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失败》徵里徵气

13、破碎的梦境(2)

　　那个人，身上沾满泥泞，双眼紧闭，白色的头发在透过树荫倾斜而下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何致远小心地靠近，看着他脖子上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写的“0111”。
　　好像记忆里也是这么一串数字。

　　何致远还想再近一点，把他拉起来，他却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何致远的胳膊。
　　“你是谁？”
　　“我……我是何致远，看你躺这，想拉你一把。”

　　他送开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蹭得满身淤泥，与何致远脑海里话少高冷目光凌厉的形象重合。

　　“雷德，我就叫你雷德吧。”何致远稍有纠结，但还是念出了那个名字。
　　“雷德？我不叫雷德，我是0111号。”他语气中带点疑惑。
　　“我知道你没有名字，就叫雷德好了，我给你起的。”

　　何致远当初与他初遇时，这家伙只说自己叫0111，他小时候没见过谁把数字当名字的，而且也念起来不太顺口，于是吵着让这家伙改个名字。
　　当时真正能玩在一起的小朋友不多，何致远非常希望能和看起来很酷的“白毛”玩在一块。
　　反正他也不抵触给他起名，何致远当即就决定给他赐个“雷”姓。

　　拜托！姓雷超帅的好不好？反正年幼时的小何同志是这么想的。
　　他之前还吵着他爷爷去给他改名“雷致远”，这样在小朋友堆里显得很霸气。结果是被爷爷揍了一顿。

　　起名的工程也是轻松完成，因为何致远想起教室里挂的“崇德尚志”四个字，于是“雷德”就此诞生。

　　再一次启用这个代表着何致远起名最高水平的名字，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他自己喊出这两个字时，都觉得恍惚又陌生。

　　“身上这么脏，跟我回家洗洗吧。”
　　雷德用他漆黑得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盯着何致远。
　　“我没坏心思，真的。”何致远不等他回话，拉起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雷德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

　　“小远回来啦，快来。”
　　爷爷奶奶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家门口，招呼着何致远过来打个招呼。
　　“这是沈叔叔，小陈书记让他这几天住我们家，你不要那么调皮了哈，要好好对客人。”

　　何致远有些发蒙。
　　好像以前家里是来过这么一个人，不过那几天光顾着和雷德一块了，而且这叔叔很奇怪，一天都看不见人，只有到晚上才会回来，他们之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因此自己对他并没有很深的印象。

　　“沈叔叔好。”
　　打完招呼，何致远赶忙扯着雷德往卫生间跑，他这一身泥巴，可得好好洗洗。

　　他们家卫生间不大，教会雷德怎么用花洒后，何致远便去房间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雷德穿。

　　他抑制不住地哼着小曲儿。这种重回小时候的感觉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他想永远留在这里。
　　不过他心里仍有一些疑惑。
　　比如为什么后来爷爷奶奶都忘了雷德的存在。

　　当初雷德失踪后，何致远只剩了点残缺的记忆片段，他也曾问过爷爷奶奶关于雷德的事，而得到的回复却是:
　　“我不记得你还有个叫雷德的玩伴呐？你是不是做梦了啊？”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常有纠结这些事的真假，尽管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个没有价值的问题。

　　“雷德，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啊？”
　　他还不太适应这个名字，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何致远在叫他。

　　“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雷德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何致远不死心，他想凑上前却又被雷德按住脑袋无法靠近。
　　“干嘛呀！”何致远拉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愤愤地看向雷德那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
　　“我不能说。”他的头发垂下，微微遮住眼睛。

　　何致远心情复杂地咽下口水。
　　以前他年幼，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再看，他蓦然惊觉，雷德的表现看起来很像个机器人。

　　可是……

　　“你！”

　　雷德因为被何致远忽然抓住手而吓一大跳，暗淡的瞳孔里闪过震惊。

　　“也不是冰的呀。”何致远小声嘀咕。
　　如果雷德是个机器人的话，那应该没有体温，身上会是硬的吧？
　　这摸一下也没感觉又硬又冷的。

　　会不会是因为冲过热水，所以是热的？

　　何致远准备再摸一下，雷德却猛得逃开。
　　“少乱摸我！”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冷！”
　　雷德疑惑地皱了皱眉。

　　何致远很有自知之明，有时候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毫无逻辑的话，他也不指望雷德能理解。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其实，我是想问你，出不出去玩？”

