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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抗旨 ...

  •   金击子走后,钟成缘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才起来吃早饭,小宅子那边来人叫他,说是史见仙求见,已在园中等候。
      钟成缘急忙往回赶,幸好昨夜把这小宅子又收拾了一番,待客也勉强像个样子。
      松哥儿看见他来到,“四爷!爷可回来了,史大人在书房里等着呢!”
      “等了多久了?”
      “有个一会儿了,钟锤去倒茶,史大人留下他陪着说话,倒也不至于枯等。”
      “好好好。”
      钟成缘快步往山上走,松哥儿一撩门帘子,他往里迈了半步,只见史见仙与钟锤一同坐在桌边,史见仙的眉毛往中间微蹙着,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似是在低声安慰钟锤。
      钟锤眼圈红红的,却忍着没落下泪来,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见钟成缘进来,连忙起身,“小人无礼。”
      史见仙打住他,对钟成缘道:“杜家未败时,我二人是旧相识。”
      钟成缘感慨道:“你怎么有那么多旧相识,我翻来覆去只认得那几个人。”
      史见仙开颜一笑,眼角如新月才弯,朱唇似春苞乍绽,真不愧是当年“荷花向脸两边开”的莲花二郎,“你在人间待久了也会认识很多人。”
      “哼,也待不了多久了——”钟成缘跟他很熟络,不用顾及什么,大大咧咧地坐下吃了一大口茶,“你这老官儿,一大早来找我干嘛?让我这着急忙慌的。”
      史见仙反过来笑他,“你一大早不在家里,倒跑到哪里去了?让我猜猜,是不是打金特使那里来的?”
      被他猜中,钟成缘颇有些不好意思,羞恼地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别说了。
      史见仙乐了,点着他的手背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先到了八方馆,令堂说你到这里来了。我又到这里来,到了这里你也不在。我总不是找到别人家门上吧,又是一阵好等,你这会儿倒先赶着埋怨上我了。”
      “好啦好啦——你今天来是为什么事啊?”
      “我今天来是为了——”史见仙左右看看。
      房中侍立的下人得了眼色,便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把门掩上,镈钟与钟锤在门口把守。
      钟成缘收起了嬉笑的神色,“什么事儿啊?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史见仙这才小声道:“当然是金特使的事儿。”
      钟成缘一下子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往他那边探过去,“他?他怎么了?”
      “咱俩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皇上的心思你应该早就猜的出来,原先大权旁落、君弱臣强,现在终于翻了身,当然是想扭转局势,一边剪除元老重臣的羽翼,一边培植自己的亲信。你们一家子都是知进退的,令尊现在称病不朝,大事小情一概无问无闻;令兄钟侍郎(钟步筹)特意提携了许多皇上在南方的旧部,还有很多寒门子弟;钟使节(钟思至)现只做些没要紧的场面活儿。”
      钟成缘了然地点点头,除了他三哥钟思至是没得选,他们其余父子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史见仙继续道:“金特使既没有像样的家世背景,又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材优干济、办事得力,当然要着重拉拢。”
      “所以皇上要干嘛?”按照以往的惯例,钟成缘已经猜到个一二了。
      “那当然是结个儿女亲家——” 史见仙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钟成缘的神色。
      钟成缘倒吸了口气,果然果然,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
      史见仙见钟成缘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便继续说道:“不过皇上现在还没有儿女,就打算认一个宗室之女做女儿,嫁给金特使,金特使可就一举成了驸马。”
      钟成缘露出一种很无力的表情,道:“既然已经打算好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史见仙无奈地摊手道:“皇上虽然能识人之才,一看一个准,但识人之情可以说一窍不通。我早看你跟金特使过从甚密,怕皇上贸然棒打鸳鸯,我劝他略停一停,我偷偷先出宫来探个口风。”
      钟成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与我开诚布公,我也与你推心置腹,我对他——心动是很心动,有意是有真意。”
      “他对你呢?”
      “大概亦是如此。”
      “那还缺什么?”
      “只叹现已错过了好时机。”
      “哦?”史见仙抱起胳膊,“好时机,人间从来就没有好时机。”
      “你那天说我好脱身,我当时还没明白,最近几天才想通。我此次迎战毕刹,若是打输了,那肯定是要战死沙场;若是打赢了,肯定要一鼓作气北上把士德也攻克下来,那时我岂不是功高难赏,就算活着回来,皇上还能让我活多久呢?”
