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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谬疾 ...

  •   金击子在坐中楼等候,金屏去定王府打探消息,王府在万年大街往东一点,与金宅隔街相望。
      不一会儿金屏就回来了,他难得神色慌张、火急火燎冲到金击子面前,说:“四爷生了怪病!怕是不中用了!”
      金击子大惊失色,“他怎么了?!”
      而后又勃然大怒,“谁说他不中用了?”
      金屏大喘着气道:“我在钟府的门房打听消息,正遇见钟大爷的小厮出门办事,我就追着缠问他,他说四爷今早正要出门,人都走到大门了,突然浑身火炭一样热,不像平常发烧,也不冒汗,就只是烫的吓人,不消半个时辰人就神志不清了,上午三四个太医去过了,都看不出是什么。”
      金击子饭也不吃了,起身就往外走,没留神一出门就迎头撞上一个乞丐,把那乞丐撞倒在地,一阵叮当乱响。他哪里顾得上这许多,脚步不停,急急忙忙往东走。
      那乞丐轱辘一个蛋儿爬了起来,在后头喊他:“金小子!”
      这称呼实在蹊跷,但金击子好似没听见一般,只管往钟府跑。
      那人像蛙哥一样几个大跳,水蛭似的啪一下巴在他后背上,“你不记得我了吗?”
      金击子不防头被他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那人胳膊,噗通一下把他往前甩在地上。
      那人连哎呦都没叫一声,反手藤蔓般缠住金击子的胳膊,“是我啊!金小子,是我啊!”
      金屏以为是个疯子,正要把他打跑。
      金击子看清来人是谁,立刻好似双眼放光,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哎呦!我的救星!你怎么在这儿?怎么这副样子?”
      金屏诧异地打量这花子,只见他一身褴褛,帽子露着后脑勺,小褂儿露着胳膊肘儿,吊脚裤露着胯骨轴儿,脚上的鞋还露着小脚趾。脸上也不知是泥巴还是鼻涕,糊得一团一团,头发也不知是油的是抹的,粘得一片一片,隔着五六步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他左手拄着个大荷叶茎,右手挽个大破包袱,里面叮叮当当有瓷瓶相击的声音。
      那花子嘿嘿一笑,真跟个傻子似的,摆摆手,“甭问了,下山没走多远就被骗光了钱财,又没走多远就被骗去做苦力,逃出来又被骗去骗别人钱财,又逃出来又被抓回去骗人做苦力,前两天才九死一生又逃出来。既没有钱,又没有人肯让我看病,只好做个叫花子。嘻嘻,幸好从山上带下来的药倒是都没丢了。”
      金击子跟见着菩萨了似的,也不嫌他身上脏污,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好兄弟好兄弟,救命救命!”
      “救谁的命?”
      金击子顾不上和他说许多,连拉带拽把他扯到钟府。
      要不是金击子是钟成缘的故交,信誓旦旦打一万个包票,否则钟府的门房万万不敢把那花子放进王府。
      金击子熟门熟路,拽着那花子穿庭越门,来到钟成缘的卧房,只见钟深顾在房中急得坐都坐不下,陀螺似的在地上打转。
      转头看金击子领着个褴褛的乞儿进来,吃了一惊,“金贤弟你来啦,这位是——”
      金击子急急地介绍道:“这位是杏林山杏林子的大徒弟,卜聪明!”
      钟深顾立刻恭敬地一拱手,但有些疑惑,“久闻杏林子大名,贤弟这是从何处将仙童请来的啊?”
      金击子道:“大哥,前因后果我们往后再细细的说,我用身家性命保证他绝绝对对是杏林子的大徒弟,不如先让他给成缘探探脉。”
      钟深顾虽还有顾虑,但此时刘太医还没来到,让他看看也无妨,便道:“有劳有劳,仙童请——”
      金击子低声嘱咐卜聪明:“兄弟,这里可不是在杏林山,你且装模作样些。”
      卜聪明才下山多长时间,哪里懂得什么叫装模作样,一脸茫然道:“啊?什么?”
      金击子见他不明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唉!没事。”
      钟深顾再次道:“卜仙童请——”
      金击子冲里间使个眼色,卜聪明才知道要往哪里走,大模大样地迈步进屋,一阵乱看也没瞧见人在哪里。
      镈钟忙把床幔撩开,道:“先生,这里。”
      金击子往床里一觑,只见钟成缘平时荔枝似的皮肉此时像是煮熟了的虾子,情不自禁地上前摸摸他的脸颊,别说脸了,连他鼻中呼出的气都烫手,又向下拉拉他的手,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无。
      回头看卜聪明,见他还在东想西想,着急地把他拽了过来,“这里!”
      钮钟见卜聪明脏兮兮的手就要来钟成缘身上摸,立刻皱起眉头来,“等等!”
      略有些不情愿地拿自己的手帕子给他擦擦手,却只能擦下一层浮灰。
      卜聪明不大在意这些,探头看了一眼,“嚯,这不是人参果吗?”
      金击子口中胡乱答应,“对对,你快看他怎么了!”
      卜聪明一脚踢翻了几个浅玉盘,许多冰倒在地上化成了水,疑惑地问道:“大热天儿的,哪儿来的冰呀?”
      钮钟快快地答:“冬天挖了河里的冰,窖藏起来,夏天再拿出来用。”
      卜聪明觉得头顶什么东西金闪闪的,抬头看看,又问:“你们勾蚊帐的这个钩子是真金的吗?”
      金击子都急火攻心了,他还在不紧不慢问这些有的没的的问题。金击子有些歉意地回瞥了钟深顾一眼,牢牢地握住卜聪明的手,强拉到钟成缘手边,低声央求道:“我的哥,先给我兄弟看上一看吧。”
      卜聪明的注意力这才到了钟成缘身上,“好呀,当然好啦。”
      卜聪明终于开始给钟成缘把脉,刚搭上他的脉就接连打哈欠,口里还嘟囔,“他日子过得好无聊啊。”
      而后又将小指捅进他鼻孔探了探,又往胳肢窝里按一按,又拨棱拨棱他的嘴巴。
      王府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弄得金击子不知如何是好。
      大管家之一福伯也在,请示般与钟深顾对视一眼。
      钟深顾摆摆手,小声道:“不妨不妨。”
      仍然满怀期望地看着卜聪明,“如何?有法子治吗?”
