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魂》加热美式

3、胎光

　　北荒储君展彡目前正兼任天宫中枢的灵炁开发规划部部长，按着玉山过往的经验，每次遇着他，都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眼下显然有某位大妖组长更不待见他。

　　“阿禾，我们好久不见，没想到是在人界的咸阳重逢。”不被待见的某位储君大步走向熙禾，又十分乖觉地在一个安全距离处止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被唤作阿禾的大妖登时炸毛，嗤笑道：“神君自重，没谁想见你。按照约定，诸神魔不该随意踏入人界，你逾矩了。”

　　其实她还想说，如今人界灵炁浓度几乎为零，玉山不让你们来人界也是为神君灵体着想。

　　但怕这厮厚着脸皮解读成她在关心他。还是不要多舌的好。

　　展彡想的是，有约定是不假，但自己负责开发规划灵炁，也负责监督人界的灵炁浓度，他来人界不算随意。但他也咽下了这话。

　　他当然明白拿督查当理由出来解释只会让阿禾对他更反感。

　　玄女既不想听熙禾继续炸毛，更不想像熙禾一样被另外一位神君逼着炸毛，于是直接把虚舟弄到面前询问道：“此地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虚舟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要不要在两位外神面前避重就轻，就听见玄女又十分轻松地说道：“有的神不请自来，想必也是好奇此地有何趣事，直说就行。”

　　一座都城每日都能发生好些趣事儿，但玄女要听的当然不是鸡毛蒜皮。

　　虚舟挑了件最要紧的回禀道：“上一任秦王病逝了，定了屋里的这个少年做下一任秦王。”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趣事儿。

　　从玄女的表情反馈来看，这显然不算。果然，主神发话：“此事我已知晓。”

　　熙禾也不知道玄女醒来后对人界的事儿了解得如何了，试探地补充道：“这小孩儿明天登基。”

　　没有发言机会的东荒天帝临疆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玄女，其实说来有些荒唐，朝会之前他撂下一众部下同展彡来此地，真的只是想见一见刚醒过来的玄女。

　　她沉睡不醒的这几年，他着实紧张。虽然害她受伤的归根到底还是自己。

　　她大约不会再相信自己还会没有目的地想见一见她。

　　玉山归一峰魂殿守卫战那样惨烈，她会不长记性吗。

　　又或许，在更久远之前，他们之间的间隙就已经裂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玄女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这小孩儿什么情况？”

　　传闻中那样冷面冷心残酷无情的东荒天帝临疆，居然如此失态。虚舟和无乡被一些深情的目光背后可能被证实的离谱爱情故事震惊住，呆愣楞地没接住主神的提问。

　　熙禾颇为嫌弃自家两位很没见过世面的队长，自己接道：“这位公子政小时候在赵国当质子，他爹嬴异人逃回来以后当上了秦王，不过身子骨不争气，前不久翘了。哦，他太爷爷就是你来之前翻册子时顺嘴念叨了一句的那个秦昭襄王，纵容白起杀了赵国二十万还是多少降兵，叫轮回部昏天黑地地忙了好一阵子。”

　　黑压压而又空荡荡的秦宫在浓浓夜色的衬托里更显肃穆，但先王国葬和新君继位都不是可以敷衍的小事，高墙外的其他宫殿内还有不少灯火通明处。

　　说话间倏忽而至的鹅毛飞雪已在墙头上浅浅铺了一层。无乡和虚舟望着满天的飞雪又开始发呆，人族永远都不会晓得，只是
　　为了这一年几度的风雪能在人界飘落，玉山文秘部不知道修改了多少版提案。

