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辞九州去》海皮乐

61、时间

　　顾宪海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会看别人脸色的人，所以他并没有多嘴，只是跟在许文复的身后陪伴着。
　　这事他没法儿插手。
　　他不会像之前一下去劝架，因为这三个人根本就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也只是跟何峰有一捏捏小小的扭带连接着。
　　看着身前沉默不语闷头走的许文复，顾宪海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又犟又倔的臭老头，而何峰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遗传的他。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但是顾宪海从来都做不到像何秀妍那样。
　　因为他从来都是个一无所有又想不劳而获的人。
　　他不是何秀妍。
　　她可以只依靠自己的双手争来自由、尊严和金钱；她可以做到强大到无所谓所有流言蜚语；她不在意任何事，活的洒脱，而爱情也只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剂。
　　顾宪海做不到，他害怕、他懦弱、他无能——
　　同样都是一无所有开始，但是顾宪海总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要比他强，不论是怎么样的生活怎么样的心态，他都感觉自己处处不如人。
　　他无依无靠，在这座城市中好像是漂浮的蒲公英种子，迷茫的不知往哪飘。
　　而何峰是他的避风港，只有何峰。
　　所以他才不像何秀妍。
　　明明知道何峰只是嘴硬心软，但是顾宪海还是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哪怕后来他都有在补救。心中的刺越埋越深，顾宪海害怕有那么一天，他会被这密密麻麻的刺杀死。
　　顾宪海其实不认为何峰会不知道。
　　他只不过看着自己好脾气，开始肆意妄为而已，又不是没见过何峰真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上没上心顾宪海还是知道的。
　　想这些事想的出神，顾宪海突然被路上凸起的砖块绊倒，他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来，抬头看到许文复毫无波澜的双眼。
　　“走路看点路。”他说:“你怎么比我还瞎，小心点。”
　　顾宪海缩缩脖子，站起来接着跟在许文复的身后，天京春节的气温已经回升，不像塔兰，有一年四月份了还有一层厚厚的冰附在路面上。
　　就好像每个人的时间都不一样似的。
　　就像他的高中三年，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他第一次见到一年级的韩小梅的时候，小小的小姑娘还没他的腰高，而三年过去，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四年级的韩小梅哪怕还跟他差了半截，也已经不用抬头看他了。
　　时间从来都是个无情的坏东西。
　　当时的他经常无端的感受到累、喘不过气，连带着其他的疲惫的连续反应，让他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要死了一般。时间好像在缓慢的抽走他的所有活力和生机，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向着太阳走、向着太阳生长。
　　而他被老师硬掰着被书包压弯的后背，一边听着“别驼背！挺起腰来！”，一边把头越压越低。
　　他疲惫的跟在他们身后。
　　他那三年的时间，在遇到何峰后，才开始缓慢的向前走。很可笑，他活着难不成是为了另一个人吗？离开了这个人，时间会停止，世界会不动。
　　顾宪海讨厌这种感觉。
　　他跟着许文复走啊走，终于走到了一家宠物医院，开在一家老小区的下边，正对着大路，小小的店面，二层是他们家住的地方。
　　从楼梯走上被装修的精致的房间，顾宪海的目光突然模糊一片。
　　时间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坎儿，而贫富和阶级也是。
　　“怎么了？”何峰结果他手中脱下来的衣服，看到顾宪海又开始神游，想到他最近脸色一直不大好，开口问道:“又不舒服了吗？”
　　顾宪海有那么一瞬间有点感谢眼镜片上的雾气，他吸吸鼻涕，然后摘下模糊不清的眼镜，揉揉眼睛。
　　“没事，刚才在想，家里这么设计真不错。”顾宪海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在学校门口开小卖铺，下层是卖东西，上层用来睡觉。等到我退休以后也要这么干……”
　　何峰看他没什么事，就没接着问下去，他淡淡的发出“嗯”的声音，让顾宪海捶了他一下。
　　“嗯什么嗯，就知道嗯了。”顾宪海换过鞋后，把何峰手中他的衣服都抢过来，自己挂到了衣架上:“谢谢哦，帮我拿衣服。”
　　他感觉自己跟何峰像陌生人。
