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至》独白时分

1、第 1 章

　　风在丛生的杂草间咆哮。

　　黑幕沉甸甸的压向绵延山脉，在天地交接处留下一抹白，又从成片的树干枝叉中横穿而过，宛若一把利刃，不由分说地割开一条口子，供神明精怪从缝隙处向里窥探人间百态。

　　青木县多雨，尤其夏季一到，雨更是下起来没完，饱含水汽的尘埃沉甸甸的坠在半空，不一会儿便随风落了地。所以偶尔的放晴，显得格外珍贵。

　　梁桢荣又回头看了眼几丈外的小道，那儿刚疾驰而过一架载满货物的马车，群鸟惊飞，车轮声久久不散。
　　这里荒无人烟。

　　正值夏末，梁桢荣穿了件薄衫，湿发黏在耳际，后背的面料浸出巴掌大的暗色痕迹，他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珠，闷热的天气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来气。

　　及人高的杂草被夜色隐去身形，黑漆漆拢作一团迎着风东倒西歪，远远望去仿佛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神秘的仪式。

　　他将书袋斜挎，书袋里不知道塞了些什么沉甸甸的物件，整个人肩膀都被压得耸立起来。他攥紧背带小心翼翼地往前试探了半步——鞋尖果不其然地陷进湿泥里。

　　脚边的沙土石子扑通扑通顺着轨迹往水里落，声音一时不绝。即便这样，在几个漫长的吐纳后，梁桢荣还是缓慢而坚定的往前走去。

　　夏天的水经过一天暴晒比他想象得要热，他感受到裤腿扫过岸边杂草时的瘙痒，布鞋一步步陷进淤泥里，耳边是水流混着晚风的一次又一次召唤。

　　忽然之间，梁桢荣脚下倏地一空，鞋离了脚，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下拉扯一样，脚下不再是能站稳的湿泥，他下意识抱紧书袋，脚上挣扎的动作带起层层水浪，整个人在水浪中沉浮。

　　枝头的弯月瑟瑟发着抖，连忙追着乌云跑开了。

　　涟漪一圈圈绕着梁桢荣散开，到达岸边时只剩下清浅的微波。由是这样反复几十次，水面再次恢复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到过此地。

　　正在这时，漫山遍野的风忽然静了一瞬，片刻后，天彻底暗了下来。

　　啪——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股西风，把灯台上的蜡烛给吹灭了。

　　围桌而坐的一群人打叶子戏打得兴致正浓，钱币撒了一桌也没顾上理。这下可好，一群人立马炸了锅，有直嚷嚷的，有忙着找火点灯的，还有浑水摸鱼准备捡便宜的……

　　“噗!”
　　屋子重新亮了起来，为首的一人吹灭火折子，方才还乌糟糟乱成一团的地方顷刻间鸦雀无声。

　　“诶不对啊，我这牌怎么少了一张。”说着，那人开始动手从台面上找掉了的牌。

　　这是一间专门供人吃饭小憩的屋子，屋子不大，进门就是桌子，前前后后按顺序摆了几十张，站在门口往里瞧一眼便能从头扫到尾。

　　刚才说话的是坐在人群中央正在打叶子的，今日他手气欠佳，四个人围坐一桌就他台面最干净。

　　“老宋你就认赌服输吧，我刚可看着呢，你手里就这么多牌。”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忍不住开口，说好玩两圈，他这一坐一下午，别人还怎么玩。要不是他一直送钱，早让人撵出去了。

　　被称作老宋的人火气正大，眉毛拧成倒八，被他一挤兑正想起身反驳，正在这时，门口的竹箱子里突然落进一块木牌，木牌落下的重量绷直悬着铃铛的线，紧接着便是丁零当啷一阵响。

　　送牌子的人没多耽搁，送了东西就跑，赶着回去送下一份，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忙得很。

　　接人的活自是耽误不得的，老宋把叶子一推，在众人的哄闹声里退了场。

　　他按照惯例先去后面解了趟手，然后才在门口领了木牌和衣服，往渡口方向走去。

　　河面上飘着不少从远处过来的船只，船上静悄悄的，没有嬉笑怒骂声，更不见交谈。定睛看才发现那些人无一不低着头，丝毫不关心身边往来的行人。偌大一个河面，竟只有划船的响动。

　　再往远处瞧，便是终年不散的雾气，它就像是一道屏障，隔绝着里外世界。

　　顺着岸边走，可以看到这些船夫统一身着黑色长袍，帽兜扣至鼻梁，全身上下只能看见手背的皮肤，宛若一只只报丧不报喜的黑乌鸦。

　　老宋把手里的零嘴一把送进嘴里，冷眼打量湖心船上的人。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内心开始对这种场景变得毫无波澜，这些人已经离他太遥远了。

　　他低头解开绳索，坐进船带上兜帽，成了河面上众多船夫中的一员。

　　水波沿船荡漾开来，河面上倒映出烛光里的“奈何桥”牌匾，被木桨搅了个稀碎。

　　如果说世上的千万种死法里哪种死法最难受，梁桢荣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回答非溺水莫属。