　　展彡忍住了想为熙禾拂去发顶雪花的冲动。凡人喜欢说的那句他朝若是同淋雪，他忽然也不觉得可笑了。神妖白首，本是他从不敢想的企盼。

　　玄女长年累月地着一袭黑衣，长到整个玉山都以黑衣为工服。

　　所以皑皑白雪落上肩头十分明显。不过落在头顶的就不那么醒目了。

　　众所周知，天缘峰三千青丝换三千亡魂以后，西荒主神一夜白头。

　　微风掠过，撩起玄女一小绺白发，晃得临疆心口疼。

　　熙禾没有被几片雪花勾引出那么多歪歪扭扭的心思，她介绍完就引着玄女走到了公子政的殿门外，临窗而立，让玄女认认那个嚷嚷着要与天庭断联的小孩儿。

　　刚满十三岁的小孩儿独处时格外地沉默，瘦高个儿，拒绝了侍者要往他肩上披的大氅，只让他把衣服送到前殿侧边的书房给仲父，声音有些低沉。

　　“他说的仲父是吕不韦，在他父亲逃回秦国和登基时都出了挺大的力气。”熙禾如是说。

　　玄女点了点头，问道：“他受过虐待？”

　　虚舟总算回到状态，对答如流：“他两岁的时候，他爹嬴异人在商人吕不韦的帮助下从赵国独自一人逃回了秦国，抛下了他和他母亲，后来秦赵两国一直打仗，尤其是白起杀了赵国许多士兵，赵国就把仇恨发泄在他身上，他在赵国流亡了好几年才被接回来，小时候是受了不少苦，嗓子就是那时候受过伤。”

　　临疆终于从玄女身上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往屋里受过不少苦的小孩儿身上瞟了一眼。

　　目光流转到嬴政身上，他的眉心霎时就皱了起来，未免被注意到又强行舒展开。

　　他有些如鲠在喉，像本想酝酿着如何要糖吃的小孩突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失去了讨糖果的资格。

　　那小孩儿的三魂他能注意到，又怎么能指望玄女会错过。

　　纵然已经过去了十万年，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自己的魂脉纹路。

　　那时候的人族数量不多，女娲为他们造魂时格外精细，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魂脉纹路。不像如今，三魂七魄上只有一串数字编码。

　　少年癫狂时，他曾生剖过自己人魂之首的胎光，在上面烙下了一个“风”字。也因此差点绝了自己的修仙晋神之路。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上古时期的三魂出现在了眼前这位人族小孩的身上。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恰巧出现在此地。

　　熙禾习惯性地舔后槽牙。迄今为止，没见过哪个疯子愿意并且有能力在生魂上纹身的。

　　还纹了个“风”。风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麽。

　　久远的花边新闻不知道在谁的脑海里先浮出水面，上古人族中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位疯子。

　　连虚舟和无乡也看出了些端倪，但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

　　也许大家都在猜玄女的心思。不过玄女没有直接戳破什么。

　　“人界重启以来，君王已换过不少，六六为何盯上了这个小孩儿？”虽然还没有证据能确定是六六在搞什么事情，但玄女故意说给两位不速之客听。

　　交叉着双臂歪着头仔细研究生魂纹身的熙禾立即捧场：“是啊，这可真是够奇怪的。”

　　知道自己也被列为内涵对象的展彡神君瘪了瘪嘴没有作声。

　　一直本本分分扮哑巴的临疆终于开了口，他有些苦涩地说道：“新辞，吾会给你个交代。”

　　熙禾开始扭头也加入雪花研究队伍，耳朵却一直竖得恰到好处，热烈地欢迎二位天帝的“叙旧”之语。

　　风新辞，是九天玄女的名字。

　　只是数万年斗转星移，在九天玄女和西荒继任天帝的身份下，没有几个知晓她的本名。

　　玄女终于正眼看向了临疆，平平淡淡又客客气气：“不必。”

　　但已经打定主意冰释前嫌，她还是尽力挤出一点笑意：“人界没有灵炁，你和展彡纵然灵力深厚也无处可用，又没有玉山长生神药护体，还是早些回神界的好。”

　　虚舟迅速拉着无乡后退一大步说悄悄话：“主神啥时候跟前夫和好啦？”