      那种悲悯的神色再一次出现在史见仙的脸上。
      钟成缘也神色凝重起来,“我这一去,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若对他有情,怎么忍心让他自此长夜悲戚、形影相吊?”
      史见仙道:“你可知他怎么想?”
      “我只能问心无愧,他要怎样,便……随他去了。”
      史见仙慢慢地点点头,又问道:“金特使也不是头脑愚钝之人,他若是也想明白了这事,怎么肯轻易放你西征?”
      “他刚入朝堂,对这些帝王家事尚不熟悉,不过他静下心来慢慢想或许也能想明白,所以我便不给他静下心来慢慢想的机会,此时他正忙着统计户籍,秋后又要忙着督运粮草,从头到尾都是琐事缠身,如同一叶障目,难窥全局。”
      史见仙苦笑道:“难为你前前后后谋划的如此周全,幸好你当初听了我的劝,这满腹的才智在那寂静无人之地岂不是暴殄天物?”
      钟成缘掰着手指道:“什么周全不周全,到了人间我才知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唉——”史见仙站起身,有些不忍地确认道:“那我可就让皇上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了?”
      钟成缘低着头,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先去了,不必送我,你快吃些东西,今天势必有场硬仗要打。”
      “嗯……”
      史见仙拍拍他的肩膀,往外走去。
      “哎!”
      史见仙转回身来,“嗯?”
      “我去后……这个烂摊子可就都留给你了,我只管冲锋在前,打下来的山河就管不了了,兵不厌诈我虽然可以,爱养士马、抚循百姓我完全不懂行。”
      史见仙道:“你就放心地去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钟成缘突然站起身,两手攥住他的小臂,请求道:“咱们大安国富民强之时,你可一定不要忘了告诉我!”
      史见仙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年年都会给你烧纸递书的。”
      钟成缘含泪点头。
      史见仙也红了眼圈,心中酸涩,不敢多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门便是书房的小花园,园内花团锦簇、莺声燕语,不禁用指尖拂过花枝,叹惜道:“如此花花世界、锦绣河山,怎能让人不留恋……”
      他悄悄回到宫里,钟叔宝一见到他,就又问起与金击子结亲之事。
      史见仙含糊其辞地道:“可以一试。”
      钟叔宝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马上叫侍官把他那个内廷小班子一起宣进来,打算连做媒带证婚一起办了。
      史见仙叫苦不迭,干嘛非要群英荟萃的,连忙劝道:“还是不要全都叫来了吧,万一金特使有别的内情,不愿意结亲,众目睽睽的多尴尬啊。”
      钟叔宝一头雾水,“一下子就成了皇亲国戚,多好的事儿啊,他怎么会不愿意?他是已经娶了妻吗?”
      史见仙又不能实话实说,但又不能打诳语,只能道:“万一呢。”
      钟叔宝一耸肩膀,“害,男人都是一个样,哪个不爱显赫闻达?不要拖延,速速宣来。”
      史见仙是真劝不住,只能由他去了。
      除了钟士孔与钟成缘,其他人都在皇城办公,离宫城近得很,一会儿的工夫就都到了。钟士孔住在八方馆,离的也不远,很快也来了。钟成缘的宅子偏僻,等了半天还没到。
      史见仙见机又劝道:“郡公连日疲乏,又刚添了病(钟成缘不是称病不朝了么),还是不要惊扰他。”
      钟叔宝把钟成缘看的是很重的,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不在场,执意要等他来。
      史见仙对他真是束手无策,气得都想发笑。
      钟成缘姗姗来迟,见大家都在,又加上史见仙已与他暗通声气,心下便了然了。
      史见仙无可奈何地偷偷对他摊摊手。
      钟叔宝本来以为钟成缘称病是假,现在一见他面色惨白,忧虑地道:“郡公果然是身体抱恙,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快快免礼平身。”
      金击子真以为他不舒服,连忙过去把他搀起来,悄声问:“莫不是昨晚着了凉?”
