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凋谢》叙利亚仓鼠

13、交错

　　金舫寺在这延展的青青画卷中岿然独立着，数十年间承接了许多功德，这般天气没有香客前来，早早地便锁上门了。

　　宁芙循着朱红颜色把几近晕厥的百里勅见拖到此处，无论如何叩门也无人前来，夜色俨然逼近，要寻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并非易事，她心一横，直接将百里勅见扛起来，一举轻功翻过墙，潜入了最近的落语阁。

　　百里勅见面无血色，眼神失焦，一时间体温骤降，宁芙手忙脚乱将他身上的衣物尽数解下，扯了室内的帷幔为他擦干躯体，而后再将他层层裹住，防止余热流失，她尝试着为他输送内力却无济于事。

　　那毒像是扎根在了他的身上，已经共存了许多岁月，几乎与他融为一体。

　　宁芙收了力，百里勅见倒在她怀里，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睁着眼，不知在看哪里，他只能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逐渐微弱，清楚地知道他这辈子也走不出那片沙漠。

　　如果不作为婤蚩的世子或者，他会不会好过一点，如果现在放下一切，他恨的和爱的能不能一笔勾销。

　　痴心妄想。

　　百里勅见现在才真正毒发了，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息，血液里仿佛流淌着尖刺，兴奋难平，随着他心脏的一次次跳动，刮过每一寸筋骨，他浑身痉挛不止，从宁芙腿上滚了出去。

　　他在一旁的衣物中摸索，可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始终拿不到，宁芙跟着前去盖住他裸露的身躯，帮他在那堆布料中找出来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火折子，宁芙打开却发现它已经受潮不能用了，只是一个寂灭的竹筒罢了。

　　百里勅见在一旁已经开始痛苦地叫喊，五脏六腑没有章法地绞在一起，他的每一次震颤只能加剧它们互相拉扯的力度，他已经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宁芙怕再这么下去出什么好歹，便撕了一截衣服叠了几层让他咬住。

　　宁芙环视四周，佛堂之上尚有香火，她取了几只下来衔在口中，掀开他上身的错乱的布匹，再取香火对着各个穴位点下去，一只香灭了就取下一只，灼热的银黄色破坏着他的肌理表层。

　　他身上已经有许多痕迹，胸膛与后背叠着层层伤疤，今日又要添上许多。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他却要借那些被烫伤溃烂的瞬间来消解痛苦。

　　宁芙的心跳的很快，百里勅见这副惨相急得她也出了一身的汗，手上的动作不敢停歇，专注地寻找准确的位置，怕出了什么差错让他更难受。

　　一个时辰过去，圆疤星星点点地击退了渗人的寒气，他终于不那么煎熬了，甚至还恢复了一丝神智，抓着她湿漉漉的衣袖不放手。

　　此刻只有莹莹月色，淡然如水，他们看不清彼此，却有难得的安心，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

　　未享受多少安宁，灯火忽而晃了他们的眼，夜里巡视的僧人发现了散落的帷幕和香火环绕的小小天地，宁芙偏头看向他，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这些东西我都会赔的。”

　　僧人不理会她的话语，勃然大怒：“孤男寡女衣衫不整，佛门清净之地岂容此等污秽之事！”

　　宁芙捂住百里勅见的耳朵，让他好生休息：“我们是来避雨的。”

　　“休得胡说！你身为女子却恬不知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随意闯入。”

　　宁芙收回对他敬重的眼神，低头凝视着百里勅见苍白的脸：“等他有力气了我们自然会走，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吧。”

　　“犯下这般罪孽还想全身而退，未免太过无礼了。”僧人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反而更加盛气凌人。

　　宁芙眉头微蹙：“我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佛祖是不会介意的。”

　　“都这幅样子了，还敢说清白。”僧人提着灯走到两人身边，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我这就叫人把你们抓起来。”

　　“您真的误会......”