　　直到现在，他的身子依然像有人从外界用力往四个方向拉扯，耳朵里轰隆隆的都是听不清的混沌声。

　　想咳嗽…他的四肢被山一样的重量压制住，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全部力气，但随即又能真切感受到即使内心挣扎着晃动，现实中的身体却未动分毫。哽在喉咙处的积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不知为何渐渐晃动起来，一如小时候娘亲的怀抱。

　　娘亲……对，娘亲！
　　想到这里，他失了控的咳嗽起来。
　　水？水！

　　梁桢荣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船上。

　　船内空间不大，刚好够两人乘坐。船夫穿着一身黑色长袍，头隐在帽衫下，全身上下除了一双划桨的手露出皮肤外，其余都笼在黑色里。

　　环顾四周，他发现视线所及处最远只有以船为中心向外三尺左右的距离，再往外便是彻底的黑。

　　这是……成功了？

　　没有浓雾没有蛙鸣，似乎世上所有的景观和声音在这里都不存在，唯一的声响仅剩划桨激起的水流声。

　　他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他听到的传说并非作假，他好像真的找对了地方。而他害怕的，则是眼前景象和他预想中的场景相距甚远。
　　对此，他心底隐隐泛起几丝疑虑，但不等成型便被他按捺下去了。

　　坐在对面的船夫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他大起大落的情绪，依旧不紧不慢地划船。他熟练的操控船身拐弯，待恢复平稳后又重复起之前的动作，手背褶皱下的青筋格外明显。

　　梁桢荣欲言又止，毕竟对方是人是妖…或是鬼还未知，他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是要带我去见玄狐大人吗？”

　　相传，在青木县最西边的山林深处住着一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妖，狐妖真身毛发顺滑通体漆黑，幻化成的人形更是人间绝色。

　　它以吸食人类精魄为生，曾为祸一方，后来被一位路过的法力高深的道士与村民合力镇压在山林里，久而久之这片山林渐渐成为禁地，若非赶路，知情人谁也不敢随意在这里穿行。

　　时至今日，住户早已换了几代，这个传说倒是经久不衰的流传了下来。

　　梁桢荣这次跳河所求，就是为了见她。

　　撑船人动作不停，自古求死者，缘由各不相同，但大多都是失去求生欲望，以求解脱。眼前这位青年却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为见一见传说中的玄狐——可想要么是色欲熏心，要么……是有要事相求。

　　“我是接你去往地府的鬼差。”

　　梁桢荣听了这话，原先的三分惊喜瞬间化成惊惧。他当然想过如果传说是假，大不了一死，反正他在世上也是孤单一人。可真到此般境地，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悔意。

　　“世上哪有什么狐妖，那只是传说，用来唬人罢了。”

　　鬼差说话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此刻他的存在也有违常理。

　　可惜梁桢荣心已死如灰，哪里还有心思去质疑他话里的漏洞。他望着周围的黑色，想到床铺下那根没戴出来的长命锁，眼前跑马灯似的闪过过往十几年的事，人生的高低起落、悲欢离合最后翻涌进眼眶，化成眼泪落了下来。

　　最后还是那鬼差看不下去，提醒道：“想点开心的事，忘川会放大你此刻情绪。我们还要走不少路，你再哭下去眼睛会有失明的危险。”

　　人渡忘川，是前往冥府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危险的事。在这个阶段，亡灵未过头七，魂魄还非常脆弱，而忘川怨气太重，经常会让亡灵在到达奈何桥之前再度受伤，这些伤很难自愈，有的甚至会伴随终身，直至轮回。

　　正在这时，两人视线渐渐开阔起来，远处水面上仿佛覆着团黑乎乎的东西，梁桢荣正想定睛看时，一阵浓雾扑面而来。

　　湿冷的雾气随着小船的前行越来越重，等到他连对面的人也看不清的时候，他突然隐隐听到一个女人在喊他的名字。

　　“荣儿……”

　　几声呼喊后，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将他嘴边失神的呢喃稀释在无边黑暗里。

　　“荣儿，快来见见弟弟”
　　“桢荣哥，这块玉佩可真价值不凡”
　　……
　　“大少爷，夫人她也跟着去了”
　　“瞧瞧梁家，一夜之间，家破人散呐”
　　“走走走离他远点，他这人啊……不吉利”
　　……

　　这些声音不管善恶都像被捏住嗓子似的，声音又尖又细，在梁桢荣耳边盘旋不散，“不，不——”

　　顷刻间，四周声音越来越多，回声一波波散开，那些久远的记忆好似看准时机在眩晕里接踵而至，刺破耳膜的呼唤与嘲笑化作刀锋轻而易举地割开他周身捆住怯懦的锁链，从未有过的恨意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小船依旧在迷雾里前行，木桨掀起的水珠落在鬼差手背上，眨眼间便腐蚀掉皮肉，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

　　鬼差和它对视了一会儿，竟咬牙将整只小臂伸进河中，颠簸的船只在晃动中驶出迷雾。

　　忘川绵延曲折，两岸草木丛生，突如其来的迷雾来得诡异去得也诡异，此时不过刚驶出迷雾区域，眼前哪里还能见到分毫雾气。再细看河心小船，梁桢荣早已不见踪影，就连那鬼差也靠在船边失去了意识，船外的那只手无声无息地垂在水面上。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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