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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伤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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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殿。
桌上放着张水云烟色信笺,左下角印有枚波曲纹,底下压着摊开的信纸,一只手搭在桌旁,随着旁边站立之人的话语,修长食指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
“……老魔王去世后,听闻是其独子担任魔界少主,此人手段狠辣,城府深沉,在三界中极少露面,继任后立刻清除界中多位长老……”
绛羽说着抬头,见玄晖稍侧着身体,视线全在窗外。
三方仙土他都不放在眼里,能当南无仙主已经是意料之外了,更不会心系这种事,绛羽不再开口,目光跟着移至窗外,见阿黛正站在树下,将几个轻纱小笼挂在树上。
这笼中以五行之炁做火,照亮树下一片天地,每个笼子的颜色都不相同。
绛羽以为她是因为白天所做所为故意来讨玄晖的开心,便顺便将下午铃奇闹翻药殿的事情说了,其实阿黛从小百般呵护宠爱惯了,做事极少考虑后果,她此刻来这虽说是求玄晖欢心,但并不是因为药殿的事。
听他说完,玄晖扯了下唇:“那可真是有趣,楮实子那老当时在殿中吗?”
意料之中的回答,绛羽吁气,楮实子上仙要是在还能让她这么胡闹,估计下午就来仙君殿告状了。
玄晖听了又点点头,“那还挺遗憾的,他要是见了不知道要怎么样。”
说着唇角弧度又翘了几分,仍然看着窗外,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自然指的是阿黛。
绛羽拢着手,瞧他的神色,先前和清仪在一起聊天的想法冒了出来。
窗外的阿黛自然知道两人正在屋内且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我头发乱了吗,脸上是不是蹭到了灰?”
其实她这个光线程度脸上有灰屋内的人根本看不清楚。
侍女道,“没有,这灯笼照耀下,公主模样更加好看了。”
阿黛抿唇一笑,右手抚了抚颈边的耳铛,想起来一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现在快到亥时了。”
阿黛脑袋稍侧,看向殿外,清仪刚走进,眼神正与她对个正着。
这公主如此晚了怎么还在这里,清妩脚步稍一迟疑,想到要禀报的事情又快步走进殿中。
阿黛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走,我们跟进去看看。”
栗色长发掩映中露出张俏丽的脸,阿黛回身,撞上室内男人的目光,眼睛立刻弯起来。
玄晖凝望着她。
阿黛跑进来。
直到人从窗外走开,他还看着那院中的灯笼,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虽然相处多年,绛羽现在也看不出他问这话的含义,于是当听不懂,叹道,“她是觉得好玩了,药殿弟子一个个叫苦连天的,估计到这会还在收拾。”
话没说完,屏风外有人走进,“上仙,仙尊。”
绛羽侧身,见来的人是清妩,“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视线一斜,注意到她袖腕处的血迹,心中疑虑陡生。
玄晖抬了下眸,身子微斜,一贯的散漫姿态,右手握住壶柄,往杯子里倒茶,几片青叶浮在水面上,冒着热气。
此事按理应当由绛羽上仙定夺处置,但念无恙是仙尊弟子,清妩原本还思虑这件事是先告知绛羽上仙还是仙尊,正好听说绛羽上仙在仙君殿,便急匆匆来此。
“禀告上仙,无恙师妹。”看到阿黛入殿,清妩话语微改,“念无恙与伽兰白鹤二仙在后山起了争执,三人打斗起来,各负了伤。”
一片青叶从茶碗中跳出,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玄晖眼尾一挑,神色看着与先前无甚变化,“你袖子上的血是谁的?”
清妩进来的时候见玄晖不甚在意的样子,这番话都是对着绛羽上仙说的,此刻听仙尊问起,看向他道,
“回仙尊,是念无恙的。”回忆起不久前见到无恙师妹的样子,清妩补充,“无恙师妹没受多少伤,倒是白鹤二仙上的极重,现已送往药殿。”
白鹤二仙是阿黛门下护从,她漂亮的眼睛睁大,“发生什么事情了,无恙姑娘怎么会和白鹤他们打起来?”
玄晖道:“她现在在哪?”
绛羽看着玄晖,站在一旁不再多问,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插手这件事。
清妩眼眸微垂,神色中透着担忧,“念无恙说此事皆因自己一时失手,现已去了逍遥游。”
听到这后面三个字,绛羽双眉一抬。
阿黛问:“逍遥游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不来仙君殿?”
