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凋谢》叙利亚仓鼠

3、重逢

　　祁央绾及笄时义正辞严地说她要比武招亲，她爹冷哼一声翻着白眼喝茶去了，她娘看破一切，拎着她的耳朵骂：“我看你就是想嫁给卫戍那小子！”

　　祁家大院碧瓦朱甍、将军府厚重简朴，但二者只有一墙之隔，卫戍小时候练功把这墙砸出个洞，这洞把祁央绾好奇的头卡了进去。

　　“你干嘛呢。”八岁的卫戍被墙上长出的陌生人头吓了一跳，抱紧了自己的剑不敢靠近。

　　祁央绾死要面子，不肯透露自己的窘境，胡诌了一个借口：“我……我就看看，你家还挺、挺大的。”

　　“那、那你看吧，我要练剑了。”
　　卫戍刚起势就收了手，总觉得被女孩子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嘴里自言自语说着今天的兵法还没学，收了剑转身走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父亲说的“丢盔弃甲”。

　　“哼。”祁央绾发出一声冷笑，见卫戍跑没影了才哭着喊人救命。

　　很可惜，来的不是她的丫鬟，也不是她的哥哥姐姐，而是她娘，致力于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的娘。

　　卫戍很实诚，他爹问他练功了没，他说没练，还为了凸显男儿血性特意说得很大声。

　　两个人在各自家里同一时刻挨打，也是一种缘分。

　　第二天卫戍去看的时候，那块墙已经被补好了，往上看连将要探过墙来的枝条都被修剪得有了些距离。

　　卫戍有些遗憾这退却的绿意，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顺着树枝爬上来的祁央绾骑在墙上，娇滴滴地指着他说：“可以劳烦公子接一下吗，我要跳下来了。”

　　卫戍没说好不好，下意识地就伸出了双臂。

　　最后是祁央绾拖着被砸晕的他回了房间。

　　或许是梦到从前的缘故，卫戍太过眷恋那份温和平静的过去，不管雷鸣与风雨如何呼唤，都拿不出一半的清醒。

　　如果不是睁眼时那房梁上层叠缠绕的蜘蛛网如此冷寂，卫戍几乎都要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昭平。

　　卫戍刚回来时就有人找上了门，对方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熟稔，他并未感动于那份热泪盈眶的情谊，草草打发了。

　　他昏睡了两天才起来面对这幅荒凉景象，府上的人早就走空了，雨水给蒙尘的将军府进行了冲刷，抹去一些尘土，但这份湿润将地上的枯枝落叶黏得更紧了，卫戍去柴房寻了笤帚打算把这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

　　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好好地长着，仿佛一直被人精心照料着，槐树上还有父亲为他记录身高留下来的印迹，那最后的刻痕是在他十八岁时留下的，之后他们便奔赴沙场了。

　　卫戍缓缓靠近，贴在那之上，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高了。

　　不管卫戍心里如何不好受，他此刻表现出的只有被常年规训出来的对待恐惧之物、厌恶之物的漠然。此前二十年，他只要表露出一丝崩溃或感伤，卫将军的巴掌会来得比他的眼泪更快。

　　卫蒙山一生未娶，抱了两个孤儿回去当儿子养，他不懂得什么是温柔，所以无论是卫収还是卫戍，自小就是在棍子和鞭子下长起来的，再痛也不许哭不许叫。

　　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表现出软弱怯懦的一面，势必要把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锻造成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模样。

　　卫収是长子却受限于天赋，他便寄希望于卫戍，如今这个局面，卫戍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回报他的期望。

　　记忆就像脚下的残渣一样堆积起来，堵在卫戍心里。

　　叩门的声音打乱了卫戍的计划，他想着上次敷衍的态度有些无礼，便怀着歉意提上笤帚快步赶去。

　　门闩落下，来了个意外之人。

　　“好久不见。”
　　祁毘的语气不像从前冷淡，但卫戍还是能看出他刻意隐藏着的不屑。

　　卫戍不想和他多做交流，只点了点头，然后将注意力放在了被夹在笤帚里的树叶上。

　　祁毘继续说道：“我是生意人，战事上我不懂，但你能平安回到昭平就是好事，过去种种劳神劳心，不要太过在意，当下好生休养才是。”

　　卫戍抬了抬眼皮，不明白祁毘这一反常态的示好，只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当是默认。

　　“从前有诸多得罪还请见谅，既相与为邻，今后还是和善相处为好，小卫将军是懂礼知节之人，定不会计较……”

　　“你回来的消息还未传开，有什么需要的与我知会一声便是，只是今日还请……”

　　卫戍有些烦躁，祁毘的每一段话他都没有听到尾，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在这里喋喋不休，如果没有记错，祁毘应该相当不喜欢他。

　　他不想再听任何的话语，只想关上门独处。

　　祁毘的手扣住门边，强势地拦住他的动作，门扉被两股力拉扯着打不开合不上，他们就那样僵持着，终于，祁毘收起了他那虚伪的样子，表露了此行的真实目的，“央绾今日回门。”