　　或许是每次跟何峰聊天都会被怼或者泼冷水，逐渐顾宪海也不期盼跟何峰分享什么心情，吵架吵的多了，何峰自然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
　　“嗯”这个回应，是何峰先想到的，他似乎苦恼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也会偶尔忍不住反驳顾宪海的一些话，让顾宪海失去分享的乐趣。
　　于是他开始只会说“嗯”，但是无脑的嗯也会让顾宪海突然爆炸，他开始不回话，只倾听。
　　哪怕是聊天记录里。
　　他发现顾宪海在跟他倾诉的时候，并不在意他做什么。
　　手头上的工作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忙，顾宪海并不在意他是否回话——
　　所以他干脆不看了。
　　因为长时间的缺少沟通，离开校园后也是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哪怕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好像陷入了什么奇怪的低谷期。
　　顾宪海情绪依旧低落，他看看自己的手，试图回想昨天晚上何峰胸的手感，想着想着就露出笑容。
　　只是这靠吃豆腐吃来的笑容很不长久，顾宪海的嘴巴很快的就垮了下去。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姑姑姑父、爸爸妈妈，还是张晶竺和她的小男友，他们都那么的和谐，那么的……相爱。
　　顾宪海拽拽何峰的衣角，但是何峰正在用手机看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
　　到底是什么工作才能让一个人痴迷到这种地步。
　　他收起拽着何峰的手，重新恢复了笑容，不再管何峰的事，好像刚才那幕并没有出现。
　　果然，人和人是不能攀比的。
　　大过年的，顾宪海却老是鼻子酸痛。
　　大概是大家都不是什么爱热闹的人，在吃过团圆饭后，也就散了。张晶竺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另类，顾宪海临走前，还看到她在抱着她妈妈许文淑，说这年过得也不热闹啊。
　　许文淑冲她翻白眼，说你赶紧结婚生子，有个小孩就有的热闹了，最好跟你小时候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张晶竺吐着舌头放开她妈，说着我才不结婚，我还要多玩几年……
　　顾宪海没接着听下去，因为他们走了。
　　在把老人送上楼后，又只剩下顾宪海和何峰两个人。说实话，顾宪海实在是受不住，他一看到别的爱人温馨的画面，就总是想到他和何峰，越想越着急，带着委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有的时候，他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或许真的是差别太大，何峰嫌弃他了呢？
　　何峰还在沉默的开着车，顾宪海急切的想把这情绪倒给他，但是嘴巴张张合合，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于是他开始装睡，即使何峰可能不会在乎他刚才那奇怪的动作。
　　到家了。
　　已经两天没有人住，本来家里就因为装修风格而冷冷的，再没有人气，显得更加阴冷——这种冷是暖气都救不回来的。
　　换好衣服，顾宪海躺在床上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些什么。
　　他没有什么朋友，不，应该说他根本就是没朋友。偶尔几个熟识的人，也都只是发几句简单的新年问候便没话说。学生们都有自己的隐私圈，毕业之前不会轻易的去加老师。
　　大家都是在群里发过新年祝福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顾宪海只感觉无聊透了，他拿着手机开始摇漂流瓶，但是摇出来的看头像都不像正经人。
　　他起身要去找何峰，但是想到他可能在工作……工作个屁！跟我玩！
　　额。
　　顾宪海没有立刻去找何峰，而是穿戴好口罩墨镜衣服帽子出门去，回来的时候，满脸赤红的把手里袋子中的东西全都扔到何峰旁边。
　　何峰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不知道叫什么的英文书，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配着机械图纸，顾宪海看一眼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知识玷污了。
　　突然哗啦啦的响声，让何峰翻书的手抖三抖，他刚想起来说顾宪海，却被透明塑料袋中若隐若现的byt弄得没了火气。
　　半晌，他才红着脸，结巴的问顾宪海:“你、你买这些东西想干什么？你——”
　　顾宪海是突然想到的。
　　会不会是因为两个人没有所谓的性/生/活，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看到何峰难得的害羞，顾宪海感觉自己好像猜对了，又好像猜错了。
