱的思绪，看向已站在门口陆心妃。她有些无措，有些犹豫，他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松……你……”
　　“你跟小旻先睡吧，我再过会儿。”
　　“我……”
　　“怎么了？”
　　“我是说，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这样……不好吗？”话问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好！
　　“不！不……我是说，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从前，从前他是爱过她、也恨过她，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烟消云散之后，他遇到了小雨，他的小雨。可为什么这次不能就这么烟消云散？
　　“心妃，”陆心妃心头微震，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这么叫她，而后，“都过去了。你去休息吧。”
　　他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退出书房的，因为思念已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心神。
　　果真又是一晚的失眠。看来真是不能让自己闲着，今天得多抱些工作回来。
　　“起来了？”
　　“嗯。”
　　“早餐做好了，”陆心妃起身迎向秦松，小心道：“今天还早，在家里吃完了再走吧。”
　　“嗯。”他没有注意到陆心妃眼中的一抹期盼因这冷淡的回应而隐去，而后又重新燃起——也许还有希望，等吃过早饭再说吧。
　　又是一如既往的无话。餐点结束，秦松正欲起身，被陆心妃叫住：“松，你等等再去上班，我有话想跟你说。”
　　见他未坐下，她补充：“很重要。”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乱转，一条街一条巷、一爿店一个摊，似乎都有两人的过去；他想躲开这一切，任凭车没有目标的向前闯去，可不管闯多远都逃不开他俩的回忆。是城市太小，还是回忆太多？
　　突然，他下车。洛雨正从妇保医院出来，整个人泛着柔和的光，是母爱吧。他在心里犹豫挣扎着要不要过去，而双脚已不受控制地大步迈出。
　　“小雨。”他尽量拾掇起一股脑儿涌出的诸多情绪，可声音仍有些许颤抖。
　　“阿松！”她张口欲再说些什么，可脑中空白一片什么也说不出。
　　“过得还好吗？”他的所有精力只顾控制自己的言谈举止，而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觉得，小雨挺精神，不过见到他有些不自在。
　　“好。你呢？”她亦极力使自己镇定，而枉顾他眼中散落的零乱。
　　“嗯。来做检查的？”
　　“是啊。”
　　“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来的，可现在，他不是也在吗？“嗯，一个人来没什么问题的。”
　　“……”嘴几度张合，终于开口：“孩子——健康吗？”
　　“嗯。”
　　随即是漫长的沉默，如果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也很好，至少，不会分开了。
　　“你是回家还是上班？我送你。”
　　“去公司。”
　　一路无话，然后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