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锢缘 幽月璃塔》是音音A

2、神之典仪「引光」

　　“第三名，祭悦，八颗。第二名，祭枫白，十颗。”

　　台上，当代族长中最有名望的一个，祭琴月卓正在宣读这一届引光典仪的成绩。

　　所谓“引光”，是让族人以自身音魂与月光共鸣，将月光引入提前备好的普通月光石中将其点亮，即满充能。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祭琴氏的族人们音魂特殊，对月光的亲和度也不尽相同，大部分人能点亮一两颗，优秀者才能达到更高的数量。

　　引光典仪每十年举办一次，其意义是选出这十年里与月光亲和力最高者作为「月神令使」送入阿利艾尔，使其成为月神与家族之间的桥梁，传达神谕、转化守护之力「调和」，进而维持家族、龙陵岛甚至整个千岛之国的稳定运行。

　　“第一名，祭琴月璃！”对于第一名在主脉之中产生的这件事，祭琴月卓似乎很满意，而且月璃还是他看重的宝贝外孙。

　　“十八颗！”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十八并不是家族史上出过的最高成绩，但那都是老妖怪才能做到的事，而此次典仪的魁首年仅十三，比绝大多数参与者都要小，例如祭枫白今年十八，而祭悦已年逾三十。

　　当时的第四十八任月神令使“在位”仅两届，也就是二十年，本来还有个她也上台证明自己能力的环节，但众人只见她额心彰显身份的银芒月牙印光芒一闪，她便施施然起身宣布道：“月神大人有谕，令使迭代，受命者，魁首祭琴月璃。”随即便走下看台，将腰侧玉牌解下递给站于首位的挺拔少年，颇为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恭喜，月神大人很喜欢你，我也终于能下岗了哈哈哈……”

　　众人目送这位卸了任的前代令使大笑着远去，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台上同样不明所以的新任令使，只觉得他们的神明大人和令使都相当“随心所欲”。

　　身为第二名的祭枫白蹦到月璃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脖子乐呵呵地问道，“怎么样堂弟，你直接少努力十年啊，有什么感想没？”

　　身板略薄的少年差点被他的堂哥晃吐，本就脱力站不稳的他满头黑线地按住枫白的手，看着前任令使的背影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若有所思道“……看上去月神令使似乎是个苦差事？”

　　神命难违，众人即使再惊讶与不可置信，月神印带来的谕旨不会有假。而祭琴月卓不愧是家族的一把手，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将一切收拾妥当，甚至顺便封住了族内族外不安分的嘴。

　　第二天傍晚月璃的房间里，几名侍女忙前忙后为他装扮，父母则站在一边旁观看这一切，脸上各自洋溢着喜悦。当侍女为月璃点上唇红时，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阵仗怎么像是要把我嫁出去一样？”

　　月璃平日里的穿衣风格偏素色，黑发黑眼的地道龙陵少年不喜鲜艳的服饰，但他现在却被族里的礼官强制换上了一席正红觐神服，墨色长发绾起以冷白玉簪固定，配上年幼但精致的脸蛋，倒真有几分出嫁新娘的架势。

　　母亲柳芷萍柳夫人含笑的声音响起：“传言说月神大人喜欢大红色呢，也不单单小璃儿你，所有令使们头次觐神都这样收拾的。”

　　小月璃自幼时起便十分懂事，从不违抗族里和父母的指令，这次也是如此，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答案如何他都不会反抗。

　　“月之魔神是夜晚的神明，觐见记得时辰，还有那些规矩……”不同于母亲慈爱，父亲祭琴月岩则一向严厉待子，对此月璃早已习惯。

　　“都背下来了。……不可直视神容、不可擅触神躯、不可妄传神谕、不可负神背族。”