      钟成缘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喜怒不形于颜色,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此时只能虚弱地点点头,“大概是吧。”
      金击子和他紧贴着站着,让他倚着自己。
      钟成缘却退后了几步,挨着他二哥去了。
      这倒也合乎规矩,金击子还没起怀疑。
      众人都就位了,钟叔宝喜气洋洋地对金击子道:“金爱卿,朕近来正要认十皇叔之女为鸾裴公主,爱卿正值婚配年纪,又房中无人,不如李爱卿(李轻烟)做媒,郡公(钟成缘)证婚,朕将公主许配给你,如何?”
      他话一出口,史见仙有如被雷电劈中,这屋儿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是什么样的鬼迷心窍才能让钟叔宝一下子把唯二对金击子有情意的人都点中。
      这大概就是因缘吧,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绞着手指、硬着头皮干站着旁观了。(nonono这两个人是钟叔宝好好思考过的)
      钟成缘心里早有准备,马上勉强装出一副惊喜的神情,高声道:“这可真是大喜之事!”
      听他这话,钟士孔和钟步筹惊愕地相视一眼,钟士孔既难过又怜惜地看向自己的小儿子,钟步筹则愤愤不平地看着金击子将作何反应。
      金钟两人以往的纠葛李轻烟全都看在眼里,此时简直像见鬼了一般,他这个媒人哑口无言地看着证婚人钟成缘。
      金击子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钟成缘,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
      钟成缘坚决不敢转头看金击子,只能目不斜视地向上看着钟叔宝。
      众人这般吊诡的反应,连钟叔宝都察觉到不对头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连忙看向史见仙。
      史见仙闭上了眼睛,拒绝接收他的眼色。
      钟叔宝一头雾水,只好又问了一遍:“金爱卿,你觉得如何?”
      金击子被惊愕和愤怒攫住头脑,一时情急气急,急火攻心,君臣也顾不得了,父子也顾不得了,纲常也顾不得了,伦理也顾不得了,一个箭步上前,握住钟成缘的腕子,不敢置信地又问一遍:“你刚刚说的什么?!”
      钟成缘不得不回过头来,表情如同在忍受着强烈的疼痛,咬着牙重重地道:“特使,皇上问话呢。”
      金击子这才猛然想起上头还坐了个皇上,他尽全力跟自己对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松开钟成缘的手腕,僵硬地撩袍下拜,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试图冷静下来想一套合适的说辞。
      就这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已经把毕生的意志和才智都用上了。
      “臣叩谢圣上隆恩,圣上不以臣出身鄙贱,几番提携,臣已是愧不敢当。而今又体恤臣家务无人帮扶,赐臣以公主,臣万万不敢再承圣恩——”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又榨出一点话来,“一为我大安正值危急存亡之机,臣此时怎敢顾及儿女私情,耽搁家国大事,我大安一日不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臣一日不娶妻纳妾,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为臣才疏学浅,圣上又委臣以重任,臣日夜督办,已是力不从心,恐怠慢了公主,有辱圣泽。故臣万万不敢从命!”
      钟叔宝听他说得振振有词、慷慨激昂,虽然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内情,但被哄得心里挺高兴的,不嫁公主就不嫁公主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还有个弟弟,大不了等他弟弟到了适婚年纪,召他弟弟为驸马也是一样的。(金立子:我也有人了,别来傍边)
      钟步筹一直在一旁密切地观察着金击子,没想到在如此情形下他还能当场编出这样冠冕堂皇、头头是道的大话,佩服,佩服。他能为了自己的幺弟公然抗旨,幸好处理得当,钟步筹不由得松了口气,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回头看了一眼他父亲。
      钟士孔可是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臣了,能放过这个时机么,立刻趁热打铁,出列道:“金特使如此深明大义、与国休戚,真乃我大安栋梁之材,且金特使正值建功立业的好年华,儿女私情那些个小事,过个几年再谈也无妨。”
      黎名跟他是多年的老搭档,默契地出列附和。
      钟步筹、史见仙、黎华、李轻烟也都纷纷随声应和。
      钟士宸见众人都这么说,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再加上他知道大家此时手头的事务数不胜数,没工夫在这儿耗着,就让众人散了各自忙碌。
      金击子与钟成缘二人被人丛裹挟着出了门,当着这么多上司同僚,金击子不能立刻发作,钟成缘抱着一丝侥幸想溜,却被金击子一把抓住了腕子。
      “我们最好谈一谈,立刻,马上。”
      钟成缘发怵地转头,见金击子全身都在发抖,他还是头一遭见金击子这样,心想坏了,这是真是气到极点了,有些胆怯地问道:“咱们往哪里去?”
