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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即使现在,布兰奇也记得那天的天气。她清早起来,穿着开司米羊毛睡袍,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拿着银质小梳子梳理长发,女仆进来说:“英格拉姆小姐,菲茨威廉·达西先生来了。”她半边眉毛挑起来,露出惊讶的表情,换上了便服,把自己装扮得光彩照人,才出来见客。

      至今为止,达西也仍旧记得她那天光彩闪耀的美,她好像圣斐理伯的女儿看到了未来,预示般地知道好事将要降临,神态中洋溢着一种潜在的欢乐。她的头发像煤玉一样黑,梳得那么好看,脖颈修长优美,橄榄果那样的肤色均匀、明净,显得高贵动人,雪白的晨衣非常飘逸,一如她名字的含义,这个美丽动人的西班牙女郎黑亮的眼珠扫到哪里,就令人心颤到哪里,在会客室里坐着的时候,她的头上好像亮着光环,令人情不自禁地关注她。英格拉姆勋爵夫人当然明白这位年轻人是来找大女儿的,英格拉姆勋爵在外做客,出于某种礼仪,她带上玛丽,聚集在会客室里,礼貌地招待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布兰奇看见他泥泞的裤脚和打湿的肩膀与帽子,笑着开口打趣说:“您是在路上碰见圣尼古拉斯的信徒了?”她出口就是嘲讽打趣,他却被她主动搭话惊讶了一瞬,几乎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英格拉姆勋爵夫人嗔怪地看着大女儿:“我的宝贝,外面下着雨,达西先生冒着雨赶来,下车下马肯定免不了踩到泥泞,被雨淋湿肩膀,你却还打趣人家!我这个小不点多么不懂体谅别人啊,将来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包容你?”布兰奇耸了耸肩膀,有下人为达西递上干的毛巾,勋爵夫人尽宾主之仪,问:“你那么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呢?这么大的雨,你赶路一定很辛苦,我叫人给你泡一杯热热的茶来,好吗?”

      然而,达西并不做正面回答,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说:“夫人,我有话单独要和令千金英格拉姆小姐说。”勋爵夫人马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按照恰当的礼仪,让未婚男女共处一室是有伤风化的,可能会败坏纯洁的心灵,所以她才带着玛丽一起坐在会客室里,就是为了不失礼仪。布兰奇转头看向母亲,用专横而且很有主见的口吻说:“妈妈!带着玛丽出去吧,我都这么大一个人了,不会出什么差池的。人家千里赶来,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吧。”英格拉姆勋爵夫人合乎程序地绞扭着双手,表达自己的犹豫不决,布兰奇专横地再次说:“去!我已经有一颗成熟的心灵,完全是一个有理智主见的成人,不要再把我当嫩手嫩脚的小孩子保护了,简直像巴托洛看着罗西娜那样呢!玛丽,带着妈妈走吧。妈妈,听我的话,我有自己的主见,不会出任何问题,好吗?”

      于是,玛丽·英格拉姆和英格拉姆勋爵夫人离开了会客室,等到人走光了,达西才看向布兰奇:“布兰奇女士,我向你发了邀请函,但是你过了一整个社交季,都没有来,我想问这是为什么?”布兰奇扭开了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油画,然后泰然自若地说:“您知道,我是很忙的。要么有舞会,要么造访郡里哪一户人家……不是一下子抽得出空造访彭伯利,我对它是心向往之,总有一天会去的。”

      “那么您在宴会上冷落我,像陌生人一样对待我呢?您对这也有解释的余地吗?”达西问,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布兰奇,布兰奇这才转过头来,说:“我没有故意冷落您,我只是有太多人要说话了,有时候可能忽略了您,再说了,女人的性格是反复无常的,您为此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而是感到痛苦,布兰奇·英格拉姆女士,我从未感到如此痛苦,你将我的心折磨了,你严重地折磨着我的心,伤害着我,您使我感到伤心。”达西突然说。

      布兰奇坐靠近了他一点,说:“您为什么感到伤心?如果我让您感到痛苦,我很抱歉,我无意伤害您——请告诉我,您为什么这样伤心,这让您感到我破坏了我们的友谊吗?”这时候,她注意到窗外的雨停了。

      他反而问:“您依旧憎恨着我吗?”

