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极高难模式[无限]》汉江怪兽

56、泡影

　　“啊啊——救、救我，疼——小璇——”

　　“再、再坚持一会儿……小歌，我们马上就能到保健室了！真的马上就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坚持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行！！”

　　“……这些从她里面流出来的肠、肠子，对不起……但是我们要……”

　　“直接塞回去吧。”

　　“这……”

　　“躲开，让我来。”

　　“小璇，小璇，我——啊——”

　　“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这是专属于人们的大溃败，秦天璇强忍着眼泪用双手扶起歌霏苍白无力的面庞，以确保她不会看到自己身下血肉横飞的惨状，莫英有些目眩地为江兰让开路，那伤势严重到任谁都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于是那个女人面不改色地将流出来的脏器全塞回歌霏破裂的腹腔里，整个过程伴随着极度使人不悦的水声，在受害者越来越小的悲鸣中画上了终止符。

　　想尽一切办法堵上了歌霏肚子上那个黑窟窿，莫英不知道用撕碎的衣物充当绷带算不算只图个心理安慰，可比现实更荒诞的是，比起绷带，其实还是填充物一词更能够形容那些布条所起到的最终作用。

　　人们浪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然而移动重伤者的手段也还是只能依靠人力。尽管异变已然结束，但改变的地形与在女校中逗留徘徊的怪物仍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符泽川和莫英慌乱得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却还要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他们所认为带来最小二次伤害的方式和速度抬着歌霏逃跑，尽管考虑到这点其实根本没什么卵用。摩卡也顾不上隐藏自己那点底牌了，她使用技能把那头瘦骨嶙峋的白狼重新召唤出来保护侧翼，自己则在队伍最前面紧持武器，阻挡任何可能来袭的危险。

　　“大危机！在学校里发现有同学受伤了该怎么办？——别担心！紫檀高中内的保健室正时刻关注着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请把一切都交给火辣魅惑护士装的小姐姐们吧！天生丽质紫檀小诊所，二十四小时绝妙营业中～申请加入应援团请联系大家尽善尽美的天使学长哦～～”

　　广播里传来落井下石的哂笑，如同刚从香精池子里爬出来的浓郁香水味儿，一个，十个，几十个只穿着泳衣的学长NPC们端着染成粉红色的医疗器械，走着模特台步从走廊深处出现，像在流水线上不停复刻的廉价品，一种近乎于愚弄的嘲讽。

　　“滚开！全他妈给我滚开！！不准碰她！不准碰她！！”莫英嘶哑地冲她们吼叫。

　　“……就交给她们吧。”符泽川说，“歌霏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的啊……”莫英跪在地上掩面哭泣，“我只是不能接受！那时的我们多开心啊！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了呢？！”

　　墙壁因异变的挤压而变形，秦天璇靠在那上面，死死盯着对面那道有NPC把守的保健室大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她整个人都像电量耗尽的机器那样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我都干了什么啊？”她望着自己血染的双手，“我都……干了什么啊……？”

　　-

　　腹部传来雷击般的灼痛，在它面前，似乎整个宇宙都要退避三舍，向内汇集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点。

　　强烈的灯光刺透眼皮，闯入歌霏的眼球。所视之物是白色的荒原，她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只剩下在吸入空气时获取片刻安宁，然后再在呼出时被痛苦惊醒，无尽的苦楚流经歌霏的血管，她现已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悲惨二字的代名词。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自己的脑后汲取走了，歌霏感觉得到自己的思维正快速衰弱着，恍惚间，她看见自己行走在有灰色鸽子驻足的坟场，腐朽和死亡的气息依次袭来，几束鲜花重叠着摆放在一座墓前，她走上前去，看到上面刻着秦天璇的名字。

　　“小璇——！”

　　歌霏被噩梦惊醒了，她忘却了疼痛，猛地坐起身来。几个NPC一并过来压住她，其中一个手里正抓着根注射器，这个场面似乎引起了歌霏记忆最深处的恐惧，使她不顾伤势地奋力挣扎起来。

　　“不要！不要！！小璇！救我！救我——”

　　“啊！！！”

　　细长而冰冷的针刺进了歌霏的手臂，然而抓着针筒的NPC却没有将里面的药物推进去，反倒把注射器拔了出来，留下一个轻微淌着血的针眼。

　　“哎呀，姐妹，你的手臂脂肪太厚了，我根本没办法刺穿啊，要不你等减肥以后再来？”

