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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镇抚司后宅,廊叶阁。

      疾风跪在堂下,抬眼望见窗外一只孤鸿自月下飞过,回神时又见上首的秦大人只是背身负手而立,未曾发话。
      四下里一时寂静无声,唯偶得几声狗叫——这狗名唤初一,原是他在江南之地偶得的京巴犬,向时他因来得匆忙,未得归家,便将其一齐带来至镇抚司中。

      疾风这样想着等着,自觉没趣,便转脸复又盯着头上那块“静心明德”的匾额去查有多少笔画。因暗自腹诽道:这一回原是自己回京的日子不是时候,秦大人与那苏府小世子今夜甫在四时好饮多了酒,怕是要等秦大人明朝酒醒,自己才好与他述职交差。

      正思索间,却听秦准蓦然发了话,道:
      “依你之言,那江南方府曾因牵连进东宫太子巫蛊一案中获罪,方姑娘因此没入教坊司,后又辗转至揽月楼更名‘春桃’。由此观之,当年那方府或是无辜,或是为二皇子党羽,这才一朝遭难。那么钱大人却为何因此事受制于人,认下兵部瞒报军械这桩子虚乌有的罪责?”

      “正是此事颇为蹊跷。属下至江南后,多方打探,未曾有人知晓其中关系。难道当真是那钱大人冲冠一怒偏为红颜?”

      秦准沉吟了一声,又道:“起初被派去调查京郊作坊、最先私贩铁器之处的另一拨锦衣卫,现下可有何消息吗?”

      “并无。我着人前去探看之际,那处作坊老板早已人走楼空,没了线索。”

      “眼下这情形,倒像是东宫里那位已被幽禁的太子,隔空在与二皇子斗法。定是太子看出了二皇子在兵部存着什么猫腻,这才要借着我们的手接着查下去。只是不知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利害,二皇子宁可牺牲一个兵部侍郎钱钺,也要紧捂着不教我们知晓。”

      他转着手中的玉佩,因又想到一事,便道:
      “说起这巫蛊一案也是疑点重重。当年太子因日久失眠不得安寝,先皇便遣人使重金制了这安神香。数月间,其梦魇之症非但不见好转却日益严重,每至夜间口中便高呼救命,宫人摇之不醒。后又查出原是宫内有些心怀不轨之人,用了针扎小人的巫蛊之术,这才害太子至此境地,先皇因而又惩处了一批宫人医女。尔后太子症状减缓,先皇便愈觉是此巫蛊缘由,于是大怒,其中牵涉之人一概身首异处。”
      “只是我今观那太子的梦魇之症,虽已减缓,却从未曾根治彻底,至今仍要用着这宗安神香才得以入眠,早已伤之根本。若说当真是当年巫蛊之术所致,其中牵涉之人早已身死多年,此症本不该绵延拖沓至今。由此观之,此事必然另有隐情。”

      疾风闻言正要回话,却见那京巴犬就着地上又滚了一圈,倒大着胆子敢冲端坐上首的秦大人低低吠了几声。
      秦大人移开眼,任这傻狗自在一旁撒欢闹腾,摆手继续让疾风说了下去。

      “既如此,这桩巫蛊案属下自会遣人暗中探查。但属下听闻,当年先皇因觉得宫闱之人若牵扯入巫蛊神鬼一事中,有失皇家体面,故而早已将涉案之人悉数除尽,恐怕我们一时之间轻易难寻得可着手查探的有用线索。”
      疾风拱拱手,又道:“另外,属下在行往江南的途中,还碰上一伙自泾央城而来的灾民。说是今年雨水多,此地因而堤坝受损严重,若放置不管,恐几月后汛期来时,水患将泛滥成灾。”

      秦准点点头,因道:“此事我自会一并回禀皇上,早日着人抢修堤坝,兼并再押送些赈灾银两助其解厄。”

      正谈话间,那京巴犬却不知因何故陡然纵身一跃,将暖房内正燃着的六角香炉打翻在地。一时间,寻常难求一注的名贵安神香粉便在当空翻翻扬扬,洒落一地。

      疾风忙上前,一把将那不知死活的傻狗夹在腋下,又揣度着偷眼去觑秦大人的脸色。
      ——你这狗子,可是稍嫌命长?阎罗面前也敢放肆撒欢。
      见秦准并无异状,只是端坐上首打眼瞧着那狗看,疾风一时便放宽了心。

      这京巴犬原长得讨喜。
      黑黢黢的鼻头上却生了个白点,细细看来,倒像个登台唱戏的花脸丑角,十分喜人。

      秦准拄着头,默然看了半晌,无端想起从前在秦府时,自己也曾豢养过一只土狗,虽不及眼前这一只名贵,但胜在知晓人意。
      沈知微未至秦府的那几年,便是那土狗陪伴秦准度过了一段难熬光景。

      彼时的秦准仍是两江之地一名落拓不羁的潇洒少年郎。
      尽管丧母未满三年,秦府内又不知因何故零零碎碎传出了些“天煞孤星克父母”的流言,但秦准仍未改其少年洒脱心性。