      金击子不答话,伸手按在他肩上,像押解犯人一般押运着他往宫门方向走去,生怕他跑了一般。
      黎名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这时也悟出了方才的缘由,问钟士孔:“你早就知道?”
      钟士孔点点头。
      “你怎么看?”
      钟士孔叹了口气,“宛转随儿女——”
      这有些出乎黎名的意料,“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这辈子尚且被我过成这样,还有什么资格干涉儿女的人生大事呢?或成或败,且自由他。”
      黎名有些怅然地凝望着这个老朋友,只不过几日不见,钟士孔虽还是往常一样蟒衣三爪、玉带垂腰,当日的豪迈心性、英雄气概却已消磨了四五分。
      钟士孔转头回望了他一眼,苦笑道:“干嘛这么看我?”
      黎名立刻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钟士孔指指前面,“你待会儿往哪边去?去吏部要拐弯了。”
      黎名略想了想,道:“我先去一趟兵部。”
      钟士孔忽然笑了,“那你还能再陪我走一程。”
      黎名见他笑,知道他心里对所有事情都明镜一般,只不过看破不点破。
      “哎,你家花砖选好了么?”钟士孔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起。
      “嗯?”
      “院子里的花砖。”
      “害,哪有工夫管那些。”
      两人且聊且走,黎名一直陪钟士孔走到皇城边上,两人才分手,一人回到八方馆,一人折返回吏部。
      金钟二人走在他俩前头,金击子一路挟持着钟成缘出了皇宫,到了停放车马之所,金家的小厮牵着暮云(金击子的爱马)一路小跑过来,一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怎么走的时候成两个人了,正要再折回去给钟成缘牵一匹马。
      金击子大步流星地上前,抢过马缰绳,把钟成缘朝马一推,命令道:“上去!”
      暮云对钟成缘很是熟悉,也不挣扎。
      钟成缘乖乖上了马,甫一在鞍辔上坐定,金击子也翻身上了马,他两腿夹住马腹,一拉缰绳,暮云一下子就奔了出去,金击子右手一扯缰绳,暮云调转方向往东疾驰而去,一路出了东城门,仍继续往东,眼见就到万汇江边了。
      迎头风吹得钟成缘睁不开眼,鬓发纷飞着与金击子的纠缠在一起,耳畔的风声杂着金击子的喘气声呼呼作响,随着暮云每次跃起,金击子的胸膛都会重重地撞在他的后背上,他忍不住大声问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金击子不答话。
      钟成缘费力地扭过头去看他的脸。
      金击子见他乱动,低声喝道:“夹紧!栽下去就没命了!”
      钟成缘只好转过脸去,压低了身子,夹紧马肚子。
      眼见再跑就要跳江了,金击子又一拉马缰绳,暮云沿着万汇江边往南跑去,正是上次二人决绝时,钟成缘回去的旧路,前面就是两人初见的码头。
      钟成缘见金击子像发了狂,码头上人来人往,怕他纵马跳上去伤及无辜,强夺过缰绳,死也不松,用力往后勒住。
      暮云吃痛嘶叫一声,一时间停不住,两只前蹄高高地抬起,在空中跳了一下,躁动着来回跑动,钟成缘全力抱住马脖子才没被它甩下去。
      “你在干嘛?这多危险啊!”金击子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让暮云镇定下来。
      钟成缘用胳膊肘用力朝金击子肋下捣了一下,“你才在干嘛?!你疯啦?!”
      “你在想什么?”
      金击子想起刚才的情形,怒气又涌上来,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刚才你说的是什么?”
      钟成缘马上泄了气,回过身去低头抚平他的官服袖子,“我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金击子用力握住他的手,又将衣袖攥皱,道:“你有什么苦衷,我有什么苦衷,今天我们不如都直接明明白白地讲清!”
