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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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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味的奶昔。”童桦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似的,一走进冰店就瘫坐在门口位置的沙发上。
林樾无语,真是个少爷!走几步就喊累叫热的,还吩咐上了。他转身往点餐台走去,听到背后传来一句,“谢谢。”
还是个礼貌的少爷。
林樾点完后,就歪靠着取餐台等。冰店没什么客人,放着比较缓慢的钢琴曲,站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配合地打起了哈欠。
打到第三个的时候,他点的两杯饮品才做好。
那边的少爷好像是已经睡着了,他把奶昔放到童桦面前,见他脸还是有些红,站在对面问,“醒醒,你不会是发烧了吧,送你去医院吗?”
童桦睁开一只眼睛,惺忪着看了眼面前的奶昔,接着又闭上眼。
“没有。”他说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就这么闭着眼,探着身子喝奶昔。
林樾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瞠目结舌。
奶昔快速下降了四分之一,童桦睁开眼睛,无视呆愣看着他的林樾,再次靠回沙发,“活过来了……”
“不至于吧。”
“至于!我苦夏。”
两人对坐无言,林樾默默地喝着东西,童桦坐在对面安静地用牙给自己做着“美甲”,空气中混着尴尬,还有悠扬的钢琴曲,困意再次卷土重来。
林樾想找个话题打破尴尬,也冲散困意。
纠结了半天也没找到话题。
儿时的那点记忆,他已经很模糊了,而且再提起来只会更尴尬。
说近期的事情吧,他们也就才同桌了四天,不足一周,也没什么聊的。
聊学习,很傻。手边也没有可供发挥的书或是练习册。
聊家庭,能聊的倒是不少,但一定会影响心情。
……
林樾的神经每伸出一根带着意见的触须,就被摁下。
各种意见在大脑里编织成网,林樾挑挑拣拣终于扯出了一个话题。
“我记得你比我小一岁,跳级了?没想到我们还能成同学。”
“没跳,当时我妈住院,没人照顾我,我就提前了一年入学。”童桦收回啃了一半的手,另一只手努力配合地做着打磨的工作。
“哦。”话题又再次面临终止,林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埋着头喝东西的状态中抬起头看向童桦,“对了,去你家吃饭的事儿,要不——”林樾话还没说完,就被童桦打断。
“不是我家。”
“啊?什么?”
童桦看了眼已经没什么发挥余地的指甲,才抬头看向林樾,“我说,不是我家。”他拿起奶昔喝了一大口,停顿了几秒后,缓缓开口,“我跟他们不住一起,呃……他们也不住一起,”他语无伦次,接着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林樾,“准确地来说,我们三个各住各的,所以,邀请你去吃饭的地方,不是我家,邀请你的人,也不是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所以如果你不想去,要么就跟李姨说,要么你就自己跟他们讲,我没办法传达或帮忙。”
林樾听完愣了愣,“哦,好吧。”
“其实……有免费的饭,干嘛不去,不吃白不吃。”
“你这意思,好像不排斥我去?”
“我为什么要排斥?正好多个伴儿。”
“你?”林樾一愣,不确定地问道,“你会去?”
“嗯。”童桦低着头,手指在杯壁随意地划着流下来的水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会去,也不应该去。”
“……”林樾看着童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沉默片刻,童桦慢慢开口,“我只有一个妈妈,可她留在了我的过去。如你所见,我现在有一个法律上,户口本上的继母,但她不是我妈妈,她是我爸强塞给我的。她对我很好,我知道;我爸也需要有人陪伴,我理解;她也为了我没有要小孩,我也很内疚。”童桦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低头认真擦着手指上的水珠,“有的时候我也很矛盾,我很难拒绝她的关心,她……真的跟我妈,太像了,不管是性格,还是跟我说话的语气,都让我没有办法对她疾言厉色。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她,因为,如果连我也忘记我妈,那这世界就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了,她只有我了。”
所以,他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心里眷恋着在顾宓身上搜寻到的他妈妈的影子。
另一半的他,大脑又时刻提醒他,她的身份和他应该是对立的,是水火不容的,和她的一点亲近都是对妈妈的背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樾看着他,有些自嘲地开口,“那我倒是没这么复杂,我只有一个妈妈,但她却不止我一个儿子。这么看,不知道谁更惨一些……”
童桦抬头看向林樾。
“其实,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抹杀掉你妈妈的痕迹,你可以照照镜子,那就是她留下的痕迹。我这两天回忆的事儿,想起来我小时候在你家最美好的记忆,就是沈阿姨在我们睡前读的名著。”林樾喝了一口饮料,继续道,“我隐约记得,她在给我们读《荷包里的单人床》时,读到那句‘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当时问她,什么是爱?怎么判断别人爱不爱自己?她的回答我记到现在。”
“嗯?她怎么说的?我怎么没有记忆。”
“她告诉我,看对方的眼睛,一瞬间投射来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眼睛?眼神?”