      卜聪明很轻巧地说:“这个简单,连我小师弟都能治。”
      钟深顾大喜过望:“敢问仙童有何妙方?若是真能妙手回春,除了我项上人头,小先生要什么鄙人都即刻奉上。”
      金击子听卜聪明说能治长舒了口气。
      卜聪明听见他吐气,转头瞅他的脸,看看他的嘴巴,又看看他的眼睛,“哦呦,小伙子,他好治,你却不大好搞哦,思虑太重了呦。”
      金击子推着他的后背让他去写方子,道:“不要管我,先救他。”
      钟深顾忙道:“快把纸笔拿进来。”
      卜聪明摆摆手道:“不用写方子,也不用煎汤熬药,只需架起大!锅,烧起大!火,把他放在锅里烤一烤。”
      见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自己,他一头雾水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其他人都准备把这个疯疯癫癫的花子打出去了,钟深顾仍和和气气地问:“在下有一事不明,舍弟已经这么烫了,为何还要用火烤?”
      卜聪明理所应当地道:“是啊,就像柴火一样,烧得旺旺的,不就烧得快了吗?全都烧完了,不就不起火了吗?”
      金击子道:“柴火可以烧没,他!可不能死啊!”
      “哎呀,信我,放心放心,快快支锅,我刚好一起烤点红薯吃吃。”说着卜聪明便从怀里掏出半个烂红薯。
      满屋的家仆都一起看向钟深顾,这等荒诞不经的言论,不知道他做何处置。
      钟深顾为难地握住金击子小臂,“贤弟,不是我信不过你请来的名医,只是这治疗之方实在吊诡,不请示家父,我也不敢妄下决定。”
      金击子很理解他的心情,“小弟明白,不如这样,咱们先让别的大夫想想办法,如果最后实在没辙,到了死马当活马医时,到时就到我家去找他。”
      “多谢多谢。”
      “大哥……”
      钟深顾见他欲言又止,“有话但说无妨。”
      “我与成缘自小相识,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小病小灾,这怪病来得凶险,我实在放心不下,可又不敢日日叨扰……”
      钟深顾道:“若是有变,或好或坏,我立刻派人知会你。”
      “多谢大哥!”
      卜聪明猛不丁来了一句:“哎呀——你们想的也太长远了,不会拖很久的,今日他四肢无力,明日他气息奄奄,后日他全身僵直,大后天他就一命呜呼!”
      他这话真是石破天惊,钟金二人都吓了一大跳,此时门外突然一个小子来报,说是老爷和二爷回来了。
      金击子有些着慌,他此番出门未曾十分隆重装饰,衣冠也不庄重,又带着个疯疯癫癫的花子,看起来着实不成体统。
      钟深顾看他有些局促,心下便了然。自家二弟颇有些世家子弟的心高气傲,惯不把金击子这类暴发新荣看在眼里,还是不要给他俩都找不自在,道:“待会儿大夫一来,这里肯定翻了天似的,到时我也关照不到,恐二位挤着碰着受了冷落,不如到我那跨院中,替这位仙童梳洗了,二位随便用些午饭再回。”
      金击子连连称谢,转头见卜聪明还在伸着脖子看热闹,挽住他的胳膊,押着他往后面去了。
      得了钟深顾的吩咐,几个婆子倒来一大桶热水,蜕鸡毛似的给卜聪明从头到脚搓下几层污泥,换了两三桶水才不那般浑了,又换了一两桶,洗澡水这才清了。又不知从哪里给他找来了身干净衣裳,倒也可体。
      金击子忧心钟成缘,没留神他如何洗了澡,一回头,见他现在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感觉好点了没?”
      卜聪明却心疼地上下摸摸自己,“哎呦哎呦,把我这全身的灵丹妙药洗掉许多!”
      一个小丫鬟捂着鼻子,用指头尖提着他那破药袋要给他扔了,他连忙抢来抱在怀里,“这可不能扔,这都是你没见过的宝贝!”
      接着又有五六个丫鬟奉上午饭,金击子没什么胃口,随意夹了几筷子过过这个礼数。
      卜聪明才不管什么,端起盘子来把菜汤喝了个精光,菜却一丝不动。
      金击子疑惑地看着他。
      他扯起前襟儿来擦擦嘴,嘿嘿一笑,“我就爱吃些汤汤水水的。”
      “哎!”金击子连忙把自己的帕子塞到他手里,左右看看,那些丫头婆子果然都捂着嘴笑。
      两人吃了饭,又吃了茶,金击子向小丫头打听,“又有几位大夫来替你们四爷诊治?说的可有理?”
      “又来了三四个,话说了一大筐,就是听不懂到底说些什么。”
      金击子焦急地用扇子一敲大腿:“唉!”
      他那边愁眉不展,卜聪明这边却优哉游哉,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挺挺后背,“咱们能一直待在这儿吗?”
      “……”金击子无奈地溜一眼周边服侍的人,都拿他当笑话看,“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从西边的角门出去,径直回到金宅。
      金立子见哥哥去而又返,还带回来个疯子,又心急如焚,问是什么缘故。
      金击子将钟成缘这急病说与他知道,金立子也挂心的坐立不宁,两兄弟一会儿派出去个小厮打探消息,一会儿派出去个小厮访查病情,钟深顾也不断地派人来传信,两宅之间信子来来往往、家丁穿梭交至。
      那小丫头对金击子说得不错,接连几个大夫都只是故弄玄虚了一顿,钟深顾见他们都无济于事,便将卜聪明之事挑拣着对钟父和其他兄弟说了。
      起初都觉得像无稽之谈,到了第二天,钟成缘果然如他所言气息微弱起来,钟家父子信了些,却也不十分信服,又请了多少名医大德,怎样诊治都不奏效。
      到了第三天,钟成缘竟真开始浑身发僵,钟家又请了许多僧道来做法,也未有什么起色。
      到了夜里,钟士孔上了年纪,熬不住回房休息了,钟步筹还有些公事不得不了,留钟深顾与钟思至守着钟成缘。
      到了三更天时,钟深顾试探着摸了摸钟成缘的鼻息,“嘶——怎么没气了?”