      他两手抓着钟成缘的肩膀,迫使他转过头来。
      钟成缘无奈何,只好一抬腿,从马上掉了个头,面对面跟金击子对着脸儿坐着,装作理直气壮地道:“我的话没错,那确实是一桩喜事,你为什么不接旨?”
      金击子强压着性子继续问道:“你倒说说这对谁来说是件喜事。”
      钟成缘道:“那当然是你啊,成了驸马可就鲤鱼跃龙门,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这样的荣华显达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鲤鱼跃龙门,我管他是龙门还是凤门!在你心里,我难道就是只求荣华显达的人么?!”
      钟成缘急忙摇头道:“那当然不是!”
      “以往我一直笃信与你心心相印、无需多言,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个自信,现在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钟成缘撇过头去,“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金击子愤愤地捧住他的脸,强迫他跟自己四目相对,“你看,又来了又来了!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明白什么?”
      金击子直接把话说开了,“你我再这样试试探探、顾左右而言他,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以往我因为门第之见不敢高攀,已耽误了许多年华,近来一想我就追悔莫及!如今我也为官了,你也做宰了,立儿也长大了,你父亲也看得上我了,现在还要等什么呢?难道还要等着男人能下崽吗?”
      钟成缘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这次轮到金击子步步紧逼,“我的一腔真情你早就晓得,我料想你的心意也是一样,不然为什么整天把这个一刻不离地戴在身上?!”
      钟成缘低头看向腰间金闪闪的带钩,想一把捂住,又觉得此举太为幼稚。
      金击子更进一步,诘问道:“你又为何力排众议与我来往?!又为何殚精竭虑替我料理家务?!又为何与我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钟成缘默然,算是默认了。
      金击子怒气更盛,晃着他的肩膀,“你既然对我有情,今天为什么又要劝我迎娶公主?你是希望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她,还是希望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想着你?!”
      钟成缘听他这样肝肠寸断、嘶声竭力,一时昏了头脑,冲口将心事吐露,“我希望你到了(liao,终了的了)起码得有一个!”
      金击子立刻抓住要点,追问道:“那一个为什么不能是你?!”
      钟成缘自觉失言,说一半藏一半:“秋后我就要上战场,刀剑无眼、胜负难料,多少人一去不回,我自然也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我真战死沙场,那你我即便得偿如愿,也只剩了这一个月的好时日,那往后你怎么办呢?总不能从此孤枕独眠吧?总不能断子绝孙吧?总不能为了一朝欢愉,断送了往后的大好岁月吧?”
      “我从此孤枕独眠又怎么样?总好过同床异梦、所拥非人;我断子绝孙又怎么样?世上姓金的多了,不会因为我绝了种!一朝欢愉又怎么样?人总共才能活几个一朝!我若连这一朝的欢愉都不能抓住,那我这辈子还能抓些什么呢?”金击子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他的手。
      钟成缘听他句句一一反驳,想要说些什么,张张口又无言以对。
      金击子继续道:“我一个七尺男儿,人生大事已经可以自己决定,今朝的欢愉我可以接受,往后的后果我也清楚,我现在只问你,你对我有情无情?”
      钟成缘听了他这一番话,才觉自己以前又想错了,或许凡人就是要这样——只争朝夕。
      他心中天人交战,又是情难自禁又是于心不忍,终是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腰间的小金击子,小声道:“有情……”
      他话音才落,金击子的唇舌便如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刚才还是唇枪舌剑,此时已变成蜜口琼浆。
      经年累月的熬煎,数不胜数的试探,终于得了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钟成缘忽然觉得颊上湿湿的,不知是谁热泪、不知是谁情深。
      他从未与人唇齿相接过,这滋味甚是新奇,一时没防备,不小心被金击子向后扑倒,马鞍狠狠地在他腰上卡了一下,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金击子连忙一手环着他的背、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拉起,“是我该死!硌着哪儿了?”