　　临疆也明显怔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嘴角向上一弯：“那吾走了。”

　　熙禾也退了一步，加入悄悄话：“一个月之内，主神和临疆必复合，怎么样，赌不赌？我押一个月工资。”

　　虚舟和无乡对视片刻，一起对着组长摇头：“远离赌博，珍爱生命。”

　　已经体面地送走了两位神君的玄女转过头来：“雍山血池在何处，带路。”

　　熙禾看向虚舟，虚舟看向无乡，还好无乡能接住：“主神，那儿离咸阳还有段距离，要不您先去咱们在咸阳的办事处喝杯茶，我去安排车马。”

　　玉山长生神药只能让大家在人界这没有灵炁的环境里行动自如，并不能让他们调用灵力。走远路，还是得靠人族现在的代步工具。

　　还好此地离办事处倒不算远，可以腿着去。

　　秦宫的西北角有一处除了规模大以外一无是处的府邸，便是秦国引起玉山注意以后文秘部在人界新增的咸阳办事处。

　　熙禾挨着玄女坐在一边，摸了摸下巴问道：“需要给政小公子做点什么特殊的安排吗？”

　　“安排我为帝师。”

　　这是熙禾万万没有想到的。

　　人族来来回回折腾这许多次，玄女几乎不怎么直接干涉人族的内务。

　　上一次给人做帝师，还是上古时为了帮黄帝战蚩尤。

　　彼时的人族与今日的人族已经完全是两个物种，眼下再怎么约架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且谁输谁赢对玉山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且白起之后，玉山军部部长元五百蓝已经对人界小小干涉过一次，近几十年应该不至于再发生大规模歼灭有生力量的糟心事儿。

　　熙禾：“其实他用着那样一副三魂七魄，干个人族君王绰绰有余吧。你何必多此一举。”

　　“你也发现了？”

　　“当然，我又不瞎，就算是虚舟和无乡琢磨到这会儿也差不多认出来了吧。”

　　熙禾抖腿，玄女饮茶。她俩都在云淡风轻中有些头疼。

　　“哎，我没见过热乎的现场，但我之前在魔界斥巨资买过你跟他的故事会合集，里面说他得道成仙时魂魄离体，是你亲手收起来封到了若水瓶里，然后被当做礼物，在他晋升上神的时候砸到了他脸上。”

　　玄女淡淡地笑了起来，揶揄道：：“你在魔界天天被打得半死，还有闲情逸致看花边新闻。”

　　熙禾不服：“你这就是造谣了啊，我那是互殴！那没办法嘛，那时候还没个像样的头领，得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干架，天天都是生死场。哪像现在，被魔尊相中就完事儿了。说你的事儿呢，到底是不是真的？”

　　熙禾其实对生魂纹身那件事儿更感兴趣，但眼下显然并不适合打听这等风流韵事。

　　玄女没有褪去嘴角的笑意：“差不离吧，不过我可没砸他脸上，堂堂上神，我怎敢放肆。”

　　熙禾却不笑了：“那么，是谁能从堂堂上神的手中把他的魂魄从若水瓶里放出来投到人界呢？”

　　玄女还是温温和和的样子：“我知道你怀疑是他参与谋划了什么，我也不相信他是完全清白的。但此事显然一时半会无解，还是先找找别的线索吧。”

　　前院里突然灯火通明，脚步声也多了起来，玄女以为是文秘部来换班的，就看见熊日天顶着个苦瓜脸走过来了。

　　熙禾抬头扫了一眼熊日天道：“你怎么跑人界来了，你那什么颓丧的表情？”

　　作为轮回部的部长，熊日天通常是坐镇在轮回道入口处的大殿里，日常的引魂之事都有手下的组长去办。

　　除非是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他不得不来寻玄女。

　　“哎呀，这个嬴异人死了这么多天了，他的七魄已经入库，但三魂却找不到了。伏因出去寻了小半个月，刚才一身伤地回了玉山。”

　　熙禾皱了眉：“谁干的？”