      钟思至大惊失色,一下子站起身来,回头给钟相照道:“去叫二爷!”
      “等等!又有了。”
      钟思至松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那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了。”
      钟步筹处理完几件公事,又赶回来,见钟成缘如此情状,右拳在左手上一击,打定了主意,“耽搁不得了!”
      回身点兵调马,“你,去叫老爷起来;你们俩速速备辆快车去请那位杏林弟子;你,去让厨下找一口大锅抬到这屋里!”
      众人得了令,四散去了。
      此时不光钟成缘家里人声嘈杂、人仰马翻,金宅也是灯火辉煌、恍若白昼。
      金击子深知卜聪明的本事,若是他说钟成缘三天走,钟成缘就险能活到第四天。
      今夜金击子一刻也不敢放松,也拘着卜聪明不让他去睡觉。
      但金立子不曾见识过卜聪明的医术,只看他整天疯疯癫癫,没个正形,不太服他。但见哥哥拿他当救命稻草,也不敢多言。
      一家上下都陪金击子等到二更天,困得东歪西躺,金立子怕他哥哥看着他们心烦,就驱他们去睡。见卜聪明倚着多宝格睡得口水顺着袖子往里淌,觉得又好笑又可怜,将自己的一块帕子团一团塞在他下巴底下。
      刚过了三更天,就听到大门擂鼓似的咚咚响,也不知道金击子是咋听见的,一个机灵跳起来,把卜聪明往胳膊下一夹,药袋子手里一抓,迈步就往外走。
      金立子赶忙跑着跟上,“我也去看看!”
      几人立马上了定王府的马车,车夫像是□□里着了火似的打着马疯跑。
      趁还没到,金击子赶紧把卜聪明叫醒,又是拍脸又是掐手,又是喊又是求,卜聪明就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金立子见他无知无觉像死了一样,赶紧探探他的鼻息,接着猛一缩手,“呀!”
      又摸摸他的脉搏,“啊!”
      “怎么?”
      “他他他他他不会是死了吧?!”
      金击子突然想了起来,“完了完了完了!这家伙是醒七天,睡七天,只要睡着了,天打雷劈都不会醒!哎呀!——哪里等得起七天!”
      急得金击子头发晕、眼发黑,一下子倒了过去,金屏眼疾手快,连忙揽住他,与金立子一起扶他坐下。
      金立子吓得着了慌,拉着金击子的手不住的摇,“哥哥!哥哥!”
      金击子只是急促地喘气,直不起头来。
      金屏临危不乱,给金击子拍着背顺气,“四爷别慌,让三爷先缓缓。”
      金立子从来就没经过这样的情境,深更半夜、黑灯瞎火,亲哥哥急火攻心、如哥哥生死交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从没这么害怕过,父兄还都在时,家中不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人顶着;后来一下子只剩了他和金击子两个,金击子在家时倒也有个依靠,金击子不在家时,钟成缘也断不会让他受了委屈。如今却只剩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无计可施,无能为力,手足无措,直想落泪。
      转头见卜聪明像个生面饼一样摊在座上,睡得不省人事。
      虽听哥哥说他此时醒不了,但现在也只有这一线生机,扑过去扳住卜聪明的肩膀一阵猛晃,声音里夹着哭腔,“老天呀——”
      “明明是叫我起来,为什么叫‘老天’?”卜聪明的声音陡然响起。
      金立子一个猛抬头,却见卜聪明依然睡得像个死狗,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向金屏,“他刚刚说话了吗?”
      金屏点点头。
      金立子试探着摇摇他,“神仙,醒醒——”
      只见卜聪明梦呓一般道:“我分明是个凡人,为什么叫‘神仙’?”
      金屏用口型对金立子比划道:“装睡?”
      金立子摇摇头,“不像。”
      金立子叫道:“活菩萨,求你醒来吧!”
      卜聪明的嘴又动了,“菩萨难道有死的么?为什么叫‘活菩萨’?”
      金立子改口道:“卜先生——卜大夫——”
      卜聪明这下不做声了,却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金立子问道:“卜大夫睡觉时为什么能说话?”
      “人睡觉还不能说梦话?”
      金立子镇定心神,暗想:既然他能说梦话,那就也能做梦。
      “卜先生果然是个奇人,睡觉时嘴巴还能动,那眼睛能动吗?”
      “当然可以。”卜聪明的眼皮啪一下猛地睁开,眼珠子像钟摆似的不住左右摆荡。
      金立子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对金屏招招手,“快抬过来些!”
      二人把金击子举到卜聪明眼前。
      “大夫,快看看我哥,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卜聪明晃着眼珠子到底能不能看见,只见他面无表情地道:“害!我早说他这样容易出问题吧。”
      “现在可怎么办啊?”
      “打他一下。”
      “啊?打哪里?”
      “头。”
      “打头?”金立子握起拳来,指着金击子的头顶,“打这里?”
      “不不不,往后。”
      金立子往后挪了挪拳头。
      “再往后。”
      金立子一直将拳头挪到了后脑勺,卜聪明才满意了。
      “要打多重?”
      “掐死兔子要多重,就打多重。”
      金立子哪掐死过兔子,只能臆想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气,抡起胳膊来就要上手了。
      金屏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四爷!这样打后脑勺,是要死人的啊!卜神医的梦话,也不能全都信得。”
      金立子正犹豫,马车突然疾驰着轧到一个石头,两人没防备,一下子摔倒在一侧,金击子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在车厢上。
      “哎呦!我的哥!”吓得金立子和金屏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借昏暗暗的灯看是不是给磕破了。
      金击子遭此重创,却悠悠转醒了,睁眼便瞧见金立子与金屏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这是怎么了?”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金击子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昏了过去,见金立子眼角还有未落的眼泪,抬手将他搂在怀里,“吓着你了吧?”
      金立子来不及平复心情,挣开他的胳膊,又一次急急地问道:“哥哥,你现在觉得身上怎样?”
      金击子转了转脖子,略感受了一下,道:“奇了,倒觉得手脚比之前更使得上劲儿了——啊!卜聪明醒了没?!”