      她说:“啊,我怎么会憎恨您呢?”

      “你不再用‘你’而是‘您’了,这就说明一种态度。我只能这样猜测,您依旧感到憎恨,讨厌我曾经批评过您,仍旧没有原谅我,心里仍旧有芥蒂。我对当初的事,最开始的事感到懊悔——我并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如今这样。即使我追悔莫及,试图挽回,表达友好,你也依旧讨厌我。布兰奇,我向你再次道歉,简直是向你忏悔,我请求你的原谅,请求你亲切的态度以及问候,而不要再是冷冰冰的脸蛋以及陌生人的态度,我对此感到痛苦。”他如此说,布兰奇急切地说:“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恨着您,我的所有行为不过出自一点小小的任性,我常常会那么做,就像对哈罗德爵士那样。如果我让你感到痛苦了,或者严重地伤害了什么……我会道歉的,并且我会改正的。我再也不会那样冷冰冰地对待你,忽视你了。事情究竟变成了怎样的呢?在你的眼里,你没有想到事情变成怎样的了?请你告诉我吧。”

      突然间,他不再说话了,会客室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她为了缓解尴尬,说:“雨停了,但是外面的泥土肯定一片泥泞,我们要是能边走边说话就好了,那样头脑会很清醒,心情也更明朗。”

      他忽然说:“布兰奇·英格拉姆女士,我爱你。我试图过控制这一切,但是心不是藩篱,扎紧了就不会被外物入侵,在爱情的防守上我的心千疮百孔,全是漏洞,我无能为力。我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没想到会爱上你这样的人,也没想到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任由自己的心被裹挟到避无可避的地步,每次在宴会上看见你,却不朝我微笑的样子,我都感到痛苦,并且为自己当初的作为感到懊悔。”

      布兰奇没有说话,他垂下头,说:“你赢了,英格拉姆小姐。”她那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毫不退让地紧紧盯着他,然后说:“啊,你说了,你爱我。”好像得意洋洋,好像耀武扬威,他则说:“如果我的爱情能满足你的虚荣,能使你欣悦,就拿去吧。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不开朗,相反还高傲,独断,使你不喜欢,我根本没抱希望。除了告知你这件事情,我的心情十分灰暗,我根本不期待这段恋情会有什么后续。”

      她则突然用命令妈妈离开时的那口气,专横地,简直像个皇帝那样说:“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达西,请你看我的眼睛。”他抬起头来与她的眼睛对视,然后,她眼睛里那种任性、专断的神色褪去了,换上了一种奇特的微笑,她温柔地注视着他,然后说:“你说,我赢了。是的,我是胜利了,但就像比鲁斯打败罗马军队那样,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胜利。你明白吗,达西?”

      他遽然感到幸福,几乎是想要流泪的冲动,她有办法狠狠地伤害他,但也正如阿喀琉斯的长矛,同时具备将这伤口治愈的功能。他简直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她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是痛苦的,我就是纯然高高在上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受了煎熬,坦率地说,我也害怕失去你,我去哪里再找一个跟我势均力敌的对手?‘唯鳝与女人善骗人’,也许,你是那么想的,可是,不将你最终的话语逼出来之前,我会全力地施展我所有的任性,被你们男人叫做‘高明’的那种东西。我得等到那几个最踏实的字眼沉重落地,才能朝你露出大捷的微笑。再次向我说那句话吧,就那么感到不可思议吗?”她坦率地微笑着。

      “我意识到,我爱你,并且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布兰奇。我没法不被你对待我的态度所牵引,被你存心的冷淡折磨,为你的亲昵而感到喜悦,当宾利指出这些点时,我就感到,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他说。

      她带着狡黠的微笑,存心折磨人那样,问:“有多爱?”