　　这“四不”从昨夜引光典仪结束后就被神官挂在嘴边，父亲也时时强调，月璃已将此熟记于心。

　　“好了，时辰到了。令使大人，动身吧。”神官对月璃欠身以示恭敬。

　　随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为首的是一个十三岁的盛装龙陵少年。

　　月神令使的地位不在包括族长在内的众尊长之下，他是神明的代言人，他只听从于月神的命令，起源灵族也不能凌驾于其上。

　　月之魔神身处的「阿利艾尔」是座高塔，也是位于龙陵岛中心的地标性建筑。它是宇宙意志为囚神明建造的牢笼，方圆三里内除了拥有权能的人都不得进入，而这方由创始者「黎」亲手布下的结界场也被称之为“三里界”。

　　前任令使是个性子跳脱的半百妇人。得益于起源灵族强大的血脉优势与伟力音灵的存在，她仍是当年二八少女的外貌。按着传统，从三里界到塔底的这段路要由她领看月璃走完。

　　行进区区三里对于身负音灵者不消半刻，不过妇人似乎有许多事要同他讲，刻意放缓了速度移动，对此还振振有词道：“安心啦，月神大人特别好说话。再说，这个时间大人应该忙看收拾祂那堆书呢，晚些再去问题不大。”

　　月璃可拗不过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神明大人不要怪罪于他。

　　“等下你见到她的时候别紧张，要是头晕就退远点别看祂，没什么异样的话就可以离近点，看两眼也成，别管那什么＇四不＇，月神大人讨厌这个。”

　　对于前辈公然在后辈面前透自家“上司”底细这事，妇人毫不自知，月璃也只好以沉默回答。家族的戒训是刻在他心里的，要他不去遵守着实因难了点。

　　“赐印的时候呀，”祭琴刻华指指额心的银月牙，“祂会在你额头戳一下。哦对了，在这之前他肯定会跟你聊几句，就当平常聊天别有压力。而如果……”

　　她的神情突然有点难过，“我是说如果，大人主动碰了碰你，像是拍拍肩膀之类的，你可千万抓住机会。”

　　月璃很不解，“什么机会？”

　　刻华恶狠狠地说，“抱住祂。”

　　“啊？”月璃觉得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要不然就是脑子出了问题。

　　“啧，我没开玩笑。算了算了，你俩的事你自己研究去，我也没什么好建议了。你啊，有时间多在塔里待待，见不到大人也没关系，祂能知道你在。新奇的小玩意和吃食什么的时不时带点，虽然大人一口都不会碰吧，但祂可以看着你吃……”

　　听听，这是前辈该说的话吗？月璃就像让炸雷一下一下地劈着，仿佛下一秒就能喷出一口黑烟。

　　“等等，前辈，您这语气听上去像托孤。”月璃忍不住打断了刻华的“可怕”发言，心里那点对于自己不礼貌打断行为的愧疚早被雷劈了个干净。

　　“啊哈哈，有吗。”她含糊看应着，倒不觉得月璃有什么不对。

　　九层骨棱高塔的宏伟冷玉浮雕巨门已近在眼前，刻华指着前方漫不经心道：“到了，我跟你进去，还有两句话要跟大人说。”

　　只见其额心月神印一闪，那扇大门应光而开，门里却是一片白蒙蒙的光幕。刻华一步踏了进去，而月璃紧随其后。

　　塔内整体以银蓝为主，金线织纹，浮雕从墙根直延伸到望不见顶的天穹，以白玉为首的各类宝石嵌在每一扇门、每一块玉砖甚至螺旋阶梯上，星星点点地闪着火彩或光晕，像是共同构成了某种巨大的阵法。

　　“你在这里能见到的几乎所有阵法都只有一个作用，缚灵。它们是为了囚禁月神存在的，至高意志的手笔，别想着破坏。”刻华领看月璃沿阶梯向上，时不时说点这个指指那个，颇像带自家弟弟参观名胜古迹。

　　“这屋，大人的书房，祂现在就在这。走咯。”刻华敲了敲门，也没等里面的人有所回应就自顾自地推门走了进去，没忘招手叫月璃跟上。奇怪的是，哪怕月璃心脏都快蹦了出来，瞥见那抹月白神衣的一角时仍是上前几步才行礼，刻华却是带上门后背部紧贴着房间门草草施了一礼。