      眼下的情形极为复杂,金立子只能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没醒,但好像不耽误看病,还……颇为灵验。”
      说着与金屏对视一眼,金屏并不十分确定地点了一下头。
      金击子一头雾水,“什么?”
      “几位爷,到啦——”
      金击子住在西城最东边,钟成缘家在东城最西边,路子很近,三人已经来到了钟府门前。
      金立子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机立断,问卜聪明,“卜先生,能梦游不?”
      “当然能!这有什么难的?”
      “下车试试?”
      卜聪明跟僵尸似的,腿一下子直了起来,上身如同没骨头一样东倒西歪,金立子连忙用肩头扛住他。
      金击子惊诧地看着他俩,“这……”
      金立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走走走,金屏,搭把手。”
      两人把卜聪明抬下车,一边一个架住他,他自个儿腿能走,就是一迈腿脚往四面八方走,胳膊无力地跟着两人的动作摆动,脸上表情十分安详,嘴上耷拉着口水,眼珠子不住晃,眼白多、黑珠少。
      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金击子拉住金立子的胳膊,犹豫不决地道:“咱们……就这么着把他带进去?”
      金立子十分果决,“眼下还有其他办法吗?”
      金击子摇摇头。
      “那就孤注一掷呗。”
      一大群人已在王府门前等候,见三人下了车,立即如一阵旋风般沿着正中一条笔直的大甬道将他们卷进了后院。
      钟深顾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见他们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握住金击子的手,“你们可算来了!”
      往他身后一瞧,哎呦呵,好家伙,上次见卜聪明还只是疯疯癫癫,这回干脆不人不鬼了。
      不等有仆人打门帘子,钟步筹就冲了出来,一手撑住门帘将几人让进屋,“快请进!快请进!”
      金击子何曾受过他这般礼遇,却来不及受宠若惊,从金立子手里接过卜聪明,和金屏一起把他抬过门槛。
      金家两兄弟饶是再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给钟士孔与钟思至打个礼,钟家父子看清卜聪明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钟深顾也跟了进来,“卜神医怎么跟上次……不甚相同?”
      金立子摆摆手,金击子摇摇头,“说来话长。”
      钟步筹好像也破罐子破摔了,没丝毫顾虑,立马引几人进里间,“快这边请!”
      金击子和金屏把卜聪明架到床前,想让他坐到床沿上,没想到他腿完全不打弯儿,一松手,他就直挺挺地咣当砸到钟成缘身上。
      钟成缘本来就奄奄一息,这下给他砸的断了气。
      “哎呀!妈呀!”众人都七手八脚拉卜聪明的拉卜聪明,给钟成缘捋气儿的捋气儿。
      金击子见钟成缘已是一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模样,大惊失色,慌了手脚。
      金立子拨开众人,把卜聪明的头按在钟成缘的面前,道:“卜先生,现在得怎么办?”
      卜聪明一开口说话,口水都滴到钟成缘的脸颊上了,“赶紧生火呗!”
      钟步筹早有准备,房中的两扇对屏和一个大案已经撤了下去,腾出地方来架了一口黑亮亮的大锅,只不过卜聪明不来,他们不敢擅自生火。
      钟深顾忧心不已,连珠炮般问道:“仙童,要烧什么柴?生多大的火?锅里需垫什么吗?多热时将舍弟放进去?几时离锅?……”
      卜聪明面无表情地拉着长音道:“哎——呀——不要搞那么复杂,又不是什么大病。”
      钟步筹警惕起来,有些怀疑,“仙童不是说舍弟就要一命呜呼了吗?为何前后不一?”
      “能一命呜呼的病可多呢,也不全都是大病呀。再不生火,待会儿小病就变成大病了。”
      钟步筹皱着眉头将金击子拉到一旁,问道:“他当真是杏林子的大徒弟?别是错认了。”
      金击子急道:“真的!他这个样子,叫人想错认都难。二哥若是不放心,我愿意签生死状,若成缘出了事,我也不过了!”
      “哎,好了——”钟步筹见他要死要活地再三保证,立刻转头吩咐道,“快去厨下看有什么柴火,赶紧抱来!”
      钟深顾道:“早预备了,在门外抱厦里。”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柴火抬进屋,钟步筹和金击子一边一个把卜聪明直挺挺的架到锅前,卜聪明还插空儿说了些别的梦话,钟深顾心又悬了起来。
      卜聪明突然大呼小叫道:“我的老天爷,烧的松木啊?!”
      钟步筹吓了一哆嗦,转头正好对上他的白眼,又吓了一哆嗦,“不能烧松木吗?快拿走!”
      “不是不能烧,就是忒金贵了吧。”
      金击子着急地道:“好不容易都抱进来了,管它是什么木头呢,倘若烧沉香木能把他烧好,今晚高低也弄它个几十斤来烧。”
      他话虽然情真意切,钟步筹听来莫名一股子土财主的味儿。
      钟深顾见准备妥当,请示卜聪明:“仙童,现在把舍弟放进锅里吗?”
      “这不显然的么——把他剥干净,烤得均匀。”
      “啊?这……”钟深顾看向钟士孔。
      钟步筹道:“命要紧,全都依他!”
      屋里的丫鬟婆子便都避了出去,钮钟与镈钟三下五除二将钟成缘衣带解了、衣领松了、脱了个干干净净,白嫩嫩、软咍咍,像条刚出水的太湖银鱼一般。
      钟深顾推开二人,亲自把钟成缘抱了过来。
      卜聪明突然喊住他:“哎等等!给我摸摸!”
      “什么?”金击子讶异地看着他。
      钟步筹道:“都依他。”
      金击子便拿着卜聪明的手,上下摩挲钟成缘的皮肉,只听他口中啧啧有声,“啧啧啧,不愧是人参果——那给他垫点草木灰吧,别给烤夹生了。”
      他这话听起来十分吊诡,但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钮钟一溜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和几个院子抬来几大斗草木灰,又把厨子叫了来。
      卜聪明又发令了,“裹一层灰,磕几个鸡蛋;再裹一层灰,再磕几个鸡蛋;再裹一层灰就可以下锅了。”
      众人照做了,看起来十分可笑,像卜聪明故意耍他们一样。
      那锅大的众人够不到中央,只好把钟成缘放在锅沿上,他下饺子一般自己滑了下去。
      这下该厨子点火了,那厨子虽是几十年的老手,却是头一遭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生火,手抖个不停,怎么也打不着火。
      这一屋王爷公子平生何时点过火?都只能站那儿干着急。
      金击子一把将那厨子推开,“我来!”