　　“伤风败俗！”

　　宁芙这性子是不能再忍了，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僧人，没等他明白那挑衅的目光，她毅然回头，捧起百里勅见的脸，对着嘴就吻了下去。

　　尽管两人就只是这样静止地贴在一起，百里勅见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袭击得七荤八素，耳根子连着脸红了一片，恍然睁眼，恰逢流星划过，但也许是他看错了，那好像是宁芙眼里的氤氲水汽。

　　他又一次地见识了宁芙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竟然为了气一个出言不善，喋喋不休的和尚，能够对他逾矩至此。

　　罢了，她好似也没那么泰然自若。

　　宁芙松开他，扭过脸对僧人扬了扬嘴角，表面上是完全胜利，确实把那人激得语无伦次，落荒而逃，嚷嚷着叫人去了，背地却里只有百里勅见感受到了她一时兴起过后的紧张和滚烫的手心。

　　百里勅见强撑着坐起身来，这是他从毒发到结束最快的一次，从前几乎一整天都苟延残喘，不成人形。

　　看来这次他真是骗到了一个宝藏。

　　百里勅见准备回头给卫戍烧点纸钱谢谢他。

　　“那些人为什么不进来。”

　　“或许是怕你又亲我吧。”

　　百里勅见扶着柱子站起来，缓步走到门口，推开门扉，对被叫来看守他们小和尚发话：“借个火。”

　　小和尚摇摇头：“没有火。”

　　百里勅见背对着月亮斜靠在门框，他的阴影将小和尚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那把灯给我。”

　　小和尚本想拒绝，但被百里勅见阴郁的气场吓得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就递了过去。

　　百里勅见朝他微微低了低头：“多谢。”

　　“不、不用谢。”

　　待百里勅见转身，小和尚不自觉探出头去偷看他，男人宽阔的脊背上横着精致的肌肉，看起来孔武有力，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怎么看也不像师兄说的躲在女人身后的小白脸。

　　灯盏中的火苗以干燥的布料为底点燃了被折成柴火的木椅，宁芙为了均匀地将衣服烤干，提着裙摆在原地转圈。

　　百里勅见看火焰的光影在她身上跃动，觉得分外美丽：“原来你还会跳舞啊。”

　　宁芙以为百里勅见在故意调笑自己，绕着火堆转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这一下百里勅见挨得心甘情愿，他双手向后撑在地上，仰头注视着宁芙，没有意识到，就这一刻，他的思绪完全被她的身影占领了。

　　百里勅见半干的长发贴在透白的胸口更显得乌黑发亮，宁芙好奇地蹲下去拾起几缕发丝在手里撵动：“我的头发总是毛毛躁躁的，没有你的摸起来舒服。”

　　百里勅见蓦地抓住宁芙的手，眼中闪烁过刹那的波动，又不自然地松开，假装无事发生。

　　那发尾重新搭回他的胸膛，百里勅见才迟缓地回应了她的话语： “天生的。”

　　宁芙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娘肯定很漂亮。”

　　百里勅见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地说：“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僧人又回来了，面容中已经多了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已经差人报官了，你们逃不掉的。”

　　一年轻和尚手持佛珠踏过门槛，低垂着头仍气宇轩昂：“师兄，您太得理不饶人了，住持他若知道您的做法定是不会同意的。”

　　“住持在外游历，他应该也不希望别人趁他不在毁坏我们的圣地。”

　　“如果您执意这么做，我只能去叨扰一下方丈了。”

　　“方丈年事已高，你们这些小辈就是这么做事的？”

　　眼见这两和尚要为他们吵起来了，百里勅见决定顺水推舟，趁着还没有新的眼线过来盯他，消失在监牢里修养一段时间：“佛门清净之地，二位在此争执只会加深我们的罪孽，此事让官府定夺并没有什么不妥。”