      如此情急之时,金击子还这般体贴备至,钟成缘抬头一笑,摇了摇头,“无妨。”
      金击子仍是一脸担忧,“得到一个便(bian)宜的地方解开看看是青了还是紫了,去码头上——”
      钟成缘笑着推他的手,打断他道:“我又不是熟透的桃子杏子,哪里就怎么容易碰坏了。”
      “你可是我的宝贝果儿,费劲千辛万苦才打了下来,自然要多加爱护。”金击子爱若珍宝地将他拥进怀中,嗅着他发间颈后那股熟悉的草木果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钟成缘也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一想到这柔情暖意不能长久,这一片痴情终归落空,心中伤感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件错事。
      金击子忽然也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
      “想想我往日行径,哎呀!都干了些什么蠢事!怕东畏西、束手束脚,让我二人蹉跎到如今。”
      钟成缘自嘲道:“害,我也是半斤八两。”
      金击子又将他抱的更紧了些,两人原来虽也常浮光掠影地勾肩搭背,却从未像这样,如同两片面团揉在一起,隔着两层肉皮,两颗心砰砰地互相撞击。
      钟成缘只觉得相贴之处似是着火一般,又是舒爽,又是难耐。
      金击子看着不远处的帆船缓缓把帆收起,准备回港,如同发誓一般道:“从此以后,我一定要加倍地补偿你,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钟成缘道:“你已经对我好得无以复加了。”
      金击子立刻道:“不,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金击子生在一个经商之家,生来就是一个生意人,他自认自己一向十分公道,别人该得几分,他就足斤足两地给几分,不会缺斤短两,但也不会多出来。但他的金秤一旦掺进了情之一字,便不再公道,总是告诉他,他亏欠对方。
      远处传来马蹄声,钟成缘有些羞赧地推开他,“哥哥,来人了。”
      金击子气恼地嘟囔了一声,不舍地放开了手,扶钟成缘坐正,双手环在他腰间,扯着前面的马缰,不悦地回头张望,见是金屏、金盏还有几个执事官骑马寻来。
      钟成缘笑着回头打趣道:“大忙人,找你的。”
      金击子快速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愤愤地道:“整天催命似的,一刻也不让闲着,上上下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为什么就我不能有个谈情说爱的闲暇?”
      钟成缘模仿他道:“我大安正值危急存亡之机,臣此时怎敢顾及儿女私情,恐耽搁家国大事!”
      金击子又笑又气,抱住他用力挤了一下,“你还学呢!刚才差点把我给气死!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事儿?”
      钟成缘没否认。
      金击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哇,你倒是好整以待,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来寻金击子的人已经近了,金屏气喘吁吁地喊道:“哎呦我的爷!可算找着了!”
      后面的一个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钟成缘道:“郡公,六王爷等您议事呢。”
      金击子无奈地低头,钟成缘正好默契地抬头,也耸耸肩和他对视了一眼。
      金击子拨转马头,两人共驾一骑随他们回宫。
      两人在门前分手,金击子往户部去,钟成缘往宫城去,才去了几步,金击子猛回头,唤了他一声,“果子!”
      钟成缘回首,见他患得患失、不敢分离的模样,道:“哥哥,此时安心办公,今晚离船要归港了。”
      其余众人都知金击子家确实有货船也有码头,只以为真有货船夜里要靠岸。
      金击子喜出望外、心潮澎湃,拍拍大腿笑道:“系船柱已备好了。”
      钟成缘脸上浮起一片飞红,扭头便走,道:“六皇叔等我哩。”
      金击子忽抓住他手腕,钟成缘转身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你略沉沉气再去,那老贼阴鸷,万事小心。”
      钟成缘点点头。
      两人正要再度分手,身后传来拍手的声音,“哎呀!我不放心还想找你们去,怕你们闹个你死我活的,没想到这又拉上手了,一天天的,净诓我了!”
      两人一同回头,齐叫了声,“大师兄!”
      李轻烟从宫城那边走来,道:“果子你快去吧,都等你呢!”
      钟成缘连连点头,又看了金击子一眼,“我去了。”
      金击子点点头,眼神一直随他去了很远。
      直到李轻烟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别看啦,走吧,你那摊子也都等你呢!”
      “唉——”
      “叹什么气啊,忙才好啊,建奇功,立伟业,不负好时节!”
      “你到哪里去?”