　　雷德依然感到疑惑，但还是点点头。

　　泥土的气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入鼻腔，让何致远觉得脚下飘飘然。
　　他一直期待能回到这里，再次感受那种带着自然的芬芳，站在田垛上，张开双臂，与风撞个满怀。
　　可惜，没能如愿。

　　他不知道爷爷奶奶当初那么执着于带他离开镇子，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
　　好奇怪，为什么好多奇怪的事情，他现在才感知到？

　　何致远烦闷地甩头，余光瞥见雷德直愣愣地盯着他。
　　这可让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

　　“离开这里。”
　　“什……什么？”何致远感觉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心跳也在加快。

　　“带着它，离开这里！”
　　“雷德！是你？”何致远立刻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雷德，是他现实认识的雷德。
　　不对，自己这是在说什么话！难道刚刚那个还是假的不成？

　　何致远颤抖着抬起头看向雷德。
　　他的眼睛……

　　“何致远，”
　　雷德的目光不似先前那般呆板。

　　“带着它离开，别回来。”
　　“雷德，带什么东西？‘它’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

　　雷德按住何致远的肩膀，眼里带着一丝泪花，何致远此时才留意到天空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雷德！”何致远喊道，“你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雷德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很抱歉，但是，我别无选择。”

　　何致远想拉住他的手，却被猛得向后推倒，眼睁睁地，离雷德越来越远。
　　这场坠落，没有终点。

　　-

　　沈徽想扶着站起来，忽然被一股力量撕扯着，直到脑袋撞上墙才停下来。

　　好疼！

　　她捂着头，还没坐稳又被人揪住了衣领。

　　“还有气，就赶紧去把衣服给我洗了！”

　　这尖刻的声音像是一个极大力度的巴掌，打得沈徽一动不敢动。
　　她一抬头，她终身的噩梦就站在她面前——
　　她的母亲。

　　沈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这种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哪怕是她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

　　“我明天赶画展要穿的那套！你最好快点！”沈母脱下脚上的高跟鞋，说着还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黑色的长裙就这么拖在地上。
　　在别人看来，沈母虽已是上了年纪的艺术家，但还是风情不减当年。
　　在沈徽眼里，她就是一个疯子。

　　没办法，沈徽只能拖着酸痛的身体找出那件沈母最喜欢的大红色礼服。
　　听说这是沈父当年送给沈母的。
　　但沈徽真是希望她爸没有送过这条裙子，这东西只能手洗，还得小心翼翼不让它被洗坏。

　　沈徽熟练地拿来澡盆，接起热水。
　　她忽然闻到浓烈的酒味，不用想，这是沈母在旁边喝酒。

　　“你放水声音这么大，是想吵死我吧！”
　　“不是。”沈徽只好把水关小一点。
　　她不想跟这个疯女人吵。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沈徽接水时正对着它。
　　镜子里，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额头还带着点血，瘦削，白，是那种没有什么血色的苍白。
　　沈徽长得像她母亲，性格跟她父亲如出一辙，都话少。

　　沈母以前是个很有名的画家，性格开朗，怎么看都不像会看上她父亲那种呆木头的那种人。
　　她只听父亲说过一次，因为母亲觉得他长得好看就追了他。
　　那个时候，沈母还不是这个样子。

　　到后来，父亲的不告而别，深深伤害了母亲，她才开始用酒精疯狂麻痹自己，也不再画画，最多就是去一些画展蹭个脸熟。
　　颓废至今。

　　沈徽又想起来秦湘的话。
　　她真的很好奇，父亲消失这么多年，到底去哪了。
　　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和母亲？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沈徽条件反射站起身来，她看见客厅里碎了一地的酒瓶。

　　“过来扫一下！”沈母满身的酒气，沈徽忍不住捏起鼻子。
　　她一点也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她找来扫把，听话地将地板上的碎片弄干净。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你是哑巴吗？”沈母瘫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吼道，而沈徽只是缩了缩脖子。
　　“你这死丫头，怎么跟你爹一个死样子！说话啊！”
　　沈徽紧咬住嘴唇，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沈母忽然也抽泣起来，她漂亮的卷发凌乱地盖住脸。
　　“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

　　沈徽对她有恨，可每次她哭着道歉时，还是会有些心软。
　　或许自己就是个受虐狂吧。她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