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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我也曾为不义而感到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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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二十二号互道了晚安,并放任他到原先属于林柏宇的床位入睡。一个脑袋倒在松软的枕头上,制服铳被他压到了枕下,在入睡的前一秒,符泽川仍在思索摩卡那样做的深意。
向阿列克谢道明了去意,一个脑袋从深邃的黑暗中探出头来。绑了条金棕色马尾的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环顾了一圈,在确定了守卫尚未回岗后,终于放心地将只开了一条缝的地牢大门彻底推开。
一样的黑暗,黑瞳与绿瞳,黑发与棕发,魔药的微醺,时间的错位,命运的恶作剧,现实和梦境的两位主角如此乐此不疲地交换着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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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外面情况安全无误后,赞德与阿列克谢依次地打开了囚犯们的牢门,后者又丢给他们几件朴素而干净的衣物,之后就这么带领着一行人从地牢深处溜出来,沿着树荫的轮廓与围墙的边缘小心前进。
清脆的鸟鸣裹在微风里拂面而来,不远处,是一位中年男子正推着轮椅上晒太阳的母亲缓缓经过,他们身旁的大树底,一位年轻女子在教授给孩子们如何调色,红色上衣的男孩用手撑着脸,显然对这类课程兴趣寡淡,只是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身旁作为展示的一幅幅油画,微笑的人像,绿意的风景,其中大多数署名皆为同一人:葛洛丽娅。
这时候,有两条狗忽然蹦跳着从附近的灌木丛中窜出来,一黄一黑,一只嘴被毛绒球塞得满满当当,另一只则是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就来找赞德邀玩。
“去!去!”
见状,担心赞德的计划会匆匆流产的阿列克谢急忙把它们全轰走,而两条狗在见到陌生人时竟也没急着叫出声,摇尾巴之余,有一只甚至还凑过去嗅了嗅亨利克的鞋子。讽刺的是,似乎就连极乐园里的狗也无法理解“威胁”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吱呀。”好在除了狗以外,再没出什么别的乱子。来自乐团的匪徒就这么轻易地穿越了敌营,当伪装成菜窖的活板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时,略有些生锈的连合处也发出一声使人牙酸的呻|吟。
“就是这条路能通往墙外。”本就走在队伍前面的青年率先下了竹梯,“小时候我可没少从这儿偷溜出去玩。”
朦胧的雾汽掺杂进空气,荒野的泥土气息连同一丝最微小不可察的危险卷入鼻腔。隧道连接着墙内与墙外,打开又一扇伪装着落叶与泥土的活板门,城墙守卫们的聊天声也随之从头顶斜上方传来。
离了极乐园的庇护,这个癫乱世界的零星一角终于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被迷雾笼罩着的永无乡,森林所深爱着的永无乡,“遭放逐者”,那些由亡灵、黑影与诅咒收罗所就成的怪物们至今仍在这片遭遗忘的土地之上行走,云雾狭间,美梦不断。
周遭潮湿得犹如下着淅淅小雨,趁阿列克谢重新将活板门掩藏的功夫,赞德已将自绘地图拿了出来,他还记得儿时的那些寻宝游戏,北边是针叶林和松果,西边是曲折的山路,不变的是永远阴沉着的天空。
“……沿着灰色溪流的下游一直走,你可以找到一座木屋,那是尼格罗尼亲自盖的,依他的习惯,隔几天就会到附近转转,画张画,刻点木雕什么的。”亨利克在地图上指明一个方向,青年立即用笔给其圈出。
“听起来他也没那么糟糕嘛。”赞德面露微笑,因即将启程的冒险而心情愉快,“首先,他是猞猁的合成兽;其次,他还会画画。所以综合来看,他其实是一只沾带点艺术家气息的猫,这不是挺酷的么?”