　　宁芙不愿意被关着，但转念一想于她而言想走只是撬一个锁的事，随即附和着点头。

　　那年轻和尚也只能妥协，安慰道：“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关不了几天，看施主是诚心悔过，我会为你们祈福。”

　　天未亮他们就被带走了，临别前宁芙往功德箱里扔了一锭银子赔偿他们损坏的东西，还拉着百里勅见拜了佛，态度恳切，若不是百里勅见认了那僧人所有添油加醋的指控，官兵们几乎都要以为抓错人了。

　　晌午画完押两人就被送进了看管松懈的监牢，这里关着的人大多都是因为小偷小摸或是闹事进来的，说是跑了也无妨。

　　宁芙和百里勅见的监房被一排密集的木桩隔开，一边关着一群男人，一边关着一个女人，氛围截然不同。

　　百里勅见一进去就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了个遍，他无视那些喽啰明里暗里的小动作，找了个空地贴着墙打坐，在他轻松地将一个妄图向他伸手的壮硕男子拎起来摔在地上后就没人找他麻烦了。

　　宁芙还没来得及局促，监牢中唯一的女人就给她腾了位置，还友善地分了一半稻草给她垫着坐。

　　那人一双温柔的杏眼，嘴角抿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明媚动人，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侧，不施粉黛仍玲珑剔透，看起来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少女和宁芙闲聊，她悄摸指着百里勅见道：“那个人看起来冷冷的。”

　　宁芙：“摸起来也冷冷的。”

　　少女被她的回答逗得笑了两声，将视线从间隙中探了过去，在宁芙耳边轻语：“他听到了。”

　　宁芙闻言也看向他，百里勅见端坐在原地，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忽而地上窜出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老鼠，从男狱跳了过来，惊得一片尖叫。

　　少女身上藏了吃的，那老鼠闻着味儿追着她跑，宁芙眼疾手快将她揽到身后，老鼠扑错了人，顺着囚服往上爬，快到宁芙脸上时却被捏着尾巴提了起来。

　　“吓死我了。”少女将老鼠提溜着晃了两下，往它嘴里塞了一小块桂花糕，紧接着将它甩了出去，“也不商量一下，突然就往人家身上跳。”

　　那老鼠也不介意这人对它的要求实在是强鼠所难，得了吃的就不知道从哪个洞口溜走了。

　　少女松了一口气，把吃食都拿出来，拢共还剩三块，其中一块缺了分给老鼠的部分。

　　她一块，宁芙一块，残缺的本打算看在宁芙的份上给邻监的百里勅见，可她的手一伸过去就被旁人拉住了。

　　将桂花糕夺走后那人也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粗糙黝黑的手将她纤细的手腕捏得发红：“帮我摸摸。”

　　宁芙没听懂摸什么，啃着糕点凑上去看，百里勅见睁开眼已经蓄势待发，不管是为了这个好心的柔弱女子还是宁芙纯洁无瑕的思想，随时准备把这流氓打晕。

　　“好啊。”少女摊开手心，笑得无害，让宁芙闭上眼睛。

　　那人舒服的叫喊还没出来得及出嗓子就被惨绝人寰的求救声替代了，他哀嚎着：“快放手，快放手！要掉了！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

　　“错哪儿了？”

　　“不该……不该抢你吃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不该调戏你……啊！”

　　“能调戏别的女子吗？”

　　“不能！不能！”

　　少女终于放过了他，那人短暂地如获新生倒下倒在地上，剧烈的余痛紧跟着冒出，他面目扭曲在地上不断涌动，顾不得旁人的笑话，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后面的宁芙一直虚着眼睛偷看，少女用干净的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对她笑了笑：“放心，我走了以后这些人也不敢再对你毛手毛脚的。”

　　宁芙明白了那个男人龌龊的企图，又看这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游刃自如，才发觉原来这世间还可以不靠武力取胜的。

　　钥匙叮当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狱卒过来打开了门。

　　他向宁芙身旁的少女招招手： “祁央绾，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