      “像疝痛那样令人辗转反侧,像热病那样燃烧着我的血液。”他说。

      她哈哈大笑:“可爱的小东西,你不适合说这样的情话。你说这是无可救药的,是严重的病症,但是其实还是有其解药,我会用我的温存抚爱消去其种种伤痛的,我保证药到病除。”她坐靠近了他,然后温柔地说:“现在告诉我,你仍然感觉痛苦吗?告诉我,你不再痛苦了。如果感到快乐,我们就打开大门吧,不要再让妈妈在门口紧张得直绞扭双手了,不要让她害怕时间再久下去,惊天的伤风败俗在酝酿着。告诉我吧,你不再感到痛苦了,否则我会为之前给你造成的痛苦而悲伤的。”

      “我不再痛苦了,布兰奇,事实上,这个局面,这个答案,我从未想象过——我从未想到你会……”他说这话的时候,布兰奇将一根纤长的手指放到他嘴前,示意他噤声,然后笑眯眯地说:“好啦,至于我呢,我们女人是不会说出那个字眼的,也不会让你知道得太清楚,偶尔小小地折磨一下人,也会是我的乐趣所在,现在,让我们打开大门吧。”她站起身来,打开了会客室的大门,然后在门口对他微笑,在那微笑之中,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一阵安定与祥和,像至福已经降临在心间,她那温柔的微笑,又变为皱起眉头的表情,她快步走过来,说:“好啦,为什么要愣在那里呢,快过来吧,你得换身衣服才行,像这样怎么行呢?”于是这位专制的女皇迅速地把他推出来,他在跟着管家走之前,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只是微笑着。

      他说:“布兰奇。”

      “是的,我在这里。”这位皇帝的温柔,能让所有的臣民受宠若惊。他的眼神流连在她的脸蛋上,最终才不舍地跟着管家前去更换衣服了。不舍得将眼睛从爱人可爱的脸蛋上移走,这是热恋期的青年才会做的事。

      接着,布兰奇去了阳台,手肘撑着栏杆,然后出神地看着宅邸周围被雨水淋湿的树木,站在平台上远眺,森林构成了视野郁郁的尽头,饱蘸了雨水而显得沉着,阳光从雨后显露出来了,她靠栏杆而站的背影像身处委罗内塞的油画光线中,玛丽从起居室出来,慢步走到阳台,然后说:“许门亲自牵起你们两个的手啦。”

      布兰奇仍旧注视着庄园外无垠的森林,然后说:“这样你和弗雷德里克·利恩的事就不用因为我卡在上面而无以为继了。”玛丽轻轻地说:“因为我们是有规矩的人家,长女未出嫁之前,我的事情是不用谈的。”弗雷德里克·利恩是利恩爵士的次子,本区一位有名的时髦的花花公子,他家的长子亨利·利恩爵士则和艾米·埃希敦的妹妹路易莎·埃希敦是一对。弗雷德里克跟玛丽调情、说话,讨好她,她微笑,无可无不可,于是大家都默认她的好事已经铁板钉钉,只待英格拉姆小姐结婚之后提上日程了。

      布兰奇神情懒散地看着远方,说:“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在森林里玩的时候,我突然福至心灵那样的大声说,为了这样的一切,这样的美景,人们就感到世上的一切是必要的,为了那样的自然,献出一切简直好像都是可以的……那么和谐,那么宁静,怎么会如此迷人,看着那些露珠,树叶和花朵,感到自己好像无所不能,我好像什么都做得到。你还记得吗,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你却一点都提不起劲,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我真不知道什么会是值得你提起劲做的事,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

      玛丽也随着姐姐的视线目眺远方:“眼下有另一块画布亟待你去‘无所不能’了。什么是要提起劲去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我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生活之中任何事情是必要的,也不能够理解你跟妈妈在为了什么而使劲。但是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一个家财万贯,长相漂亮的年轻人,你婚后仍旧会有戴不完的珠宝挂满臂脖,漂亮的庄园任你装点——令人艳羡的生活,这样就是你的圆满了,不是吗?”

      布兰奇用轻松的样子打趣:“他可没有爵位啊?”

      “你好像不如我想象中开心啊,布兰奇。”玛丽也用手撑住栏杆。

      布兰奇看着森林,说:“我现在也开始怀疑了,这原来是一件那么令人开心的事吗?闪亮的十字架出现在天空时,那份喜悦却没有如期而至,这使我开始怀疑,拿破仑赢得马朗戈战役时,真的那么开心吗?”

      玛丽说:“这件事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然后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了,她们共同注意到,彩虹出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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