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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林中鹤 ...

  •   杏花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这场铺天盖地的灾祸一来,几乎要没了人迹——连官府放粮都顾及不到它。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天爷对國代哪儿都看不过眼,南地近年水灾频繁,农种和来年的希望一并死了个彻底。暴雨一场接着一场,门口吊死的鬼也一个接着一个。

      幸存的百姓呆呆看着天空,似乎能想象得到易子而食的昏暗未来。

      杏花村地势不算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淹了个彻底。村里的男丁拖家带口逃难,能走的都走了。

      但也正因为他们离去,只留下了寥寥无几的老弱妇孺,一些邪魔外道盯上了这么个“好地方”。

      或许是因为官府明文公布了刺杀明阳长公主的悬赏,开诚布公给出的东西实在太让人眼红,想要竭泽而渔的“能人”不在少数,通通盯上了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

      这帮疯子作乱就罢了,不知以谁为首,还开始学会扯着天下大义的皮——凡民都是为了人间正道而死的,不磕瘆。

      仿佛有了这么个借口,这帮烂泥里挣扎的虫鼠鸟雀个个都是“英雄”了。

      那位死在明阳手里的“开山祖师”也来过这儿,他诱拐孩童制成“朱厢娃”——将幼女锁进朱砂涂壁的箱子中,以猪血浸没,后埋于乱葬岗。待四十九日后能从箱子中长出来的娃娃,不受符箓影响,刀枪不入,力大无穷。

      朱厢娃有生前的记忆,但身体和心智都不会再成长。她们一个个面色粉嫩,小脸比生前任何时候都有活气儿。

      ——天灾与人祸,哪个更可怕?

      可惜道女才通的五感并不能让她理解这混乱的世道——也对,这一身干净的模样怎么也不可能有过在泥里打滚的经历。道女从有记忆开始就在雪山上生活,除了师父,就没接触过旁的凡人。

      亲缘淡薄,五感阻塞。她连生死都分辨不清,要理解这些灾祸就太为难她了。

      道女顺应天意斩了明阳长公主——还在全国上下封禁了蝶神的供奉。如有私藏者,邻友同罪,见而不举者更以死罪论处。但想要一位神彻底不被谈及实在太难,蝶神借着这份过度杀伐带来的因果,光明正大寄生在了道女身上。她的笑容妖冶,捧着浑浊的人世劈头盖脸就砸在道女身上。

      蝶神给道女带来了份“大礼”——道女的五感回归自身了!

      但万事有利有弊,道女也借此察觉了完全灭掉蝶神的方法——國代一位小郡主在混乱时出逃,她身上有最后一点国运。

      只要把这小郡主也送下地府,蝶神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杏花村—

      道女屈尊踏入一家朽木堆搭的草房里——承重的木柱不知多少年没加固了,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道女抱着小丫头走进房门,眼瞧着屋内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属于高攀,毕竟这墙都漏风。

      一个女人尸体脸朝上横在土床上,面目狰狞,看上去死得并不安稳。地上滚落着数个木碗,腥臭的液体干涸凝固成一块又一块污秽。

      这古怪的草药早将小丫头那阿娘的尸体腌入了味儿,但小丫头死得说不准比她娘还早,竟然完全分不清楚活人和尸体。

      她只是顶着桃粉的脸颊,兴奋地呼唤道:“阿娘,我把仙人请来了,我们有救了!”

      这小丫头挣扎着从道女怀里跳下了地,歪歪扭扭地跑向她阿娘。但这女人的尸骨根本经不起朱厢娃没轻没重的接触,力大无穷的娃娃只是抱着她,就轻易将她的头骨压变了形。

      女人的面目又狰狞了点,残留其上痛苦几乎要烫穿人的眼球。

      地面上滚落了不止一个木碗,看来小丫头已经带药回来好几次了。只是这凡俗的药怎么能唤醒已经死去的人?她不过在挣扎着做无用功罢了。

      小丫头带回了一次又一次药,在断断续续的残缺记忆里重复着同一个期望。

      “仙人,救救阿娘。”小丫头跪倒在地,学着长辈向地主恳求的模样。此时此刻,她桃粉的小脸愈加鲜活。

      道女无动于衷,蝶神却借着她的口舌,轻哼一声:“区区贱民,也想扰道女之心?”

      “蝶神!”道女蹙眉猝然呵斥。

      她的面上却又带了些泫然欲泣:“小凤,本宫心心念念得可全都是你啊。这朱厢娃的主人早被我杀了,她不过一个失败品,在此地流浪多日,早就便没了轮回的可能。你可千万不要为了她做傻事啊!”