　　伏因是轮回部羁魂组组长，负责将身死后七日内还没到轮回道签到的生魂缉拿归道。

　　听起来有些凶残，一半是为了避免生魂过长时间在外漂泊被拐卖，也有一半是因为有些人生前过得太苦不愿意再入轮回，得劝。

　　因此羁魂组出动时，多半都是要全副武装。

　　“一帮妖族的死士。伏因说，他们是在冥界入口处动的手。”

　　熙禾站了起来，告诉玄女：“我去找六六叙叙旧。”

　　熊日天向玄女微微颔首后也行色匆匆地走了。还有几批亡者的魂魄对不上数，他忙得很，之前打算借给熙禾的几个小神官也被派出去羁魂了，他只好自己跑来汇报。

　　当然，主要还是他家玄女大神拒绝使用飞书，有点儿啥子事儿只能当面说。

　　但熙禾用啊，所以熊日天走之前还对着熙禾抱怨：“你说你也不在群里说声你跟主神在一起，早知道我就不用跑着一趟了。”

　　不过熙禾走得比他还快，只在风中留下一句含糊的：“久坐伤身。”

　　玄女调来了玉山文秘部关于这次人族演化的档案，趁这会儿好好看一下这一次人族此前的过往。

　　至于她与临疆的事儿，就像一团越滚越大的乱麻，即便想要坐下来好好地理一理，也委实找不到一个入手点。

　　不想也罢。

　　谈不上到底是谁先负了谁，在上万年的岁月里，他们也许只能算是互相亏欠。

　　不知道在熙禾倒卖的《神魔恩怨录》里究竟都瞎写了些什么——嗯，什么斥巨资购买故事会，谁信。

　　她是了解过熙禾在混成魔君之前极其广泛的业务范围的。入职前的背景调查嘛，文秘部熟练得很。不想戳穿某位大妖而已。

　　文秘部在人界打扫战场和重设开场方面也相当熟练。

　　第七次重新来过，依旧是直接从一个礼制仁爱治天下的统一王朝开始，这次甚至直接照抄第一次的，也叫周朝。

　　叫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跟第一次重复。玄女并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

　　伤心事终究会好的，犯不着永远不能提。

　　她只是交代文秘部，不能再从夏商开始，那是九天的忌讳，要避开。

　　但要把夏朝和商朝的历史传给他们。为了过会，她说这是为了方便给人族编织神明庇佑世人的传说。

　　人族相信天神护世，才会心甘情愿地祭祀。

　　但最终的版本是要提交天宫中枢过目的，上古旧事不可重提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天庭不负责这其中的琐事，又可以广收祭品，本来是同意的。

　　唯一的障碍，是玄女要抹除人祭之事。

　　人族的三魂七魄本也是祭品之一，是人主想要沟通天庭最重要的联络品。

　　玉山研发组为此特制了联络香，取代魂祭联络。

　　不知道玄女在中枢大会上说了什么，此事竟也成了。

　　事出反常，她不敢轻信。沉睡之前她便一直在心中警惕着此事。

　　所以醒来以后，她从一摞一摞的异常卷宗中，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这件事。

　　既然人祭本不应出现在这批人族的记忆中，那么是谁传授的这个阴招？

　　“主神，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陪您去雍山血池吧。”

　　来者是虚舟，无乡自觉留守办事处，等送走了主神还得回秦宫看顾着。

　　虚舟觉着自家主神的脸上有点担忧，一边驾车一边试探：“主神，您是看到嬴政，想起了上古人族，所以有些不开心吗？”

　　自人界灵炁被压制，后世人族再无修仙的能力，亦再无所谓的人皇。人主朝天庭俯称天之子。上古人族彻底从六界消失。

　　玄女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上古人族是我亲手铲除，有何可缅怀的。”

　　不仅如此，新人族的三魂是被她清洗的，人界的灵炁也是被她压制的。为的就是从人界中彻底抹除上古人族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