　　最终，这些东西也没有用上，他看着何峰惊恐的望着他，欲言又止。这一瞬间，顾宪海突然就确定，他是猜错了。
　　因为何峰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性”这个概念，自然也不会对这方面感兴趣。
　　好在何峰并没有惊恐多长时间，他开始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忽略顾宪海。在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后，就把顾宪海弄的那一兜子东西全部都放进杂物间隐蔽的格子中，眼不见心不烦。
　　他开始想跟顾宪海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了感情军师的何峰像一棵木头一般，就那么直直的和顾宪海对视。
　　顾宪海转过头去，却被何峰伸手掰正，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主动求深吻，何峰的动作明显生疏，顾宪海能明显感觉到牙磕牙的感觉，以及何峰那欲试不试的舌头。
　　顾宪海连忙推开何峰。
　　“算了吧你，别勉强自己了。”
　　作为一个常年抽烟、各种胃病困扰的人，顾宪海其实知道自己的嘴里味道不会太美妙，平时他跟何峰打闹也单纯是在玩闹，如果真的伸进去，他自己也受不了。
　　被他推开的何峰并没有动作，他就那么看着顾宪海，最终坐回去捡起他扔下的书，接着看。
　　顾宪海抿着嘴，打开了手机的视频软件，开始搜索如何改善情侣关系的科普视频，就这么外放着、挨个看，听的何峰没有了看书的心情。
　　他为了躲避顾宪海的骚扰，躲进了书房，顾宪海去转了转门把手，发现何峰把门给反锁了。
　　何峰的举动让他感觉异常愤怒，他刚想着敲门，却不料何峰直接把门给打开了。
　　顾宪海恶狠狠的盯着何峰，当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恶狠狠。
　　他扫视着何峰的全身上下，然后发现何峰手中很眼熟的神秘球体。
　　已经很远古的记忆从脑海中争先恐后的出来，还在大学戴着眼镜的何峰抱着这个大球，有些害羞的样子，说这是送给他的礼物。
　　顾宪海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感觉好奇的很，于是东戳戳西看看，直到何峰把这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把窗帘都挡上。
　　他回到顾宪海的身边，然后轻轻搂住顾宪海的肩膀，打开了这东西底部的开关。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像一个微型的投影仪，照的屋子里满天星光。
　　但是顾宪海没见过。
　　他还在抬头看天花板上和墙上的星星的时候，何峰示意他向下看那个球，此时他才发现，原来球上面的画面也在不断变化。
　　于是他乐此不疲的听着何峰讲宇宙，看着球上面不断变化的星球和星象，每变化一次，何峰都给他科普一遍，直到星星开始重复播放。
　　“这得准备很长时间吧？”顾宪海用胳膊肘子怼一边的何峰，虽然浪漫的星空约会变成了宇宙科普会，但他还是挺开心的。
　　“嗯。”何峰紧抱着他，“排顺序查资料用了一个多月……这个球也是我亲自做的，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何峰。”顾宪海感动的内心的小人泪流满面:“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
　　“因为他们说要给爱的人摘星星。”
　　“他们”指的就是何峰的感情军师们。
　　顾宪海抽抽嘴角，刚想吐槽些什么，又听到何峰说:“第一个是双鱼座，就是你现在的星座，第二个是天秤座，是……以前的顾宪海的星座，我没按顺序来排。”
　　何峰的话音刚落，顾宪海的眼泪唰的一下落下，他对着何峰又亲又啃，眼镜都给亲歪掉了。
　　但是他很开心，很喜欢。
　　……
　　再次见到这个“星球”，顾宪海的脑子瞬间被回忆填满，他跟着何峰坐到沙发上，还不忘关掉灯。
　　于是屋子里瞬间暗下去，只有屋子外面的光照进屋子，勉强可以看清东西。
　　何峰的手放到开关的位置上，试图打开这个球，但是并没有成功，这个球一卡一卡的发出光亮，紧接着完全暗调。
　　何峰愣住。
　　顾宪海看着何峰，又看看这大球，突然噗的笑出声来。
　　何峰不可能会拿着没电的星球过来给他看，那一定是他太急着哄人，只是简单的换了有电的电池后就拿出来了。
　　看顾宪海笑的大声，何峰最终还是打开了灯。
　　“我回去公司有空给它修好。”何峰脸上明显的露出难堪的神色。现在的何峰早就没了以前那股子稚气，现在的他手里捧着个球的样子实在是违和，违和到引人发笑。
　　“算了吧。”顾宪海说:“都四五年了，别修了，让他光荣下岗吧。你有修那东西的时间不如多陪陪我，不是吗？”
　　于是曾经让顾宪海感动的痛哭流涕的星球，就那么被扔进楼下的满是垃圾袋的垃圾桶里，面对着头顶上那满天真的星空。
　　而顾宪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也没去折腾何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