      秦府内一众仆役怕他惧他、对他畏而远之,秦准便顺了这些人的心意,不知从何处牵来头恶犬,日日相伴在侧,整日悠游闲逛,遑论是旁人侧目亦或是流言蜚语,他都一并安然收下,任人评说。

      时人愚钝,都道秦府嫡不及庶,弟不及兄。
      甫一提及秦准的庶长兄秦攸,便都是些不绝于口的溢美之词。但若转言提及秦准,则必尽是些江南浪荡公子、有辱秦家世代书香门楣之语。

      起初几年,秦如柏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嫡亲儿子操碎了心。
      秦如柏发妻去后,后扶正的秦攸之母孙氏持家有方,秦攸也在江南之地日渐崭露头角。但若说秦如柏最期望的,却仍是秦准这个亡妻撇在世间唯一的牵绊,期望着他有朝一日或可成龙成凤,凌驾于九霄之上。
      秦父时时顾念着与亡妻伉俪情深的情谊,因而对于秦准的种种顽劣行径,他从未当真动过怒,只是唯恐其空作了朽木不成材,罔顾亡妻生前期许。

      于是这一日,在秦准驱恶犬赶跑至秦府教书的第三个夫子时,秦父终于转了脑筋,不再去请庄上那些老气横秋的先生来为爱子讲学,反而看中了刚刚从京城流落至两江之地的沈知微,沈夫子。
      因沈知微时年刚及弱冠,又兼其容貌清秀、气宇不凡,秦父料定此人必然可在秦府多挨些时日,毕竟少年人对少年人,秦准便是再顽劣下手也要讲些情面。

      因而沈知微甫一入府,便被各怀鬼胎的仆役们领着去寻那位早已“恶名远扬”的秦家嫡子,秦准。那一众家仆簇拥着将他带至一处院落,便自去了,仿佛对什么不详之物避之不及般,忙也似地跑开。

      待到沈知微收回神,倚门抬眼遥遥望去,却见有一白衣少年蹲在院里一处背阴之地,兀自垂着头,右手虚虚搭在只正瘫软在地翻着肚皮的土狗身上。
      沈知微见他原不似传言中的秦家嫡子那般没心没肺,眼下这遥遥一望,倒是个十分失落伤心的模样,心下正当疑惑。
      转念又一想,自己从前跟着母亲也学了些岐黄之术,便踱着步子,缓步上前,一手轻轻抚上那只瘫软在地的土狗肚皮,兀自为此犬探看病症。

      秦准望着这位新入府的沈夫子那双莹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喉结不觉上下滚动了一番。便岔了心思,迟了动作,失了可将这个不知好歹闯入自己领地的夫子一把推开的良机。

      秦准怔然间,却听身旁的沈知柔声款款道:“我观它并无大碍,大约是平日里吃得太好,近来少用些荤腥油腻之物,或可自愈。”
      言毕,沈知微又见秦准对那只杂毛小土狗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怀里,便不由得起了些好奇之心,因道:“此犬可有什么名字?”

      “阿犬。”

      ……
      沈知微一时哑然失笑。

      秦准便侧着头,奇怪地盯着沈知微看,因道:“有何可笑之处?”
      ……这位新来的沈夫子,可真是个怪人。

      “既是常伴你身边之物,合该有个正经名字才对,以此方能显示你对其重视之心。”

      那沈夫子本就长得眉清目秀,因才笑了一回,面上便又平添了些红润之色。
      秦准蹲在地上,抬脸望见沈知微背手长身玉立于和煦春光下,恍若天人之姿,一时便看得怔了神,忘了答复。

      沈知微见他不言不语,便只当他仍在赌气,客套笑了一回,便自去了。
      秦准此人,他在秦府还要教些时日,原不急于这一时。

      却说这壁厢里沈知微因着甫至秦府的缘故,仍兀自在厢房中收拾行囊,不觉天色便已向晚。
      沈知微将床褥铺好后,正欲休息一番,抬眸望见角落里的黑匣,便起了些心思,喊来小厮烧些热水送入房中,准备沐浴更衣,先拜祭一番。

      那黑匣里本装着一块玉佩,原是他母亲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遗物。
      沈知微幼时丧父,由沈母一人独自拉扯长大。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原在南景飘摇度日。十数年前,京郊起了场不知名的瘟疫,沈母医者仁心,寻了药方熬成药粥,灾年里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因而一朝扬名。此玉佩便是那时一位路过老僧所赠,他观沈母面相,扬言她此生必有一劫,又说只要常常佩戴此玉佩便可保所戴之人“造化无虞一线还”。

      思至此处,沈知微不由哂然。
      哪里有什么造化无虞呢?他母亲因京郊救治灾民一朝扬名,年前被召入东宫,与一众医者共治那东宫太子的梦魇之症,不想却遭人构陷牵扯入巫蛊一案中,草草便丢了性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便是沈知微自己也因此弃了功名,辗转下江南避难,以求一个安身之所。