逍遥游,这名字听着就是风流雅致之所,身旁侍女听了以为是她去哪个好地方躲起来了,一齐跟着看向清妩,脸上不满。
清妩道,“逍遥游又称七剑之境,南无岛最重刑罚之一,进去的弟子若能活着出来,往往要养伤三月至半年方能恢复如常。”
逍遥游是清微上仙所设刑罚之处,内有七位剑修魂灵,七把剑同时挥向境中之人,结界自带电流不时攻击,逍遥境一开,需得两个时辰后七套剑法使完才会重开,称作七星阵,用来惩罚门下弟子持剑伤人之错。
逍遥游只有犯了严重过失才会实施,她不来仙君殿而自去领罚,是在说明不悔之意。
若能活着出来,也就是说有一部分……侍女的脸色由愤转惊,看向伽兰公主。
桌上的蜡烛已烧去一半,玄晖半垂着眼帘,视线虚虚拢着前方,谁也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
殿内的沉默如铺开的长夜无限蔓延,半晌,男人徐徐开口,“白鹤二仙的伤怎么样了。”
清妩答:“已送至药殿。”
玄晖嗯了声,右手仍搭在腿上,“你一会过去看看,让他们好好治,不准有任何差错。”
他重音放在好好治三个字上,清妩道:“是。”
“至于…..让她从逍遥境出来后来仙君殿见我。”
玄晖没有说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是念无恙,在这很短的一瞬间,清妩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没听过仙尊喊无恙师妹的名字。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划过,因为下一秒想到进逍遥境凶多吉少,无恙师妹平时修剑甚是认真,只盼那里面的剑法她都识得,可就算识得又怎样,一个人在里面和七位剑修对战两个时辰,体力就会先受不了。只怕出来之后能不能走路都是问题,还来仙君殿受训,只怕….
短时间内脑海中过了很多想法,清妩道:“师尊,逍遥境…”
玄晖抬眼,视线在个人身上扫视一圈,语气不容置喙,
“先这样,都散了吧。”
清妩没再坚持,“是。”
清妩和阿黛带着众人走后,绛羽能明显感觉到室内的气压低了几分,男人坐在凳子上,双手抱臂,视线看着桌面。
周围阵阵冷意,他脸上寒得能结层霜。
玄晖闭目,似是有些疲惫,起伏幅度渐渐上涨的胸膛却暗示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原本要说的话看来不便说了,绛羽双手拢在身前行了个礼,刚转出座屏,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像是桌子砸在墙上的声音。
殿外等候的弟子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上仙。”
绛羽摇摇头,将门关上,“今晚先不用收拾,任何人不准进仙君殿,至于明天。”他沉了下呼吸,“等明天再说。”
殿内不断传出东西摔在地上的声响,几名弟子心惊胆战的相看一眼,往常仙尊虽然也会将室内弄的丁零当啷,但听声音今日却不相同,当下谁也不敢多问,连忙跟着绛羽上仙走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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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妩和阿黛来到药殿内室,房中有五六个药殿弟子正忙着给两个白衣男子上药裹伤。
左边的一位眉头紧簇,额上挂满汗水,宥二将一团黑色的粉末倒在他胳膊上,“下午貔貅吃完了殿外种植的麻草,仙官只能忍着点痛了。”
几处剑伤深入见骨,清妩先前看到这白鹤二仙倒在药殿之前,连背后双翼都化了出来,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叫药殿的人出来,此刻见他们还能开口说话,心中宽慰了些,
只要人活着,任何事情都有回旋的余地。
麻草乃是镇定止痛药物,若有弟子身上负伤往往先服以此物再行致伤,可减轻不少痛楚。
鹤翔面上忍痛,语气也冲了几分,“这麻草乃止痛药物,你们就放任这灵兽捣乱?”
这不还得怪你们公主,宥二旁边的人斜了他一眼正想说话,身后传来到甜柔但略显冰冷的女声,“鹤翔。”
听到这声音鹤翔眼中泛喜,转头道,“公主。”
刘子烨扯着纱布,脸上不动声色,手上力道却重了几分,鹤翔一下吃痛叫了声,“你干什么!”