      “身为道女,小凤总不能不—顾—大—局吧?”蝶神终于展露出自己的恶意,仿佛毒蛇吐舌渗出汁液。

      屋内腐朽而衰败的气味实在搅人心神,道女的呼吸稍有急促——但只待片刻,她就平静了下来。

      道女伸出左手捂住了小丫头的眼睛,另一只手握住了佩剑。

      这朱厢娃实在敏锐,只愣了片刻,就似乎觉查到了什么。她猛地凄厉惨叫起来——

      她强行挣开那只手,将头狠狠撞在地上,模样宛如磕头祈祷。脆弱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小丫头的神色惊惧,仿佛回到了才被关入朱箱的时候。

      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但她记着要给娘买药。所以那位远道而来的先生一说有钱可拿,足够救下阿娘还能过上好日子,她想都没想就跟了过去。

      乡野丫头怎么知道她会被炼成邪毒功法之末的朱厢娃,她只知道疼啊,疼啊。

      被生生塞进远小于躯壳的箱子里,她嚎啕大哭,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打碎重组。

      还活着能挣扎的时候,她也想过下跪给先生磕头,求她放过自己。但她的腿早就不能动了,方才温文尔雅的先生此刻也冷着脸一言不发,半晌才嫌恶地说:“我还以为这次能成了呢,可惜效果还是差了点。”

      小丫头疼到恍惚,很快眼里就只剩下触目的猩红。她从一个日夜疼到另一个日夜,再努力,也没能从乱葬岗爬出来。

      只是雨水轰然而落的时候,她才被要涤荡天地的洪水冲出红箱,挣扎着从腐泥里睁开眼睛。

      小丫头什么都不记得,她只知道,阿娘还在等她。
      她还要给阿娘买药。

      可为什么,即便她竭尽全力,即便她找到了仙人,却还要被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呢?

      “小凤,这朱厢娃快要疯了。”蝶神轻笑道,“你要是再不杀了她,她就真的从生到死,永无宁日了。”

      蝶神的声音竟隐含悲悯:“既然这世道无法让她好好活着,就赐她自由吧。”

      送她解脱吧。

      道女的心仍然平静。她松开佩剑,转而换匕首割开了手心。

      即便是失败品,这活下来的朱厢娃也足够令人闻风丧胆。但在道女手里,她就像个任人打扮的瓷器娃娃。遍布厚茧的手指平稳划过,在小丫头额上涂遍了抑邪清明的血咒。

      “多珍贵的血啊……你把剑横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都没舍得放一点。小凤,你这又是何苦呢?”蝶神幽幽道。

      这话才说完,道女就明显感受到她的一丝笑意。

      被寄生了身体也就这一点好处——蝶神的心绪对她来说一目了然。在这里,蝶神一定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惜道女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那朱厢娃安静跪坐在地上,道女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和她阿娘的尸首贴在一起。

      能做出这种事,可见道女对“人性”的理解实在有限。她用被虫蛀的薄被放在了眼睛圆睁的小丫头上,薄唇轻动,仿佛在说:“等我回来。”

      蝶神莞尔:“小凤,你师父有说过,其实你是个变态吗?”

      这短暂的柔情一过,道女再次回归了之前冷若冰霜的模样。她的心境恍如一块凝结的坚冰,连幽微的回声都听不到一点。

      但蝶神却知道,道女的心里其实有一颗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会夺取她的情意,如菟丝花般生长壮大。

      她用指尖一点点描摹小凤的眉眼,低低地一笑。

      毕竟谁能想到,这承天景命,誓要为天地诛邪还清的道女,竟然也是个人养的邪物呢?

      将幼女屏蔽五感,关在雪山静养。剥人情,断人欲。依仗道法生长,就能制成个冰雪清净的人偶。

      自己心绪不平,无法不动人欲胜过明阳长公主,就要强借外物造个“天命之子”。什么名门正派,所行所为比朱厢娃还要阴邪。

      小凤啊,你真以为这人制的道义之心,能抵得过命数吗?

      你身上那一点一滴,可全是洗不净的人欲啊。

      ——

      这孤村平日里人影熙攘攘,但不少“异士”一听说道女途径此地,就颇为识趣地避让开来。

      在众人目标一致时,大家都是同伴,所行之事虽有过错,但毕竟为了大义嘛。可惜这借口常人听听就算了,谁做了什么,他心里自然门清儿。

      权衡利益那是俗人做得事,这道女都能在蝶神的手里活下来,谁去用命指望她有一点世俗之心?

      杏花村没多久就空空荡荡,地面零散丢落几块断肢残躯,血味儿都低沉进了土里。

      死一般的静默里,唯有一家灯火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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