　　“大人，人我带到了。”她从进门到现在没抬头看过白衣神明一眼，月璃却是不敢抬头，僵硬地杵在那像根木头。

　　“你好，祭琴月璃。”温润如珠玉的平和声音响起，而在此之前月璃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念得这样好听。

　　“别紧张，到我身边来。”祂向月璃伸出手，同时“看”向刻华的位置，“抬头，刻华，不用躲那么远。”女人使目光稍稍上移，但仍没有向前走。

　　之所以说是“看”，是因为月神的双目被一层厚厚的细白丝线遮盖，眼罩一样将祂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它是名为「禁目」的众多神罚之一。

　　“好啦，大人，我的使命结束了。按照先前说的，”她的声成平静却仿佛浸着浓浓的悲伤，释然中藏着不易察觉的不甘。“您动手吧。”

　　月璃吓了一跳，他将刻华的话会错了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所信奉的神明是守护魔神，祂不会伤害人类。

　　名为埃厄特的神明偏头对月璃道，“稍等我一下，几句话的工夫。”随即带看满身不知从何处延伸出来连接到身上的银丝起身，缓缓迈步走向刻华。

　　月璃下意识抬头，没等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他的目光已经凝固在了神明的背影上，而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背影。

　　埃厄特向来只穿着他的神装。那是一席月白的袍服，样式像是景遇古籍里仙人的仙袍；月白底缎上绘着闪银的暗纹，这纹路也是一幅幅音灵阵；极细的金丝滚边，使其边缘在塔里用于照明的月光石投射出的柔光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金光，更显神圣；整整一百六十八颗颗白月光宝石缀在神装的腰线、襟口和袖角等处，在音灵神力的浸染下散发着幽幽的莹光。

　　族里有寥寥几本藏书描绘了月之魔神·尼塔提斯的容貌，述其“发若雪白，拖曳至足踝。目若灰月，指如脂玉，肤若月乳隐隐出荧辉。其神形「拂翼」化双羽匿至耳后，曾不能现。”

　　月璃从不怀疑古籍的真实性，但如今得以亲见，他才明白原来古籍所言之极美也不足以描述月神本尊真容的千分之一。

　　埃厄特似乎觉察到了月璃的目光，回头对他勾勾唇角，耳后一对精巧的白羽双翼轻微地颤了颤。

　　月璃惊得后退一步，全然没注意到那笑容中含着一抹惊讶在内。

　　刻华终于抬头直视埃厄特的脸，想要后退却已退无可退。祂将一只素手轻轻搭在刻华柔顺的黑发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离开三里界之后，你会忘记一切。”

　　原来刻华所说的“动手”是指让月神抹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她想要将她的神明忘个彻底。

　　“好啊、好啊，都结束了。”刻华难看的笑笑，而后突然问道，“大人，疼吗？”

　　埃厄特蜷回手指，轻声道，“还好。”

　　她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溢出眼眶，月神对她伸出了双臂，不过她用力摇头，反手打开了房间门，一个轻巧的闪身就钻了出去，只那么一瞬就连着气息和音灵波动都消失于塔中。

　　埃厄特静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回了原先坐着的案前。

　　“唔，耽误了一点时间。你困了么？”祂问月璃，而他连连摇头表示不困。

　　“那就陪我聊聊吧。别客气，坐，以后这里你会常来呢。”

　　月璃完全遵从祂的指令，让坐就坐，只是坐姿直挺挺的十分僵硬。

　　“你很特别，比大多数令使都要特别。”埃厄特存在至今已有三千余年，从第一位月神令使的设立到如今有上千年历史，而月璃恰是第四十九任。

　　月璃被祂这样一说有些惶恐，不过他还是好奇自己的特别之处——小孩子么，何况他不惧怕他信仰的神明。

　　“您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埃厄特还能视物，那么祂现在的眼神一定很认真。“因为你在看我，而我目前没有异样的感觉。”