      擦着了火,点着了火棉,又烧着了木头,火势逐渐旺了起来。
      卜聪明的声音听起来喜滋滋的,“嘿嘿,幸亏今天把它带在身上!掏掏我怀里。”
      钟深顾一掏,捏到一个黏糊糊的东西,不由自主地一缩手,又伸进去把那东西捏了出来,竟是一块烂红薯,忍不住扔了出去。
      “别扔啊,给我埋到草木灰里。”
      金击子无奈地道:“我的兄弟哎,等他好了,多少红薯绿薯吃不得啊。”
      卜聪明言之凿凿地道:“你不懂,我这不是普通红薯!”
      钟深顾问道:“那这是——”
      卜聪明的声音理直气壮,“这可是又脏又烂的红薯!”
      大家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啊?你们不明白吗?这是灵丹妙药呀!”
      众人难分辨他这是真话、笑话还是疯话,不过既然钟布筹已经发令,钟士孔已经默认,出了事总有人受过,也就完全放任他了。
      金击子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看看钟成缘,生怕给他煮成一块熟肉。
      钟深顾又是害怕又是着急,额头滚下汗珠来,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卜聪明的踪影,“坏了!卜神医哪里去了?”
      一屋子的人就像马蜂采蜜似的,嗡嗡地四散去找,钟府上下都点着了灯,明晃晃的如同大白天一样。
      卜聪明下半身乱走,但上半身不顶事儿,没走多远就被树杈子叉住了,跟鬼打墙一样原地扑腾,腿又是大跳又是乱蹬,就是走不出去,嘴里急得哇哇叫。
      金屏看着王府这帮人瞻前顾后、慢慢吞吞、请示来请示去的样子就着急,上前一个倒拔垂杨柳,把卜聪明扛上就往回跑。
      金击子正蹲在锅下看火,见卜聪明找回来了,喜出望外地半挽半擒押他到锅前,“你看这火是不是太旺了?”
      “哪里?哪里?”
      钟布筹直接按住他的后脑勺,“这里。”
      “我觉得还不够哎——”
      “再添些柴来!”
      “不用,待我略施小计——给我把裤子解开。”
      金击子迟疑了一下,和钟布筹对视了一眼。
      钟布筹一副“只要不是我干,他想干嘛干嘛”的表情,“给他把裤子脱了。”
      他俩正擒着卜聪明,难腾出手来。
      金立子无所顾忌,一把将卜聪明裤子扯了下来,一甩手,“哎呀!他尿尿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对准火呀!”卜聪明怪叫,“哎呀呀,浪费了十多滴呐!”
      钟布筹舌头都有点打结,“给、给他对准!”
      金击子回头看向金屏,“你来!”
      金立子不思量那么多,一把握住茶壶嘴,“哥哥,往前些!”
      金击子把卜聪明往前抬了抬,那水柱对着火苗就呲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火舌一下子蹿了老高,将那口大黑锅连同钟成缘一起吞了进去。
      钟布筹赶紧抓住两兄弟连退几步。
      金屏一脸惊愕,“好家伙,这到底是尿还是油啊?”
      “果子!”金击子顾不得火势凶险,丢下卜聪明就要探身进火团查看,腕子却被谁一把拽住,往后拉了好几步,回头一看竟是钟步筹。
      钟步筹厉声道:“你不要命了!死的还没活,别把活人带累死了!”
      金击子要挣脱,钟步筹却两手并用箍得他更紧,两人正纠缠,金立子卡着卜聪明上半身喊道:“别做声,卜大夫又说话了。”
      众人都屏住气,只听卜聪明道:“好像火是有点儿大了。”
      “抽柴!抬锅!”
      “不用,待我略施小计。”
      好嘛,他又要整绝活儿了。
      金立子问:“怎么弄?”
      “背过身去,背过身去。”
      金立子把他身子转过去,推搡着他往火那边走,但他那个腿啊,就是不听话,满屋乱走,急死个人。金击子只好捉住他,直接扛到锅前。
      “太近了,太近了。”
      他嘴上说着太近了,自己的腿却不当家,猛劲儿往火里跳,“哎呦喂,控制着我点儿,哎呦我的妈,蹦的可真高啊!”
      金击子抱住他的腰往后拖。
      “好了好了,都让开!——”
      随着巨大一声“砰!——”,火焰直接给他嘣熄了,铁锅也嗡嗡回响。
      金屏竖起大拇哥,“神医的下半身工夫可真是妙哇!”
      钟深顾连忙问:“卜仙童,现在怎么办?”
      “盛出来,盛出来。”
      金击子伸手去抱,不妨头被锅烙了手。
      钟深顾又探出身去,就被钟步筹拉住。
      “你不刚看着他烫手嘛,还不垫个湿手巾。”
      钮钟拿来了几块打湿的帕子,钟深顾与金击子一个抱肩一个抬腿把钟成缘架了出来,帕子滋滋作响,冒起水汽。
      镈钟刚要给他披件衣服,就听卜聪明阻拦,“不要裹,不要裹,待会儿弄脏了可惜。”
      金击子惊问:“啊?还要折腾他?”
      卜聪明好像被他逗笑了,“哪里是我折腾他,是他折腾你们才对。”
      他俩刚要把钟成缘放到床上,又听卜聪明道:“也不要放床上,你瞧瞧这被褥,恁漂亮,也别弄脏了,抬个门板来吧。”
      钟士孔皱眉道:“这多不吉利。”
      “别的也行,无所谓。”
      屋子里的东西都抬到院子里了,门口就是一张香案,就近又抬了进来,将钟成缘安置在上面。
      卜聪明道:“哎,来个人给我转转头。”
      钟深顾两手扶在他双耳下,从前转到后,只听咔叭一声,他的头直接转了一整圈,又听见咔叭一声。
      “嘶!”钟深顾吓得手都软了,鸡皮立马疙瘩起来了。
      “你做梦的时候头不能这么着吗?”