　　原来自那时起都一个月了。

　　剩下的话祁毘没有说出口，但卫戍明白——请你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还没有告诉你，她成亲了。”

　　祁毘从未往好的方向揣度卫戍，他觉得卫戍明明是个凶神恶煞的人，却总是在祁央绾面前装出一副纯良的样子，令人生恶。

　　就像现在，卫戍病殃殃的脸上竟然还浮出笑容来，不知道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嘴里说着疯话，诡异得很：“我知道，说来真是巧啊……我还喝到她的喜酒了。”

　　“若不是你拖着她，哪家女子那么大了还不出嫁，简直让祁家丢尽了脸。”对于这个耽搁妹妹到桃李年华的人，祁毘有诸多怨言，“央绾也是，太过执拗，从前拿你们没办法，现在是天意，她已经寻得良婿，嫁做人妇，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再纠缠她。”

　　卫戍没什么可辩驳的，答应了这几日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将军府里。

　　说到底，祁央绾又不是他的人，他们这种身份，两情相悦素来抵不过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

　　相识十二年无名无分，确实如祁毘所言，只有耽误二字而已。

　　晌午时雨水便被烘干了，卫戍这才意识到已经是小暑了。

　　他站着愣神，马车压在青砖路上的声音无比清晰，应当来了不少人，些许嘈杂，有人在来来回回搬东西，有人在寒暄问候。

　　“央绾能有这样的姻缘是她的福气。”祁母祁父笑呵呵地迎了女婿进门，他们没想到女儿都快二十了还能找到这样好的亲事，如他们所愿，对方是不输于祁家的富商。

　　魏远修侧目看向祁央绾，眼里心里满是柔情蜜意，握着她的手说道：“央绾很好，能娶到她才是我的福气。”

　　“她娇蛮惯了，不知道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是怎样的，还要劳烦你好好教教她。”

　　“哪有，央绾温柔体贴，再没有更好的了。”

　　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卫戍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垂下头走开了。

　　祁父祁母看这祁央绾确实乖乖候在一旁，挂着浅浅的笑容，一副知书懂礼的样子，不像从前只浮于表面，好似真的改变了。

　　其实她只是装得更像了。

　　晚上用餐时，祁父趁着魏远修来的机会叫上了商会的老爷们谈生意，祁央绾不喜阿谀奉承的场面，随意喝了两口汤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了。

　　祁央绾的女德修得一塌糊涂，《女诫》更是直接被她撕成两半一把火点了，但她的胆子也就到这儿，每到先生查功课时，卫戍还要连夜帮她抄写。

　　《女诫》《女训》《女则》，祁央绾说她一看到那些就头晕想吐、胸闷气短，大部分功课自然而然就成了卫戍的活，这些东西没过多久他就滚瓜烂熟到能默写下来了，还练成了祁央绾的字体。

　　祁央绾不满家族对自己的规训，但也不敢跟自己爹娘大小声，倒总是去旁边将军府跟卫蒙山叫板，拦着他不让他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打卫戍。

　　卫蒙山不怎么搭理祁央绾，他不喜欢娇蛮无礼的大小姐，每每都毫不怜惜，把她当流星锤一样扔出去。

　　祁央绾很识相，发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便爬起来拍拍灰回家了，进了祁家大院还要忍着痛强装没事，走出端庄的步子。

　　改天她又去，反正只要卫蒙山不找她爹娘告状就行，这时候两家人互相瞧不上反倒成了好事。

　　露水台的墙是最好翻的，连着将军府练功的院子，看守不让她进，她就从那儿过去，进来了往左后方走，只需要转几个弯就到了卫戍住的屋子。

　　来来回回，这条路她走了好多次。

　　她拎着水壶熟练地爬上树，继而攀向墙头，坐稳了转过身子准备看一下落脚点，没想到心心念念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卫戍正抚摸那后来填上的砖块，横平竖直的纹路细细梳理着他们相识相知的岁月。
　　他本想默默地告别，上天偏不让他如此。

　　两人良久地对视着，怕那只是一个幻影，要在此刻将对方牢牢烙在心里。

　　祁央绾已经盘起了长发，珠翠簪子斜插在发髻上，色彩是透彻的湖蓝，与她一样，尽管是在暗淡的天色下依旧珍贵耀眼。

　　微风拂过，他以为是祁央绾化作蝴蝶向他奔来，明明那只是她飘动的衣袂。

　　卫戍下意识地接住了她，待她站稳后旋即退开，在二人之间留出距离来。

　　祁央绾瞧他憔悴的样子，瞬间红了眼，哭得梨花带雨：“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就嫁人了。”

　　黑夜下隔着三尺卫戍也能清晰地看见她的泪珠，他捏紧了拳头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安慰她。

　　卫戍纠结许久，不知该如何回应，良久，只吐出一句话： “没事，婚嫁之事，女子本就做不了主。”

　　这样的重逢，连失而复得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