　　月璃很是不解：这算什么理由？但埃厄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顺着话头解释道，

　　“你听说过咒缚么？”

　　月璃知道这个，但他得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知道的，传说这是至高意志降下的罪罚。”而责罚之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埃厄特点头肯定，“是了，缚丝便是咒缚的具象化。”祂抬起手，月璃清晰地看到了不知连向何处的银丝。

　　“这些外显的不是全部，它们大多数都被「创世」炼化为咒枷，现在你能见到的都是那之后诞生的缚丝。”

　　缚丝、咒枷，这两个词对月璃来说很陌生，想必这是神明的秘辛，他一个字都不敢听漏。而后者……

　　月璃悄悄看向月神的脖颈，脂白的皮肤上有一圈不和谐的黑异花纹，他猜想那就是所谓的咒枷。

　　埃厄特又对他晃晃手腕，每只手腕上各有一只精巧无暇的玉镯，但月璃敏锐地注意到了玉镯之下同样生着类似的花纹。

　　“锢月镯？”来的时候刻华提到过这两个东西，她对此咬牙切齿，告诉他说这正是将月神禁锢在塔中的神器。

　　“对。刻华告诉你的？”

　　月璃实话实说，“是啊。”

　　埃厄特笑看点头，“那她一定还说了不少吧。言归正传，知道了关于咒傅和锢月镯的事情，关于‘四不’的事情就好说了。”

　　月璃顿时有点紧张，因为这会儿他已经违反了第一条，不仅直视神容，该看的不该看的似乎也都看过了。

　　“别紧张，我不是在问责，刻华应该说过我不在意这东西。”月璃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这其实是最初的时候，第一位令使给后辈定下的规矩，初衷是为了保护我。原因么，”埃厄特抿抿红唇，而月璃又紧张起来。

　　“你看，阿璃。”祂用指尖勾过一根细到除了隐隐反光之外几乎看不见实体的丝线，“缚丝的一头连看天穹，另一头连着的是我的心脏。缚丝只要被稍稍扯动，心脏可就造殃了，而能触动缚丝的则是旁人的欲念。欲念这东西，或是对我，或是对我的力量，它能通过目光和肢体接触传播。由于几乎不可能有人什么念想不起，那位令使干脆借我的名头下了这样四条禁令。”

　　没等月璃从亲昵的称呼和禁令的真相中缓过神来，埃厄特忽然伸手在月璃头顶摸了摸，笑得很是开心：

　　“嗯，碰到你也没有问题。你果然很特别。”

　　完了，禁令其二也触犯了。这是月璃脑中唯一的想法。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躲开埃厄特的手，仿佛潜意识里月神的优先级就是高于家族。

　　“嗯……刻华已经出了三里界，那么，该赐印了。”埃厄特站起身，月璃也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他略微嚼了嚼月神说的话，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刻华会在进塔前跟他说那么一大堆话，也明自了她为什么不抬头，而且紧靠大门站着不敢靠近一步、询问月神“疼吗”和最后拒绝了祂的拥抱仓皇逃跑，甚至要求月神删去所有关于祂的记忆。

　　还有，刻华曾要求月璃抱住祂。

　　反正……月神大人说我不会扯动缚丝呢。

　　他觉得月神大人有点孤独，千年来或许从来没人给过他一个拥抱，连普通的触碰带来的都是痛苦。

　　“……哎呀？”

　　月璃比埃厄特整整矮了一头，所以他努力踮着脚试图让这个拥抱显得不那么笨拙。

　　祂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拥住月璃略显单薄的身躯，骨节分明的双手有些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埃厄特才主动放手，捧住月璃的小脸在其额心轻轻印下一吻，一个银光闪闪的符文月牙便留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这跟说好的赐印不太一样啊？

　　小月璃嘀咕着松开了胳膊，被埃厄特身上露水昙花的香气熏得晕乎乎地垂手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