      钟深顾连连摇头。
      “对了,我要说啥来着,坏了,忘了,再转转我的头。”
      钟深顾一看见他的头就冒冷汗,还是颤颤巍巍伸手向前。
      金击子道:“大哥,你拘着他,我来。”
      “哦我想起来了,金小子,你现在是不是头脑疼痛、双眼昏胀?”
      金击子这会儿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毫无自觉,听他这样问仔细感受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着呢,捏他的下巴。”
      “我?”
      “对,你。”
      金击子一捏钟成缘的下巴,他的嘴巴便自动张开了。
      “把手指头伸进去。”
      “啊?”金击子看了一眼钟成缘的父兄,把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探了进去。
      “什么感觉?”
      金击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不自在起来,一五一十又删繁就简地道:“热的,软的。”
      “搅一搅。”
      金击子完全不敢转头,闷头在钟成缘嘴里搅了搅。
      “尝尝。”
      金击子不得不回头溜了一眼,他本来就跟钟成缘风言风语的,当着人家父兄吃人家的口涎,“这……不好吧?”
      金立子不懂这么多,催促道:“哥,快点儿的。”
      钟深顾很会讲话,“折辱金贤弟了——”
      “不不,大哥言重了,救命要紧。”金击子有了台阶,却也只敢在指尖略舔了舔,立刻有清凉之气从口中上行,将七窍都冲开了一般。
      卜聪明问道:“甜的苦的?”
      金击子点头道:“是甜的!”
      “还头痛吗?”
      金击子又感受了一下,摇摇头。
      钟布筹怕他是被卜聪明忽悠住了,又确认了一遍,“当真?”
      金击子晃晃头,“从没这么神清气爽过。”
      卜聪明怪叫一声:“好了——”
      钟深顾喜出望外,“缘儿好了!”
      “等我说完嘛,好了一半儿了。”
      “还有一半是什么?”
      卜聪明道:“俗话说暑往寒来、物极必反,现在热完了,该冷起来了。”
      钟步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怪道理,“什么?”
      钟深顾握着钟成缘的手道:“坏了,真越来越凉了!”
      “我说是吧。”
      不消一会儿,刚出锅的钟成缘竟变成冰冰凉、直挺挺的死人一样,天气这么暖和,眉毛上竟结起了霜。
      钟深顾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拱着手道:“卜神医,这可如何是好啊?”
      金击子知道他又要摸摸了,不等他开口,就持着他的手往钟成缘身上摸了一摸。
      “不够冰,不够冰。”(当大夫的嘴都碎,一点儿交代不到都不行)
      钟深顾问:“怎样才够冰?”
      “你拿杯刚烧开的热水来,浇到他身上,立马结成冰,而且还劈啪作响,那就到时候啦。退后!退后!从现在起谁都不要摸他,手能给你们冻掉,我正做梦呢,接手的水平不佳。”
      不一会儿,钟成缘身上升腾起了一层蒙蒙雾气,连香案都给冻裂了口。
      金击子要去粗略探探有多冷了,手半道被钟步筹打落。
      钟步筹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卜大夫不是刚说了不要去摸嘛,手能给你冻坏!”
      “我这不是心急嘛。”
      “我难道不急吗?”
      钟深顾忙上来分开两人,“好啦——钮钟这不是拿水来了么。”
      众人一试,钟成缘果然到了凝水为冰的地步,钟深顾回头想喊卜聪明来,却发现他跟风筝似的,一撒手就没。
      大家又出去找,这回在水池里找着了,腿跟两支桨似的,在水里突突突突游的飞快,十几号人跳进池子围追堵截才勉强把他打捞上来。
      卜聪明在水里畅游的时候好像插做了一个别的梦,一把他带回房里,他神情很是茫然,眼睛扫到金击子突然想起来了,“哦对,你吃他津液,然后他又暑往寒来,我想起来了。”
      金击子又羞又臊,这小子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拿我的针灸小包来。”
      “在哪里啊?”
      “揣怀里了。”
      金击子掏了掏,“没有啊。”
      “可能是掉在上一个梦里了。”
      金击子反应过来,“在池子里!”
      王府整个水路都是通的,府里能下水的全都抄起网把整个池子捞了个遍,什么金鱼乌龟、浮萍莲蓬,通通捞上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包包。
      一摊开哗啦啦作响,里面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全是针,有金的、有银的、有紫的、有青的,五光十色、琳琅满目。
      卜聪明吐出一大口水,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来来来,整个大盘子,放他后心下面。”
      钮钟忙跑出去,须臾便端了一个嵌金丝大珐琅盘来。
      “哎呦嗬,这是什么宝贝?照的我眼睛都睁不开。”
      钮钟颇有些得意地说:“厨下随手拿的寻常盘子。”
      “等我醒了得好好瞧瞧。”
      钟深顾催他,“神医,现在怎么办啊?”
      “给我整个最大最长最粗的钢针来!”
      钟深顾挑了个最大最长最粗的,在灯下挥了挥,泛起一道寒光,“这是钢的吗?”
      金击子接过来看了看,“是,是钢的。”
      小心翼翼举着那针,凑到卜聪明眼前,“是这个吗?”
      卜聪明一直翻着白眼乱晃,金击子只好手跟着他眼珠子晃。
      “哦呦,在这个梦里头一回看得这么清楚,就是它!”
      好嘛,合着他之前全都没看清。
      金击子突然察觉到不对,“盘子放在他心口,莫不是……”
      “哦呦,小伙子,很机灵嘛,我就是要扎他心,他现在全身就只有心是热的,不把七窍扎开拿心去暖身子,怎么能暖的过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还了得?这不就死了么?
      钟步筹质疑道:“卜神医,你可是十拿九稳么?”
      卜聪明翻着白眼左右晃晃,“我十拿一万个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不信我,我就走喽,反正还有别的梦可做。”
      说着他就东一脚西一脚左右走起来。
      钟士孔见状立刻发话,“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钟深顾忙拦住他,“仙童莫怪,我们只是少见多怪、孤陋寡闻而已,请——”
      金击子犯了难,“他现在腿脚倒是灵便,可是手不听使唤,这可怎么施针?”