“……乐团的理念是消灭永无乡里的每个活人。”亨利克深感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却依然理解不了青年整段话含义的无奈,只好向他重复强调这桩事实。
“可是他是一只猫,而且还会画画和刻木雕欸。”赞德已经无药可救地在脑中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的腿部保暖器的形象。
“不清楚你在期待什么,但事实肯定会叫你大跌眼镜的。”或许需要一个熨斗才能把亨利克的眉毛给熨平。
有了乐团顾问帮忙,领队的两人很快开出了一条人迹未至的小径,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衫树,身后的极乐园逐渐在迷雾中隐去了身影,天仍阴着,还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可心中却有使命感逐渐上升。
使命感吗……赞德自是心知肚明,离了极乐园以后,哪怕自己也只不过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在“遭放逐者”的威胁下,一路上有生命危险已成为绝对的大概率事件,而自己这幼稚的行为,荒唐的决策,也必然是对极乐园的背叛:
他把秘密通道告诉给敌人,还把敌人全遣回了老家,假如对方先前都在演戏,那么自己就无疑是在把毁灭送往家园。
但相对的,要是尼格罗尼的目的真就仅止于营救亨利克,而且囚犯们也能守口如瓶的话,那么自己就是把即将打响的战争扼杀在了襁褓中,甚至如果足够幸运,一切都能按亨利克所说那般发展的话,成功护送他到指定地点就无疑等同向乐团这个极端暴力组织宣读了解散条令。
森林里,薄雾涂抹着洪水色的天空,耳畔只有风声,以及不时从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无法名状的凄厉尖叫。
使命感……吗?按理说,他本应该感到责任深重才对……
然而事实上,哪怕是迅速地在头脑中对自身处境做了如此一整个复盘,赞德却也难以对自己此刻的存在产生半分的归属感。
他很孤独,十分孤独,从记事起就徘徊在它的边缘,乃至孤独已成为了一种无法抹除的底色,哪怕身旁有再多人陪伴,他也始终无法找到自己所应有的归属。
追根溯源,这种思觉上的错位或许源于他的身份:赞德向来不知自己父母是谁,只是自从花海里睁开眼的那刻,身旁便仅有老师与他的学生们相伴。“极乐园顾问的继任者”,他们告诉自己,这就是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的使命,仿佛他诞生就是为了成为老师的替代品——不过更多或许还是来自他的“特异”:
赞德早已经发现,哪怕他完全不进行任何学习,但当面对待解决的事项时,大量的知识也还是会从脑海之中自发涌现而出。逻辑,医药,美学,人伦,甚至还有战斗技巧……所谓成就,应该是付出努力后所得的报酬,而对于赞德而言,他却好像绕过了这一过程,直接摘得了最终的果实。
作为代价,每天醒来,映入双眼的家园、老师、朋友都不会给他带来丝毫的“这是自己应得的”的感觉,甚至与之相反,另一种“自己就是如此被创造的”的声音正日以继夜地扩大。
作为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他整日为极乐园的居民们检修管道、改建牧场、移植浆果……但当面对人们的夸赞与笑脸时,他却不会有任何发自心底的满足。
“自己就是如此被创造的”。
为极乐园的利益着想是理所当然,为居民们服务是理所当然,受到夸奖是理所当然,被阿列克谢监视与保护是理所当然,心中对这些毫无怨言并且永远不求回报是理所当然。
一切看似很正常,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少了一些“自我”。原因就在于赞德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自诞生至今,他都只是一台以利他为宗旨不停运作着的人形机器。
“我必须再次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年轻人。”亨利克的声音生硬地打断着青年思绪。
“不是所有人都想跟一个囚犯与暴徒说话,也不是所有人会拯救任意一个不起眼的小卒……我们本应死于墙内的律法或是一生都成为尼格罗尼的奴隶,只为他一人的理想服务。是你给了我们一条真正通往自由与光明的出路,我向你发誓,我们决不会将这份好意白白浪费。”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给我的祝辞就留到大功告成以后的宴会吧。”赞德本能地讲出激励人心的话语,尽管打心里,他并不对这些囚犯抱以希望。
甚至直白点说,他压根对自己眼前这些人毫无任何感觉,虽然对方是极乐园居民的时候也一样。
毕竟他所行的一切善事都只是为设法给自己那“已经被预制好了”的生命赋予稍许意义,好安抚那颗始终漂泊不定的心。