      李轻烟给他递了个眼神,“我跟你一路。”
      金击子明白了,遣散众人,与他快走了两步,走了条偏僻的窄路。
      李轻烟急不可待地问道:“我不会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有话就问了啊,你们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金击子张张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轻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这些年的事儿我都知道,就从今天说起。”
      金击子一边斟词酌句一边道:“我对他——”
      李轻烟又急迫地打断他,“你对他,他对你,我都明白。”
      听他这么说,金击子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看看他。
      这么多年了,李轻烟一直在他左右,算来比和钟成缘相处时间还多。
      金击子不是不知道李轻烟一直对他存有几分情意,不知是出于恩情,还是出于痴情。
      李轻烟虽对金钟二人的私情洞若观火,却从不暗中使坏、拈酸吃醋,反倒常常成人之美、推波助澜。
      金击子想到此处,又觉得自己该死,怎么欠下了这么多的债。
      李轻烟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别停脚啊你!边走边说,那么多事儿在前头呢!”
      金击子哭笑不得,忽然想到李轻烟平时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在东奔西走当中,道:“你平时也是这样忙吗?”
      李轻烟假装不在意他的关切,“别跟我来这套,今儿我也忙着呢。快说,刚才娶公主那是怎么回事儿?”
      金击子便将方才与钟成缘之言告诉了李轻烟。
      李轻烟由衷地替他高兴,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哎呀——早该如此!我都替你们着急!不过,小师弟的考虑也合情合理,我以前真是无知者无畏,对什么宫廷啊、朝廷啊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以为搞砸了大不了就回去唱戏,不过是从头开始,反正我还年轻,嗓子还能吊,身上也还没走样。这回被那个老贼(钟士宸)一通杀,可给我杀清醒了,好家伙,给宫里办事原来就一次机会,都是几千人几万人的大场面,一旦失败,他妈的,连命都没有。”
      金击子忽然有些不寒而栗,钟成缘要面对的不是几万人的场面,那都是十几万、几十万的大阵仗,“咱不说这晦气的话了。”
      他转开话头,问道:“我已经什么都不瞒你了,你也不要瞒我,你和三师弟(黎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他这样问,李轻烟怔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唉,他跟你不一样,我的心思,他可能得到下辈子重新长长心才能明白。”
      金击子想着自己终成眷属了,李轻烟还情无所系,“我助你一臂之力!”
      李轻烟按下他的手道:“罢了罢了,就算他这辈子明白了又能怎样?他已经循规蹈矩小半辈子了,能是我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么。那时他将怎么看我?纤妍楼的相公?[1]玉树巷子里的暗娼?[2]不吓死他才怪!我看像现在这样拖着也挺好的……起码我不是孤身一人。”
      “轻烟——”金击子心中又酸又涩,虽然他已经将李轻烟从玉树巷、纤妍楼拉了出来,但他常觉得李轻烟的心有一部分还深陷那滩污浊泥淖,百般挣扎也难以拔离。
      李轻烟把他的胳膊一丢,“不要觉得我可怜,我打打杀杀拼搏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不要再让别人可怜我,我现在好得很!”
      金击子倒也不是怜悯他,而是怜惜他。他这样的刚强,还有这样的能耐,若是自己早点遇见他就好了,也不至于让他吃那些非人的苦。
      李轻烟抱起胳膊来,故作轻松地说道:“人不能什么都要,我现在已经非常满足了,我这手烂牌已经算是打得风生水起了,有吃有穿,出入皇宫内苑,人人见我都叫声爷,我还有什么奢求呢?”