      “你不觉得我口齿也很灵便吗?”
      “……”
      “啊——”卜聪明张大嘴。
      金击子骑虎难下,咬咬牙将那根针搭在他下牙与下唇上,提醒他,“留神了啊!”
      他话音刚落,那钢针就从卜聪明嘴里掉了出来。
      钟深顾和他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这看着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这回金击子又给他往里放了放,“好嘞,闭上嘴吧。”
      卜聪明这回虽然是含住针了,一开口“退——”,那针又给喷出来了。
      金击子叹了口气,“退后?”
      “对对对!”
      金击子扛着他后退了些。
      “再退!再退!再退!”
      金击子都退出去七八米远了,人都到外间了,“这也太远了吧?看得清吗?”
      “你没瞧见我这眼睛吗?天旋地转的很,远近都看不清。”
      “嘶——”
      “你别愁,这叫局外者清,这么着扎的才准。”他猛吸一口气蓄力。
      钟深顾两手合十在胸前,不住地摇。
      钟布筹抱起胳膊,倒要看看这个疯子神医到底是真是假。
      卜聪明“呸!”的一声,那针破空而去,正中钟成缘心口。
      那钢针一刺进去,就沿着针眼冒出血来,顺着左胸进那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大彩盘中。
      卜聪明欢呼雀跃地大叫道:“卜聪明啊卜聪明!你可真是天下第一神箭手!”
      钟成缘真像是被打通了什么似的,渐渐不那样冷滞了,又渐渐有了血色,先是胸腰,再是脖颈,再是头,再是四肢手足。
      卜聪明道:“好啦,你再尝尝他口水。”
      一回生,二回熟,金击子尝了尝,皱起眉头,“苦了。”
      “对喽,你是不是又难受起来?”
      金击子捂着胸口点点头。
      “好嘞,拔下来吧。”
      针一拔,血立刻就止住了,钟成缘鼻子里猛的吸了一口气。
      钟家父子与金家兄弟并一众家人都欢呼起来,像是在吃席一般围坐到桌边,连卜聪明都被挤了出去。
      金击子抓住卜聪明问道:,“他还妨事吗?后面可还需要吃些丸药调理调理?”
      “瞧不起谁呢,我都是毕其功于一役。”
      金击子大喜过望,“好哇!”
      撒开他,也往人群里挤。
      就这一会儿没人瞧着他,他腿又开始乱走了。
      先前还没治好钟成缘时,全府上下都一口一个神医,一口一个仙童,上天入地找他,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现在钟成缘好了,便没人再管他,任凭他孤魂野鬼似的游走。
      他进一步退两步,左一步右两步地撞出门来,眼前晃来晃去,只觉得两旁像山一般高耸入云。他本以为金宅那样的雕梁画栋、罗织锦簇已是世间之极,没想到更有这样巍峨雄壮、器宇轩昂的府宅。
      钟家父子本来以为钟成缘挺不过这遭了,如此失而复得,一个个兴高采烈。今天支锅的、捞鱼的全都得了赏,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金击子见他们全家团圆了,自己待在这儿也无益,不如识相些先行告辞,都熬了三四天了,让他们也歇歇。
      钟成缘此时仍有些半梦半醒,余光瞥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别走!”
      金击子虽百般担忧、万般不舍,仍狠着心将他的手拨开,低声道:“你快清醒些。”
      抬头冲钟家父子拱拱手,“更深夜重,不便叨扰,伯父和诸位兄弟也请保重身体、早些安寝,以防万一卜神医先留在贵府,金某与舍弟就先走了。”
      钟深顾立刻摆手,“这么晚了,路上又黑,不如就在这里歇一晚吧,明天再回去也不迟。”
      金击子还要推辞。
      钟步筹也觉得半夜叫人家来,又赶人家走,着实不像话,道:“三爷是嫌弃我们家屋子粗陋,还是嫌弃茶饭不周,还是嫌弃使唤的丫头小子蛮憨?”
      金击子知道他是好意,就是这话说的甚是不中听,道:“二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还不赶紧在这儿歇了,省的我大哥又要白费口舌,缘儿的东西厢房都是现成的。”
      金击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钟士孔发话了,“贤侄,劳你半夜赶来,又引荐卜仙童救我儿性命,一定要留下,明日叫他给你们磕头。”
      “不敢不敢。”听钟士孔也这么说,金击子才肯安心住下来。
      众人都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这跨院中渐渐消停下来,只有些微来往的脚步声与丫鬟的钗环声。
      金立子还小,金击子与他一同睡在西厢房的螺钿床上。安排卜聪明住在东厢房中,但又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才都睡下不久,金击子就听见有敲门声。
      金屏翻身起来,走到门前,小声问道:“谁呀?”
      钮钟道:“是我,四爷打发我来看看三爷睡了吗——”
      金屏道:“想必还没睡沉。”
      金击子连忙坐起来,自己撩开纱帐,“他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钮钟拿着灯走到跟前,“金爷还没睡?既然三爷没睡,亲自去瞧瞧岂不放心?”
      这还用他说,金击子恨不得立刻拔腿就去,只不过仍有许多顾虑,犹豫不决起来。
      金立子也坐了起来,“哥哥,都住的这么近了,去看看又怎的?你也不放心,四哥哥也不放心,这又何必呢?快去啊——”
      金击子觉得他说的有理,但还是不敢去,金立子从后头推他肩膀,“哥哥你怎的这样思前想后、婆婆妈妈,倒不如我爽利,在这里翻来倒去的不睡觉,搅得我也难睡,再这样我就要去四哥哥屋里睡了。”
      “哎呀,你睡你的吧,我去还不成么。”金击子说着就胡乱披了件衣服,与钮钟一起出去了。
      没了金击子在这里辗转反侧,金立子踏踏实实地躺下了,脑袋刚一沾枕头,就听见“砰!”的一声,吓得他一下子弹了起来,“怎么了?!”
      金屏诧异的声音响起,“卜大夫,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呦?这里亮晶晶的真漂亮,我要睡这里!做个晶晶亮的梦!”