“嗯。虽然我到现在对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感悟和对错的评判,但我印象很深。”
童桦轻笑出声,语气中带着回忆,“我妈总这样,意在言外。”
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童桦的回忆,他看了眼来电,接通。
“喂,灏子,可以了?”
“嗯,好,那我这过去,大概20分钟。”
童桦挂断电话,端起面前的奶昔,“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就剩了个杯底。
“走吧,打车送你回去。”
林樾看着都替他牙疼,“不用,你有事儿就走吧,我自己回去。”
“顺路,一起吧。”
“好吧。”说完,拿起眼前的果汁,纠结了下要不要像童桦似的来个干杯,但看了看眼前的一杯果汁有大半杯的冰,只喝了一口,就放弃了。
童桦打车把林樾送到学校,对着司机又报了个位置。
“同学,你这不绕远了吗?!”司机说着在前面红绿灯路口掉了个头,回到刚开过的路上。
“没事儿。”
车子右转拐进了一个巷子,在一家中医诊所门前停下,童桦付款下车。
裴灏在诊所前台,没正形地跪坐在凳子上,手肘支着前台的桌子,面前摊着两本书,手里转着笔,朝外面张望着,一看到童桦下车,就扔了笔,跳下凳子迎了上去。
“安格,你们这会儿才吃完饭啊?我以为你会提前跑呢?跟那些爸妈们有啥好聊的,我寻思等你来打会儿游戏呢。”裴灏搭着童桦的肩,一起走进诊所。
“早吃完了,刚去办了点事儿,没让爷爷等吧?”
“没有,最后一个病人刚进诊室不久,你来得刚好。”俩人在诊室门口候诊的长凳坐下。
裴灏的爷爷是有名的老中医,已经七十多岁了还在出诊,家里人担心他太劳累,所以每天只接诊30个病人,一般都是前一天的傍晚六点排号,第二天按号接诊。
“一般不是就一上午的看诊时间嘛?今天怎么弄到这会儿?”
“不知道,听说好像是上午有个病人需要施针,应该耽误了。”
“那爷爷吃饭了没?”
“当然吃了,我妈送过来的。对了,练习册明天给你带过去,我还没看完。”
“还说呢,我就跟你说等我过来看诊的时候给你,你非一直催,就因为给你送练习册,知了哥又挨王姨骂了,你想好下次见着知了哥用什么姿势跪吧。”
“不至于吧,你们过来不算绕很远啊,算……路过的吧。”
“算路过吗?”
“差不多,差不多哈哈哈哈哈哈……”裴灏理亏地打哈哈。
“你赶紧冲着知了哥家的方向磕个头认错,他还让我叫上你下周六吃饭呢?”
裴灏很是配合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腿上弯曲“跪”了一下,“吃饭?他和熹寒哥要走了吧。”
“嗯,周日的车,而且说要实习赶论文,十一也不回来了。”
裴灏看了眼柜台上的日历,“周日?还有两天就是月末了——知了哥的生日,不能晚走几天吗?”
“看样子是不行,所以走之前喊咱们一起吃饭,把杜嘉也喊上吧,挺久没见了。”
“行吧。不过,吃饭怎么没定周五晚上,他们周日的车,周六还跑出来,王姨不是又要发飙了。”
“林樾不是住校嘛,他有门禁。”
“林樾?新来的转学生?你们啥时候背着我关系这么好了?”裴灏说着垮起脸,哀怨地看着童桦。
“知了哥我们三个的爹是一起复员回来的,只不过林樾他爸去南方发展了,小时候他们回来过一次,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那会儿你还没搬过来呢。”
“这么巧?中午你说和知了哥你们是家庭聚会,不会就是和他们家吃饭去了吧?”