宥二在旁低声道,“不可。”
刘子烨面色不变,“这纱布需得裹紧,不然药效不好。”
鹤翔咬牙:“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刘子烨耸了下肩,端着半盆血水出去,走出门没好气说道,“要不是这两只大鸟,我们这会儿都在药舍休息了。”
平时这二仙趾高气扬的,有弟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今日在药殿门口见到他们半形态化,私下便称两只大鸟。
他接了盆新水,“而且他们可是和你的无恙姑娘打起来的,你不趁着机会多整——唔唔。”
正在捡药的宥二听到刘子烨说那几个字,面上一红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回头看了看,其实这时外面根本没有别人。
宥二松开他,“你要是再乱说,我以后不帮你养那祝余草了。”
这祝余草养了半年之久,刘子烨就指望它通过月末考核呢,在自己头上拍了下,装傻充愣,“我刚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是吧?”
宥二笑了笑,想到什么,又轻叹了声。
夜色四伏,女子站在殿前,右手手背上的血顺着指骨留下,看着地下的人道,“麻烦将他们医好。”
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她说完即往剑殿的方向走去,后来清妩经过从后面追上念无恙,宥二只见两人站在一起,但相距太远,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刚走进室内,听阿黛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是惹了无恙姑娘生气,被打成这样也算是轻的。”
清妩稍稍一怔,看向阿黛,其实现今大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她这么一说,就是直接摆明是念无恙出手伤了这二人。
鹤翱道,“我们两个在山上想找个清净的地,不成想就遇到了她,没说两句话她就不由分说的拔剑,看不惯我们伽兰的人呗。”
清妩道,“你们说了什么?”
鹤翱:“没说什么啊,就谈了谈南无岛上的天气什么的。”
鹤翔也跟着道,“这丫头脾气也忒大了些。”
站在门口的宥二攥了攥拳,刘子烨道,“方才就应该让他们狠狠痛一下。”
清荷因为下午的事,一直到现在师父要求的药都没配齐,看见伽兰的人心里就来气,小声蛐蛐,“不是说伽兰带有医师吗,怎么还来药殿治。”
清妩想是因为耳铛的事无恙心中有气,所以才一时失手伤了伽兰的人,而药殿一些弟子看到这白鹤二仙受伤,想到白天伽兰公主闹了药殿,心中总是偏向念无恙的,觉得伽兰的人个个蛮横,实该好好教训一下。
清妩当下拉了拉清荷的手,“少说两句。”
清荷吐了下舌头。
清妩又吩咐房间内剩余弟子,“师尊交代了,好好给两位仙官治伤。”
“是。”
夜空布满厚重的墨蓝云彩,一名轻衫女子忧心忡忡的站在石门前,手上拿着套衣物,身后的石壁上刻着逍遥游三字,剑锋深入山石。
清妩走几步便停下往石门处看一眼,“这都要到寅时了,无恙怎么还不出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心里愈发担心,听到身后一声轻响,石门打开,清妩转过身,看见从里走出的女子,脚步如定住了一般,一时竟忘记上前。
人站在那里,她想到的只有摇摇欲坠。
念无恙右手扶着墙,看见清妩,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你这…..又是何必呢,去师尊面前低头认个错,也不至于。”清妩伸出手,见她身上满是剑伤,怕碰到她的伤口,都不知道扶哪里。
“师尊让你去见她。”
念无恙有些涣散的眸微动,点头。
其实清妩见到她这幅模样,心想要不然不去了吧,可是不能,“你先换件衣服。”
清妩坐在地上,助她运功疗息。
“多谢师姐。”
清仪脸色担忧,“现下这么晚了,若是师尊休息了,你就明日再去认错,”
念无恙轻轻嗯了声。
黑云庇夜,空旷的殿中只听得男人的喘息声,玄晖倒在椅子上,手背覆于额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火光陡然亮起,照亮男人的面庞,弯起的唇带着几分自嘲。
信笺遇火,登时化作一片灰烬,连同那块小小的云雷纹。
他收拢掌心,仰面往后靠去。
外殿一片黑暗,念无恙抬头,见树上挂着几只灯笼,还在发出微弱的光芒,元炁为火,她伸出手,一盏濒临熄灭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冷风吹过,念无恙咳嗽两声,牵动撕裂伤口,她咬了下有些干涩的唇,提裙走上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
第一次觉得这台阶这么多。
都不想进去了。
念无恙将手搭在门上,又放下,转身看了看远方。
夜风徐徐,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头顶是无际的天,只让人觉得长夜漫漫,她垂了垂眸,抬脚准备下去,
“进来。”
男人的声音在这黑夜中显得分外沉静,清晰无比的从殿中传来,念无恙身形微怔,再转过身,殿门缝隙中透出了些许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