      说罢他踢飞了鞋,水鬼似的往床上爬。
      “先生!这不妥吧?”金屏忙把灯放到桌上,上前拉他,却慢了一步,他已经钻进帐内了。
      金立子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别折腾了,随他去吧,我快困死了,咱们都睡吧。”
      “呦,你倒挺大方。靠里些,我喜欢睡外面。”
      “那感情好——”
      金立子一翻身就睡得无知无觉了,任凭卜聪明在外面滚来滚去。
      金屏等了一会儿,见金立子没再叫他,也吹了灯去睡了。
      金击子跟钮钟来到钟成缘房内,内室中只有镈钟、钟锤两人,金击子一味牵挂钟成缘,其他人在他眼中如若无物,钟锤给他行礼他也只敷衍地点点头。
      镈钟忙将纱帐勾起,金击子急走两步坐在床沿上,帐内昏黑看不真切,伸手进去一摸,摸到个细嫩润泽的软物,哦,是手,立即一把握住。
      “浑摸什么——”
      镈钟与钮钟各点了一盏灯来,金击子这才见钟成缘斜倚在床头,一只手撑着后脑,一只手被他攥着,笑意盈盈地从下往上望着他,虽面带倦容,却又恢复了原来那般水润沁泽的模样。
      双眼像雨打过的黑葡萄,水亮亮地闪着光,双颊似刚剥壳的玉荷包(一种微黄的荔枝),蜜桃色的双唇抿了抿,道:“钮钟,再给我倒碗茶来,烤得我口干舌燥。”
      钮钟便从暖盒里倒了温茶,金击子一手从他肋下穿过,揽住他后背将他扶起来,一手接过茶碗,亲自服侍他吃茶。
      钟成缘近了一瞧,“哎呀——”,这不就是受他余沥的那件袍子吗?
      不禁羞上双腮,佯装嗔怪地道:“你怎么还穿这衣裳?也不嫌脏。”
      “哎欸,什么脏不脏,这明明是锦上添光。来——”金击子小心地将茶碗送到他嘴边。
      钟成缘就着他的手吃了半盏,长舒口气,“哎呀——这样才熨帖了些。”
      金击子要拿帕子替他蘸蘸嘴上的水。
      钟成缘摆摆手,抿了抿嘴,把残茶薄薄地抿了一层在唇上润一润,沿着他的胳膊缓缓躺了下来。
      镈钟接过金击子手里的茶碗,钮钟上来替金击子除了鞋袜外衣。
      听他此言,钟成缘眸光暗了下来,心中暗道:该死该死!没成想造下这样天大的孽来。
      又听金击子自我宽慰,“想也无益,一切不过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快睡吧。”
      “我睡也容易,只是你这脑袋,止了多思多虑才能睡着。”
      “我还有什么多虑的呢?你好端端的在这里,立儿好端端的在那里,我还有什么旁的牵挂呢?”
      钟成缘展颜一笑,点头道:“也是。”
      两人便不再言语,一同睡去。
      夜里钟成缘迷迷糊糊感觉金击子又醒了几次,呼吸打在面颊上热热的、痒痒的,手臂被他干燥的手掌握住摩挲几下,他后面也睡沉了,再不知发生了什么。
      快转醒时,还未睁眼就觉得身边好像空落落的,伸手一摸,左右都是空空荡荡。
      猛地睁开眼,唉,果然,金击子已经走了,探探被褥还残留些余温,想是才走不久。
      这么多年了,这样的黯然神伤数不胜数,迤逗欢愉不过南柯一梦,孤衾独枕才是真正日子。
      向外翻了个身,枕在金击子方才睡过的枕上,睡在金击子的方才离开的褥上,裹在金击子方才盖过的被里,觉得自己真他妈可笑可怜,突然想起金击子平时爱听的一折,“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1]”([1]《牡丹亭》寻梦)
      帐外忽传来笑意盈盈的一句:“什么再俄延?”
      “你怎么又回来了?”钟成缘喜出望外,又连忙翻身滚进床内。
      钮钟拨开帐子,金击子坐了进来,佯装生气道:“哎呀,真是的,我不过略去一会儿,就被旁人鸠占鹊巢了!”
      “谁呀?还有人敢占你的老巢?”钟成缘用腕子撑起头,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样。
      “你的恩公呗,说是喜欢东厢房的床,打滚赖皮不肯走。”
      “他本就疯疯癫癫,又救了我一命,若别人问起来,拿他做挡箭牌正好。”
      金击子又俯身过去将手覆在钟成缘额头上,“外头摸着倒是不冷不热,你身子里面感觉如何?”
      钟成缘眨眨眼睛,那自然是抓心挠肝,口上讲:“我向来表里如一。”
      金击子嗤的笑了一下,拉开了距离,端端正正地躺好,像要随时接受众人检阅一般,道:“还早的很,再睡一会儿吧。”
      钟成缘想笑得很,也模仿他规规矩矩地躺下。
      “哦对了,你说俄延什么?”
      “噢,做了个好梦。”
      “什么好梦?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这几日我可真是做够了噩梦。”金击子有些疲惫地搓搓脸。
      “大早上的,把梦说给别人就不灵了。”
      “也是,若是说出来就没了,那确实不如不说的好。”
      钟成缘觉得他这话似是别有深意,侧过头瞥他,他却阖了双目,不愿再言语的模样,只好作罢。
      第二天,钟家父子宴请卜聪明与金家兄弟,金立子天真烂漫,卜聪明古怪痴傻,只有金击子拘谨得全身不舒服。
      钟家又留卜聪明住了七日,等他真正醒来,又重谢一番。金击子替他换了个上好的针灸包,又给杏林子修书一封,一来是替卜聪明报个平安,二来是为钟成缘一事道个谢。
      钟成缘自己觉得生龙活虎,但钟深顾认定他大病初愈内里虚空,把他拘在家里调养。他在家待得心烦意乱,又加之暑气逼人,整日精神不佳,便常闷坐在亭中吹风。
      金击子托人捎信来,说他到万安周边郡县做些生意,不走远,三五天就回来,这也断了钟成缘出去的念想,只能呆坐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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