　　NPC刚一字一句地推诿完，她身后的其他NPC便瞬间爆发出了一大阵哄笑，她们堆满嘲笑与讽刺的脸像一张张面具在歌霏眼前晃来晃去，她们的笑声与姑娘记忆里的声音重合，最深邃的噩梦缠住了她的身体，正试图把歌霏往更黑暗的地方拖去。

　　——“大肥子！大肥子！妈妈你看那边有个大肥子！”

　　——“你们快看啊，歌霏怎么胖得跟头猪一样啊？”

　　——“就是就是，这都什么时候还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呢，呵呵，又肥又丑就算了，还非得出门让别人看见，这不就是犯贱吗？”

　　——“唉唉小声点，可别叫我们小歌同学听见了，哈哈。”

　　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XXX喜欢歌霏”，前面再配上一个男生的名字，这就是当时班级里最恶毒的诅咒了。

　　她只是一个毫无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兴趣爱好被经济条件限制，活生生一个游离在小团体之外的边缘人物，而在学生们之间，边缘化就意味着会成为供他人娱乐的活靶子。

　　——“啧，这回咱班拔河又输了啊。”

　　——“是呐，还不都怪歌霏没上场嘛，瞧她那个吨位，还不是一碰绳子对面就全趴下了吗？”

　　——“呦！说歌霏歌霏到，来来来，我来采访一下，咱班儿的大力士为什么不愿意帮咱赢一个好成绩啊？”

　　——“没准人家是一看台下那么些个人，诶～紧张呗？”

　　——“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就咱一个班里的她应该不会紧张吧？还不给大家伙儿露两手吗，大力士歌霏？”

　　——“对对！露两手露两手！”

　　——“露两手！！”

　　“……”

　　——“哎呀，小姑娘你这手也太胖了，我这压根都瞧不出来血管啊，体谅体谅我们这帮拿死工资的，回去减减肥再来行不？”

　　“……”

　　NPC们全不见了踪影，秦天璇冲进保健室里，看到两条手臂上扎得全是密密麻麻针眼的歌霏，再也无法遏制情绪地把她背了起来，后脚就往宿舍方向跑去，其他人也紧随她们之后。

　　“你已经没事了，小歌，振作一点儿！把眼睛睁开，我是小璇，是秦天璇啊！”

　　明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歌霏却完全无法回归清醒，她能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心力交猝，想要逃避的欲望充斥在她身体每个细胞中，已经彻底厌烦了整个世界，她脑子里的想法只剩下要如何迅速地、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

　　“……小璇。”歌霏勉强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来几个音节，“千万别死了。”

　　她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这就是名叫歌霏的姑娘的走马灯，匆匆地回顾了自己匆匆的一生，她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拥有过快乐的日子的。

　　她看见小时候和妈妈买东西回家忘带钥匙，于是陪自己蹲在家门口数蚂蚁。看见经常喂的那只小花猫，她从某天起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看见午休后放在自己课桌上的一颗棒棒糖。看见学校附近新开了家甜品店。看见商场里的放纵一夜。看见第一次收到礼物时，妈妈脸上的笑容。

　　还看见C区外环培训机构里的那两个月，以千米与万米做单位的长跑，教官脸上的凶戾，被她扇了一巴掌后脸上的火热与肿胀。

　　巨大的压力，对未来的恐惧，互相揭发举报的环境，整日游走在崩溃边缘。看见吞牙膏的人被教官命令其他同学按在地上，直接搬起饮水机桶往嘴里灌水洗胃。

　　看见友谊的温暖，三人围成的小小港湾，那些困苦煎熬夹缝间的欢笑，跟莫英私下里痛骂教官，也和秦天璇一起聊天侃地。昨日里离开的老学员留下来一些彩珠，秦天璇便把它们串成一条自制手串送给了她，自己一直将其视若珍宝。

　　面试那天，面试官本来已决意要将自己淘汰了，可排在前一个已经通过了的秦天璇却凑上来说：“先生，敢打个赌吗？关于我以后究竟会不会被调到这儿工作？说实话，我要是你的话，是绝不会想得罪一位未来的同事的，更别提，还是一位有潜力成为自己上司的同事。”

　　……哈哈。

　　想到这儿，歌霏心里暗笑一声。

　　睡在秦天璇的背上，听她一步一步走在风中，仿佛她们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仿佛秦天璇和莫英还会陪她很久很久。

　　歌霏闻到了肥皂泡的香味，风和水，花朵和尘埃，秦天璇和歌霏，更多滑溜溜的、彩色的泡泡飞向天空，歌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透明，一点一点地消失，最终和那些泡泡一起成了盛夏里幻灭的梦想。

　　快乐的日子多好啊。

　　只可惜，快乐的日子是消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