……不过至少,此时他还爱着这份源自新鲜感的刺激,一阵阵风不断地吹,像是海浪哗啦啦地涌来一波又一波,脚下是大片大片的长草地,赞德在心里默默哼着小调,故意像个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踩出一个连一个脚印。
“能让我看看你的剑吗,大师?”不知从何时起,队伍里一个差不多只有十一二岁大的少年就一直在用崇拜的语气与阿列克谢相交谈。
大师,也就是sensei,在他眼中,阿列克谢倒也确实是个漫画角色般的人物,精壮,蒙眼,带刀,那刀还是武士刀,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勾起了好多童年的回忆。
“为什么不呢。”没想到的是,阿列克谢真就把刀的一端递给了他,只见那少年马上乐开了花,眼睛亮得如火花,他用细瘦的手指轻轻摸了下刀柄,却又生怕弄脏了它一样,又赶忙叫阿列克谢收了回去。
“我记得我九岁时好像看过一本漫画,里面的有个人物跟你特别像。”少年依旧笑着,“后来‘自我放逐者’在深夜时闯入了村庄,诅咒一瞬之间就吞没了爸妈……还有小玫,我的妹妹。就只有我逃了出来。”
“我还记得我在树林里跑了好久,怪物一靠近就躲进树洞里,最后饿得头晕眼花只好挖蚯蚓吃,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是尼格罗尼先生在荒野上找到了我。”少年望着阿列克谢蒙住了的双眼,希望黑布后的两只眼睛正在与自己对视,“他给我吃的,给我家人,有时还会送我几个小木雕,我不认为他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坏人。”
“人是会改变的。”阿列克谢回答。
“人都是会改变的。”少年只为他的话添上一个字,其余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爸爸妈妈被诅咒变成了‘遭放逐者’,他们从人类变成了怪物。而我被尼格罗尼先生拯救以后,也从流浪儿变成了乐团成员,现在又成了极乐园的敌人与囚犯。我们都会长大,而在长大的同时也会发生改变,大人们总在强调自己有怎样怎样坚定的信仰,但其实都是放屁。人们既然无法避免成长,就也无法避免改变。”
“这里头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阿列克谢说。
少年别扭地把头甩向另侧,远处赞德见状了则加入进来替阿列克谢解围。
“我猜……那本漫画的名字叫《闲尸逛肉》……?”
一听这话,少年又把头扭了回来,欣喜若狂地望向他,看得阿列克谢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开始相信他是一个哄小孩的天才。
被阿列克谢“你是天才吗?”的眼神所注视着,这回可把赞德给得意的尾巴都要长出来了,他稍稍后仰,又翘着鼻子继续往下道。
“我再猜……你说像熊叔叔的那个角色,是不是叫……‘米囧恩’?”
“嗯嗯!”少年满意地点头。
好家伙,这下不止性别,连人种都不一样了。
阿列克谢没忍住:“这不是根本只有带着武士刀这么一个共同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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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剩下约七成的距离时,夜色已渐浓,考虑到人数众多,人们便也在众多考量中放弃了隐匿性,最终选择在一处平原上扎起了营,好处在于障碍少,视野清晰,出了事便能直接往林子里头四散而逃。
用破布支起帐篷,营地中间的篝火烧得劈啪作响。从灰色溪流里叉上来的奇丑无比的鱼需要先祛除诅咒,这个问题自然交给了技术最好的赞德来解决,于是很快的,一条条难看得令人咋舌,两颗纯白色眼球,暴突的口腔里是一圈衔一圈尖牙的淡水鱼被置于到火堆旁烧烤。有人煮了点黏糊糊的怪味粥,还有人收集来许多嫣红似血的浆果跟口感似泥土的萝卜,看来在回到极乐园以前,青年得好好习惯一下“野味”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这些鱼头在烧烤一下后,脸颊部分的肉其实也算是种美味。”勉强称得上丰盛的晚餐后,亨利克一边打扫残羹,一边向年轻的囚犯们教授起生存的技巧。
好多人已经睡下了,只有阿列克谢带着刀在树林边缘巡视守夜。
永无乡的夜空没有星星,紫罗兰色的天穹简直像扣下了一顶盖子,乏味且无趣。
只是赞德仍然沉浸在远足所带来的兴奋感中,足以忽视所有的一切,只顾精力旺盛地满处散着步,直到在靠近最远离篝火的那片地带附近时突然嗅到了一丝不详的信号。
那气味,鲜明如铁锈,恶臭同死亡。
零星的血迹点缀着草丛,一直延伸到森林边陲,凶手多半已经走远了吧,这么想着,赞德反方向寻着踪迹前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想要找到血的源头,不料竟在下一次抬头时直接对上了一对颓丧而又布满血丝的双眼。
