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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件东西 ...

  •   二.

      姥姥姓孙,叫孙什么,不知道。张正美没有问,她妈也不主动说。

      园城五街似乎是独立的社会,这里的老人是一个阵营,青少年是一个阵营,中年人又是一个阵营,姥姥从来到五街就开始试图融入这里的老人,但是在五街,老人阵营的融入是要抛弃名字的,于是张正美再也听不见姥姥半夜喃喃地低语自己名字的声音了。过了几年她回忆起来,似乎是孙man fang的发音,但到底是曼芳,满芳还是什么别的字,她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

      姥姥在开学后的春天终于被接纳了,代价是失去名字,但是得到了以姐妹相称的朋友。

      园城五街的老人阵营像是一个休闲俱乐部。老人会一排排地搬着马扎,冬天坐在阳光地里,夏天缩在阴影下,坐成一排闲聊,一边聊天一边用眼睛打量途经五街或是住在五街的人。这个俱乐部里大概是没有秘密的,因此姥姥刚进入这里便被打听了很多事情,例如张正美她妈的事情,她爸的事情,还有张正美的事情。其他老人的孩子基本都被扒得一干二净了,只有张正美一家两口,常年孤独地缩在小区角落的房子里,张正美没有加入五街小孩的阵营,张正美她妈也没有加入五街中年人的阵营。她们孤僻地走,每天都穿过老人们的视线,像两条活鱼满身铠甲地走在海鲜市场里,没人能听到她们的故事,因为她们身披铠甲,但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们的故事,因为她们身上有鱼腥气。姥姥的加入,让这些老人的眼睛又聚焦起来。

      张正美从来不知道她的姥姥是这么健谈的人,不过一下午,她和她妈就像两条被活着剥了鳞片的鱼,血淋淋地,扔在菜板上,扔在油锅里,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都能评判一二。笼罩在张正美一家人头顶的,所有人都想剥开的橘子皮,三言两语地就被她姥姥划烂,漏出里面血刺呼啦的橘子肉。神不知鬼不觉地,张正美她妈甚至没有发现,她努力维持的东西,就像气球一样碎掉了。而戳破这气球脆弱外皮的最后一根刺,是张正美的朋友陈锁请的一顿饭。

      陈锁是张正美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的朋友。这个唯一不是五街的唯一,而是全世界唯一的唯一。张正美来到园城五小的几年都孤零零地缩在教室的一角,和她一样孤零零的是像男孩子一样剪了寸头的陈锁。两个人本是没什么交集的,张正美自己知道,她性格不讨人喜欢,不会说话,她妈和班里同学的家长也不认识,因此在班里也没朋友。陈锁不一样,陈锁家里有个在学校初中部据说是领导的父亲,与其说陈锁被冷落了,不如说陈锁一个人冷落了班里其他人。

      张正美是懦弱的,但陈锁不是,张正美不知道多少次在教室最后的黑板前被其他男生抱住起哄的时候,陈锁站起来,拎起讲台上沉重的粉笔盒砸了过去。老师本来是不打算认真处理张正美的事情的,但陈锁横插一脚这事儿便似乎是变了性质。老师本是要安排那男生和张正美一起回家反省,但陈锁说自己打人了,是她的错,那对张正美的惩罚便只能作罢,说以后不能这样。

      放学路上陈锁和张正美似乎是并肩走着,但张正美还是慢了陈锁半步。走着走着,陈锁说,小美,来我家吃饭吧。这是张正美第一次接收到这样的邀请,第一次听到象征亲昵的称呼,她答应了,并给她妈发短信留了言。

      陈锁家当时只有她奶奶一个人,她爸她妈都不在。她奶奶是五街老人阵营里很能说得上话的人物,掌控了做广播体操放音乐的权利,属于是一方地方官,也算大权在握。同理,她奶奶手里掌握的信息也是最多的。在饭桌上,陈锁的奶奶讲起了同小区别的孩子家里的事情,陈锁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但张正美感到一种刺骨的恐惧,因为陈锁奶奶的眼睛是盯着自己的。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听着饭桌对面那道声音缓慢而沙哑地说着别人家里最深层的家族密辛,她做不到不听,于是在那道视线里,她听着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父亲出轨的故事,听着班主任儿子□□的故事,听着班里的哪个男生偷偷抽烟被抓,他妈报警处理了的事。张正美蜷缩着身体,竖起耳朵听着,直到她听到了和自己家一样的故事:老公因为受不了老婆逃跑了的故事。

      陈锁的奶奶戴着老花镜,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小区西头的刘家媳妇没本事,连男人都留不住。张正美顿住了,她机械地抬起头,和陈锁的奶奶对视,陈锁奶奶依旧是慈眉善目地笑着,但笑得让张正美牙疼。她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但陈锁先开口了:“奶奶,奶奶,别说了,吃饭呢。”陈锁奶奶诶了一声,好,不说了不说了,但眼睛依旧是盯着张正美的。张正美的饭吃不下去了,她似乎感受到,现在正在吃饭的家家户户,只要有老人的,都在说小区东头的张家媳妇没本事,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今天不坐在这里,那小区西头的刘家媳妇就会变成小区东头的张家媳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一家的秘密,早就被戳破了。这顿饭,陈锁奶奶吃的不是饭,而是她,吃的是她的惶恐和颤抖,因为张正美最害怕的那一瞬间,看见陈锁的奶奶笑了,漏出残缺掉落的牙齿,像终于吃掉一条好鱼一样的畅快。

      张正美道了谢,颤抖着离开陈锁家。在回家的路上,她看见自己的姥姥正拎着新买的马扎,像战胜的将军一样往家走,张正美便明白,这个秘密的揭露者,不会是别人了。

      那天晚上,姥姥和张正美她妈爆发了她听过的,最激烈的争吵。张正美缩在卧室里,听着隔壁传来她妈的喊叫声和姥姥的喘息声,张正美能听清她妈在说什么:“你的儿子女儿不要你就来祸害我是吧。”这几个字重复了很多遍,声音逐渐尖利起来,尖利到张正美想要冲出去说这个房子不隔音,但是张正美正准备拉门出去的时候,她妈的声音停了下来,像扯断了电话线一样,隔壁再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张正美坐在她房间关紧的门背后,大口地喘气,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活鱼,喘气都困难。陈锁奶奶的视线像粘稠的食用油一样黏在她的脸上,张正美用手抹了无数遍都抹不掉,她在冰凉的地上坐着,惊惶地想起她妈说过的话。“会死。”在这一天之前,张正美不理解她母亲的惶恐,但经过那一顿活祭似的晚饭,她妈对裸露自身经历的刻骨的恐惧转移到了张正美的身上。恐惧弥漫在卧室里。

      这是姥姥带来的第二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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