“嗯。”
“可是林樾他们不是去南方发展了嘛,怎么又回咱们这边来高考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八卦。”
“得了吧,我看你是不知道,就你那五毛钱的嘴,能藏住啥秘密,知道的话早说了,我还不了解你。”
……
“那你小心被我暗杀。”
话音刚落,诊室门开了,里面的人拿着药单去配药处抓药,童桦起身探了下头走进去。
“爷爷~”童桦一进门就嘴甜地喊了一声。
里面的老人头发花白,闻声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拉到鼻翼处,一看是童桦走进来,眼里止不住地笑往外溢,“小桦来了,都多久没去家里了,前两天叫你去家里吃饭,也没来。”
“我前一阵感冒了,怕传染给您和奶奶,要不我能一天去八次,把您家门槛都踩平了。”
“又感冒了?怎么没听那个臭小子说,快坐下我看看。”
童桦坐下,把右手搭在脉枕上。
裴灏吊儿郎当地走进来,在背后悠悠地开口,“爷爷,你也太偏心了吧,我这周也没去你那儿啊,也没见你问我。”
裴爷爷无视裴灏的争风吃醋,把眼镜推上去戴好,手搭在童桦的手腕上。
“伸舌头我看看。”
童桦乖乖地伸出舌头。
“抓几副药调理调理吧,一直让你吃几副药,就是不听话,老是去打针输液可不行。”
“我就是来抓药的。”
裴爷爷有些惊讶,“嗯?这次怎么这么听话?换手。”
童桦收回右手,把左手搭在脉枕上,“嗯……现在课业忙了,不能一直请假去吊水了,耽误课。”
裴爷爷看了童桦一眼,“有什么事儿,别总憋在心里,肝郁,脾胃虚。你才多大的年纪,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呢,你看我们家那傻小子,每天就知道傻着脸乐。”
傻小子在后面听着话头拐向了自己,“爷爷,咱能不能不踩一捧一,我什么时候天天傻乐了?”
……
“我给你先开五副药,正好你下周六吃完,到时候再过来,忌生冷硬辣,尤其是凉的,一点儿别碰昂,你就差住冰窖里了。”
童桦想了下,最好还是别反驳中医,尤其又是这么一位资深的老中医,低头乖乖地应着,“哦,好。”
傻小子看自己再次被无视,而且看爷爷的反应,童桦的问题应该不严重,就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童桦就拿着药方单出来了,他递给配药处的医师,等了一会儿,取上药后,跟裴爷爷道了别,路过前台时,从兜里拿出500块递给裴灏。
“这啥意思?”
“拿着吧,我爹给的,不要白不要,这次匆忙,空着手就来了,药可不能白拿。”
“收回去,我管你谁给的,你这样以后就不让你来了。”
童桦把钱拍在桌上,“钱又不是给你的,来不来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不收钱才是真不让我来了,走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裴灏拿着钱就要追出去,被出来的裴爷爷喊住。
“小灏,收起来吧。”
“爷爷……”裴灏不解地看着爷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裴爷爷什么都没说,站在门口看着童桦走远的背影。
裴灏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上学,搬去了童桦家的小区。
那个小区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学、区、房,小区北后门出去往东不到300米的距离是一所区重点小学,往西不到800米是三所重点公立初中的其中一所,而高中四中,更是市重点高中,距离更近,小区南正门出去过个马路就是。
裴灏和童桦是小学和高中同班,初中邻班,四舍五入算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了。
裴爷爷是看着童桦长大的,也是真的打心底心疼他,了解他。
他是个典型的“别人欠他的,可以;他欠别人的,不行。”的那类人。
他知道,就算是为了那孩子脾胃都要收下这笔钱,要不然这就会变成他今晚失眠的理由。
裴爷爷看着童桦的背影消失了,叹气摇了摇头,转身一看,自家的傻小子还捧着那500块钱,呆愣地看着他,一时头大,“小桦是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你是心里一点事儿不装,匀称匀称就好了。”说完就转身回了诊室,留下裴灏拿着500块钱,风中凌乱。
他拉开前台桌子的抽屉,把钱丢进去,不服地小声嘟囔,“又有我的事儿……”随后,负着气,“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