“噗。噗。”血滴沿着他手里的无柄刀片砸进草地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受害者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闷重。赞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片刻。
“……啊,是你……别误会啦,我其实还是很喜欢当时从你那杖子上冒出来的光,还有你嘴里那些话的,它们的确都让我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男人用令赞德感到熟悉的嗓音叙述着,话音底下却是难以掩盖的神经质。
“……让我过去。”不知怎的,赞德居然十分擅长应付这种突发情况,片刻的恍惚后就缓过了神来,冷静得如同已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老兵,“我手中的法杖可以治好一切伤口,无论你做了什么,也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了半会儿,终于记起男人的名字。
“……董耘。”
可男人只是一声轻笑,“真遗憾……一切都还是太迟了,你口中的那个余地——”
赞德朝他的所视之处望去。
“——早已经没有啦。”
一具尸体横陈在那里。是天亮时和阿列克谢欢谈的那个少年此刻正大睁着双眼躺在草地上,脖子已经被刀片连刺带割得惨不忍睹,肉片纷飞,喉管外露,大量的未凝固的鲜血洒满了草地,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花。他张着嘴,仿佛就要开口呼救。极度的惊恐与疼痛刻印在少年的表情上,他已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先杀个最弱的练练手,紧接着是那个刚成年的小子,再然后是……”董耘拿袖管擦拭着刀片,突然情绪失控,原地跺着脚暴走。
“这些蠢货!顾问是个蠢货!其他人更是些蠢货!他们是怎么敢违抗首席的呢?!尼格罗尼肯定会将所有人都撕成碎片的……但是我可以不一样,我可以亲口告发顾问,或者更直白点,我可以直接同时拎着他的脑袋与他未实现的反叛回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赞德的胸膛,也唤回了一缕似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焦热。
“喂,拿杖子的小子,帮我个忙!那头带刀的狗熊是你跟班对吧?我看出来了,他只会对你一个人言听计从,你去让他把所有人都杀了行不行?我早就听过一些传言说合成兽是怎么像割草一样砍人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拎着顾问的脑袋去见首席,他肯定会重重地奖赏我们,提拔我们成为乐团的干部……”
董耘一步一步地贴近过来,用血迹斑斑的双手轻轻为赞德正了正衣领,笑得见了牙,“……不过,要我说啊……虽然尼格罗尼的实力足以媲美军队,但把整个永无乡的人都屠尽什么的果然还是太浪费了吧?”
他的鼻息呼在赞德脸上,狂热地盯视着青年的双眼,“平民们当然是要留着用来统治和剥削的啦,全杀了简直天理难容啊。你想,你的狗熊也是一只合成兽,要杀了尼格罗尼应该也不难吧?何况他待自己人也不错,这来自背后的刀可难防的很呢。等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极乐园还算得了什么?整个永无乡都会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天,给点回应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从加入乐团的那天起就在盘算这些事了?!你的出现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啊!有,且也只有你能做到上述的这一切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赶快叫——噗……!”
来自背后的刀尖一举刺透了董耘的要害,一剑封喉。
阿列克谢收回刀,董耘的身体因惯性而向前倾倒,喷溅的血弄脏了青年的脸。
大口大口喘着气,赞德总算辩识清楚了自己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是什么: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嫌厌与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