      金击子正要说什么,被李轻烟打断,“你到了——我也该走了。”
      他只是下意识转头一看,果然是到了户部的偏门,再回头时,李轻烟就已不见了踪影,真如一缕无根的轻烟,无声无息地消散。
      钟成缘到了议事厅,只见里里外外已站满了人,有文臣也有武将,围着钟士宸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什么。
      他刚一进门,钟士宸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像快刀划过肉片一般抬头瞥了他一眼。
      他打了个冷战,还是离钟士宸远点儿吧,便不做声地站在外围听。
      听了一会儿便理清了头绪,好像是在商量要铸什么样的兵器、铸多长多宽多重、从哪个地方铸、钱从哪里拨、工匠从哪里征、要用什么车运到哪里、每个人配几件……
      文官一致认为目前国库空虚,尽量能省则省,够用就行;武将则不以为然,他们都是提着头去打仗,难道连兵器都要缺斤少两?肯定是多多益善。
      两派便一边商议一边争论一边吵嚷,头对头枪对枪,各不相让。
      钟成缘本来就对打仗的细节之处不甚了解,又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听着听着就被挤出去了,只能远远望见红红绿绿的人群中钟士宸小半个头凸出来。
      他也不知道钟士宸让他来干嘛的,本来还想听听长长见识,现在这样的情况,听也听不清,问也问不明白,就打算走了。
      他刚想走,就见人群中的那个头顶往自己这边来了,接着便见钟士宸分开众人,推挤了出来,他用问询的眼神看着钟士宸。
      钟士宸没说什么,直接像抓大鹅的脖子一样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给他提溜进了人堆里。
      钟成缘用力地往外抽手,他抽出来钟士宸就又抓住,他抽出来钟士宸就又抓住,有些恼火地道:“我对军中事务知之甚少,一切由皇叔决断就好。”
      钟士宸强硬地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话说得不太客气:“就是因为你知之甚少才让你来听,不然到了军队里,你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本王可没工夫给你当私塾先生。”
      他又拽过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朝他一指,对钟成缘道:“你听着,不懂的词儿就问他。”
      钟成缘对他简单又粗鲁的行径颇为不忿,但话糙理不糙,他确实该多听多学,也只好按捺心中不悦,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胡子军官名叫傅将,钟士宸的心腹副将现在就剩了他一个,来给自己说文解字也算是大材小用了。
      他就这么着连猜带问一直听到天黑,这件事儿还没拉扯出几个结果来,他饿得头晕眼花,用手撑着头,仰着脸看着各抒己见的诸位同僚,感觉今天的脑子已经装满了,他们吵吵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钟士宸看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又觉得生气又觉得好笑,挥了挥手,对众人道:“今天先到这里吧,明天再议。”
      钟成缘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刚要往外走。
      “站住!”
      他停住脚步,“嗯?”
      钟士宸简单地对傅将发出指令:“他都问过你什么?挑几个考他。”
      “哈?”钟成缘很是吃惊地看着他。
      傅将没敢做声,钟成缘好歹是个郡公,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抽考人家,他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钟士宸又言简意赅地命令道:“你问。”
      傅将只好问了几个。
      好在钟成缘都记得,全答上来了。
      钟士宸点点头,算是他过关了,像下令一样说道:“明儿你还要来,不准迟了。”
      钟成缘下意识应了一声,施个礼告退了。
      他出了门儿越想越不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个小孩儿一样任他呼呼喝喝,他不过是个叔叔,怎么比亲爹还神气,明儿一定要硬气起来,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钟士宸的带兵风格傅将平时都看在眼里,钟成缘出去后,傅将急忙问:“将军,刚刚要是郡公答不上来,您不会要打他吧?!”
      钟士宸理所应当地道:“那当然是要打的。”
      傅将连忙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这可使不得!那小郡公细皮嫩肉的,随便打打就打烂了!”
      钟士宸一意孤行,“本王手上有数。”
      钟成缘出了宫,回八方馆吃晚饭,自从家里出事,他们家不论再忙每天都至少一同吃一顿饭,只不过最近他三哥钟思至因出使广汗不在家,只剩他们爷儿仨。
      实话实说,钟成缘回家时着实有些发怵,下午在皇上面前自己与金击子的离奇举止他们都看见听见了,他们可不是三师兄黎华那样的呆子,不知道待会儿会怎样盘问自己。
      换了衣服进了屋,他父亲和二哥齐刷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有些惴惴地走到桌边坐下。
      钟士孔与钟步筹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什么大事,不然肯定又哭丧个脸回来,他俩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其余的什么都没问。
      饭间还是跟往常一样,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间或钟步筹请教父亲几件官场公案。
      钟成缘心里纳闷儿极了,但是父亲兄长不问,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自己往外嚷嚷吧,只好耐着性子吃完了饭,告退回屋,一想到与金击子有约,就一刻等不得一刻,等不及月上柳梢就脚底抹油溜去了金宅。

      [1]《寄谢三城太守韩子华舍人》邵雍
      (这诗太长了,我这里就不全放了,单摘出这一句吧)
      外厩列肥骏,□□罗纤妍。
      [2]《玉树□□花》陈叔宝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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