      沈知微沐浴过后,拿着那玉佩想了一回,本欲丢掉,但因想着这是母亲遗物,却平生些不舍之情,暂且贴身挂在身上。又因要祭拜,他便转身去屏风后取来一香炉置于桌案处焚上,眼下已生出些紫烟袅袅。

      故而秦准闯进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那位年轻的沈夫子湿着发,只着了中衣,附身摆弄着桌案的香炉,那水珠顺着发丝打湿了一片,依稀可见他腰际若隐若现的曲线。

      秦准一时红了脸,乱了心思。
      暗道此番原不怪他,他已在门口喊了多时,奈何迟迟未有人来应门,这才莽撞闯了进来,不想眼下却得见这等……这等……

      正想着,那位沈夫子却终于注意到了他,招招手,笑道:“你来做甚?”

      秦准闻言木然举起手中土狗,阿犬十分配合地跟着吠了一声。
      “我好了,它给我起好名字了。”
      待到脱口而出才觉不对,秦准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重说了一遍,道:“它病好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沈知微垂眸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年,莫名觉出些好笑,便抬手摸摸秦准发顶,笑道:
      “很好听。你且先自去蒲团上坐着,我把烛台点上。”

      秦准便寻了个角落安静坐着等他。
      他看着沈知微点起灯烛,灯火摇曳间,却叫他无端从沈知微清秀眉眼间看出了一抹媚色。便暗道古人有灯下看美人之语果真并非虚言,一时不觉便入了神。

      秦大人按下时时涌上心头的怪异之感,也便自不去考虑今夕已至何年,只是无言凝望着眼前这个已死生阔别多年之人。
      望着望着,却见眼前这人偏了头,脸上带着些不解之色。
      秦准心下一软,便道:“怎么了?”

      “我才想到,我不是早已身死多年了吗?你又为何会寻至此处?”
      那梦里的沈知微言毕,便转脸扯下腰间玉佩,抬手向秦准掷去。

      秦准心下一凛,骤然回神。
      待到悠悠醒转之时,却发现自己原伏在廊叶阁内一处桌案上,适才却不知因何故,一时竟深陷旧梦之中。
      他揉揉眼睛,抬眸望见疾风默然侍立一旁,未曾出声打扰。

      适才洒落一地的香粉早被疾风收拾干净,又嫌余味过于浓郁,故而眼下厢房门窗皆大敞着以通风散气。
      夜里风寒,暖阁内因而被吹得生出丝丝寒意。
      这一梦却已过去不知多久。

      秦准扶着额沉吟了一声。
      半晌,他看着疾风的脸,又想起一桩事,便噙着些笑,因道:
      “今日我与苏怀钰同游京中,裴家小公子亦在。我观那裴二倒似是个对你用情至深的模样。”

      疾风闻言虽红了脸,却拱手道:“京城人传言,裴家二公子最喜打马看花。眼下他与我此番行事,应也是一时兴起,作不得数的。”

      秦准摇摇头,道:
      “这京中众人各为其主、各行其道、各言其事。非是你亲眼所见、亲耳去听、亲身经历之事,便终不得其中真相。是真情还是假意,原无需旁人多做言语。”

      谈话间,那安神香的味道仍幽微徜徉于鼻尖,久未散去。
      闻着那阵清幽,秦准捏着腰间那块通体莹润的玉佩,猛然想到此事怪异之处,因道:“你去查查这香炉中焚着的安神香较之寻常香料,是否有蹊跷之处。”

      疾风不解道:“这香甫至镇抚司中时,属下便命人查过其中用料,原只是安神助眠,并无害人之毒物。”

      “未必是毒物,却是要查此物用料中与寻常香料的不同之处,譬如多加了哪一味寻常难见的安神药材。这一味药材,如若用料极微,医者或将其当作安神之用不予重视。但如若用量过大,往往同时兼有致幻之效。‘万物皆毒唯量焉’,向时在议事堂那等空旷之处起炉焚香,或因四面通风,因而我未曾发觉其中玄妙。适才因犬狗在房中打翻香炉,我这才想到,如若此物成日里在封闭的暖阁内点着,如此日久天长,再以某物作引,或可将其毒性一并发出。”
      秦准想了一回,又道:“适才我深陷梦中,现下细细想来,我在梦中所遇情形倒有些像当年东宫太子的梦魇之症。当年东宫事发后,处死了许多涉事宫人医女,其呈堂证供我早有疑心。如若这味香中有异,那么当年之事就绝非巫蛊,必是人为。你且去查探一番。”

      疾风闻言领命自去了。

      疾风去后,秦准便兀自打眼觑着桌案上那台灯烛。
      正当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邪风,将那烛光吹得摇摇曳曳,却是个弃明将暗的光景。
      秦大人看得入神,不觉便想抬手拢一拢那烛芯。却不想一时过于心急,繁复的衣袍甫一抬起,带起一阵歪风,便将那烛火“唰”地一下催灭了。

      四下里陷入黑暗一片,无声息地匿身于尔后更深的沉沉黑夜当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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