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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件东西 ...

  •   姥姥第一次来的时候,张正美才上一年级。是秋天,估摸着是中秋节,姥姥像船靠岸一样地来了,卸下大包大包的行李和叹息。姥姥住了一周,每一天都在吵架,张正美能记得的就是她妈跪在地上,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哭:“我就是没出息,那你儿子有出息,你女儿有出息,他们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我必须得要你?”姥姥急促地哭了一声,又咽下去了,拎起包像船只返航一样大包小包地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接下来的两年,张正美一直能听到她妈的叹息:“咱们没出息,咱们挣钱不多。”“开鞋店有什么能耐?你看我大姐夫,公司的,穿黑西装,咱们呢,帮人家改西装裤腿。”这样的叹息没有对象地在家里回荡了两年,似乎没有指向,但人人都知道这些话的指向。三年级的有一天,张正美她爸在厨房摔了一个碗,然后背着包说要去外地打工。当年她爸寄回来了一些钱,第二年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声音。张正美知道,她爸跑了,而她妈也不准备找,因为她把鞋店大门口上的张氏鞋店改成了周氏鞋店,这在张正美眼里代表一种绝对的割舍。张正美是懂的,她知道从此之后她就没有爸爸了。

      为了避免那些还没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她妈找到了五街,给张正美办了转学,搬了进来,以透明人的姿态带着张正美开着那家步行街里的鞋店,说话少到一整天甚至能一句话不说。张正美记得她妈有一天晚上拉着她坐在客厅,告诉她,你爸的事是不能提的,我们家里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外面的人的。她妈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喃喃地说:“会死。”当时的张正美不懂,但是现在她懂了,一个陈锁奶奶的视线就让她浑身发冷,那这五街里数不清的眼睛,足矣让她被冻死在春天里。张正美冷得牙齿打颤,她恨她姥姥的多嘴,又想起她妈的话。

      “你儿子女儿不要你。”

      这里的儿子女儿指的是一年打一次电话的大姨大舅。大姨是家庭主妇,大姨夫在公司上班,穿西装皮鞋,打黑色领带。大舅一家都是“企业”的,过得也很好。他们都住在好的小区,只有张正美的妈妈,老三,住在破破烂烂的五街,开着又冷又暗的鞋店。张正美知道,姥姥是被抛弃的,像她爸抛弃她妈和她一样,姥姥也被大舅大姨抛弃了,所以姥姥只能拎着行李住到五街来。

      张正美幻想起来,自己知道这么多秘密,那地位就应该发生转变。她不应该是班里的隐形人,而应该取代班委的位置,取代班花的位置,成为大家都喜欢的存在,但转瞬间她又放弃了幻想,因为陈锁不受欢迎,很大概率就是她知道的太多了,她的父亲太厉害了,大家畏惧她,便默默地站好了队远离她。畏惧陈锁,是畏惧她父亲的职位,畏惧她奶奶的嘴,而孤立张正美,是欺负一条在死鱼摊子上还在动弹尾巴的活鱼,一个还没被捏住软肋的异类。

      她突然地抖动了一下肩膀,因为她想到了绝佳的报复办法:把她姥姥被抛弃的事情也告诉别人,这样没出息的就不会是张正美她妈了。张正美心里燃起了报复的火,它熊熊燃烧,把话语烧到张正美的咽喉,像在嘴里点了一根闪着火的呲花。她恨不得打开窗户大喊老孙是个被孩子抛弃的老太婆,但她又不敢。为了复仇,为了逃脱再次搬家转学的命运,她硬逼着自己决定下明天要去一趟陈锁家。

      不过这报复的火焰在第二天早上就被浇灭了:大早上的,姥姥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做饭,给张正美打了两个荷包蛋,张正美便决定推迟去陈锁家的时间,似乎是这荷包蛋让张正美回心转意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她归根到底还是没那个胆子,要是真的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情,昨晚上她就该打开窗户大声喊喊。

      出门前张正美才想起她已经失掉了头顶保护她的遮天蔽日的橘子皮,如今她像其他人一样浑身□□,甚至更□□,□□到浑身皮肤都去掉,只留下猩红的肌肉组织和白色的骨头,因为她的秘密不是被掩藏着一传一地传递出去的小秘密,而是一个由她姥姥拎着大喇叭广而告之,挑明了的秘密。这样的秘密不再享有心知肚明的保护,而是被公开放大地嘲笑。张正美惶惶地走到单元门口,暗地里骂着,琢磨着什么时候她才敢于继续那场报复,却发现自己的报复在昨晚已经完成了。

      她姥姥的秘密也传了出去。小区的确不隔音,楼上住的是个大嘴巴的老头,一早上的功夫,她姥姥也被剥了个一干二净。张正美最后的那些报复的勇气也熄灭了,因为现在恨,报复都无济于事,她们被迫地被塞进了同一个家里,承受同样的凝视。“小区东头没出息的老张媳妇男人跑了,她妈也没出息,仨孩子就一个要她。”这句话不用说出来,就能写在每一个路过张正美的人眼睛里。

      还好她没有去陈锁家,还好她没有大声喊。张正美在心里想。差点忘了,她们现在是一家人,住在同一片天花板里的,陌生的一家人。

      她背着书包走过那条坐满了老人的小路,这次她不再有之前的保护她的盔甲,如今的张正美连遮羞布也丢失了,她赤果果地走过那些视线,血肉模糊地低着头垂着眼,像丧家犬,也像一条濒死的塑料布上弹动的鱼。她依旧是跟着陈锁的,即便是陈锁奶奶说了那样的话,而陈锁分明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之后。和陈锁的交好让她和班里的人更加疏远,但张正美乐得如此,因为陈锁足够强大,像一堵长满倒刺的墙,她靠在墙上,即便遍体鳞伤,但也没有其他东西敢于靠近她。每天放学陈锁走在前头,张正美就走在后头。

      这件事情很快便被遗忘,因为新的焦点在五街会不断地出现,总有人的恐惧会成为这里这些人快乐的泉源。张正美的姥姥一直像将军一样走着,昂首阔步,拎着马扎,坐在一溜老太太中间,大声谈笑着,似乎被抛弃的秘密攻击不到她。面对这样看似没有恐惧的人,那些老人也畏惧,便不再议论小区东头那户的事情,开始聊其他人血淋淋的痛苦。她姥姥凭借表面不在乎的态度为自己挣开了秘密的桎梏,也带来了张正美的勇气。

      以往张正美跟在她妈的后面,笼罩在她妈的影子里,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她妈亲手画了一个笼子给张正美,秘密是笼子的名字,笼子足够保护张正美的安全,代价是她需要谨言慎行,低头做事,让自己变得透明。但现在不一样了,笼子被她姥姥的闲谈敲碎,她赤果果立在没有笼子遮蔽的天光下,被灼烧得发痛,但她却有了看向笼子外面的勇气,拆碎他人笼子的勇气。在张正美模仿着陈锁,第一次向别人传递出同桌父亲家暴的消息时,她品尝到了又苦又涩又甘甜的滋味。张正美想象中的,共犯的滋味。

      这是姥姥带来的第三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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