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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孽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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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九年,西北大捷,飞沙军歼灭北冥军八万余人,夺回失地,大将军陆槐战死沙场。飞沙军护送陆槐将军遗体回朝之日,百官迎接,天子祭拜,赐谥号“庄武”。
陆槐入葬十天,发妻暴病离世。
陆家三代,两代镇国将军皆死在大漠。可怜陆家独子,刚脱下寿衣,又为母亲披麻戴孝。
同时,钦天监上奏,东方天现瑞兆,祥云缭绕,紫气东来。经查,定安侯府位于皇宫正东,陆家独子生辰八字大吉,可招大运,必能为大晟带来祥瑞。
皇帝大喜,下旨将陆槐独子接进宫中。太后垂怜,遂亲自抚养。
定安侯府全无往日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已经开春,陆府却冷得像个冰窟窿。漆黑的祠堂逐渐露出烛光,八岁孩童踩着木凳点逐个点蜡,终于一片敞亮。
幼童一身白服,跪在祠堂中央,双眼通红。
“同昭不孝,明日离府,寄人篱下,不知何时归。同昭绝不忘陆家祖训,立志做一人物,光耀门楣。”回应他的只有层层漆黑沉重的牌位。门外有风,却吹不断烛火。
祠堂外还有一素衣少年,远远跪拜。
陆同昭走过来替他拍掉灰尘,笑得比哭还难看:“姑母那边我已打点好。明日你到她那儿去。往后你要精进武艺,等我回来别再输给我了。”
“公子.......!长捷不愿走。”长捷死死掐着陆同昭袖口,哀泣道,“侯爷于我有救命之恩,长捷誓死效忠陆府。我是奴仆,如何能到他人府上享乐?”
陆同昭回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我跟父亲何时把你当过奴仆?待我弱冠,必定重振陆府。”
翌日,定安侯府前停着马轿,领头太监躬腰行礼道:“奴才奉皇上圣旨接小侯爷进宫,车马众多,小侯爷多带些物件也无妨。只是您这剑......”
“此剑是父亲遗物,怎么了?”
太监面露为难:“宫规森严,凡是入内廷者,不得佩带兵器,以免伤人。”
陆同昭犹豫片刻,扯下剑穗,把剑递给长捷。然后问:“这样行吗?”
太监笑呵呵应着。
马车一动,陆同昭慌忙拉开车帘,看着白绸漫天的定安侯府和幼时玩伴越发模糊,直到消失。他想起几日前姑母寄来的密信,攥紧了剑穗。
信中称飞沙军班师回朝,副将吕震先到定安侯府祭拜陆槐,而非立刻进宫述职一事引得皇上大怒。早年间传闻漠北百姓位陆家歌功颂德,盖神庙、供塑像时就已引起皇帝不满。
收养陆家独子,一则彰显仁君风范,二则提醒陆氏一族莫要居功自傲。一箭双雕。说什么“天子垂怜”,不过是扣押人质。
“陆家同昭给太后请安,愿太后凤体康健,福寿延年。”小同昭下跪叩头,声音清澈洪亮。出乎意料地,太后并非端坐在高台上,而是直奔向他,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岁岁!我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太后哽咽道,“你祖母若知她的心肝肉如今孤苦无依,她得多心疼啊!”
陆同昭瞪圆了眼睛,挺直腰板:“太后怎知我的乳名……?”
“我与你祖母是多年密友,书信往来二十几年。这都是她在信中告诉我的。”太后招手,宫女呈上两个雕工精致的锦盒,里面装的信笺已经泛黄。
太后轻轻抚摸锦盒:“你看,这都是你祖母写给我的。”
稚嫩的手指紧紧攥着信纸,小同昭嘴唇一抿,眼泪夺眶而出,亲人遗物使他全然忘了礼数,嚎啕大哭:“这是我祖母的字......这是我祖母的字......!”
太后眼含热泪,覆上陆同昭的手:“好孩子,日后你唤我一声皇祖母,皇祖母定不会让你在宫中受半点委屈。我知你想家,这些信你拿去吧。”
“同昭谢皇祖母。”陆同昭一个头磕在地上,惹得太后又掩面而泣。
掌事姑姑看着一老一小相拥,亦是感动不已,却不得不开口打断:“太后,您要保重身体。方才皇上身边的吴公公传话说,今晚在琉璃殿设宴,你得多教教小侯爷宫廷礼仪,免得落人话柄才是。”
太后一听,叹息道:“是我疏忽了。”转头又语气柔和得如同哄三四岁小孩一般,蹲下来看着陆同昭,说:“皇祖母带你换身衣服,然后同你讲讲宫规。只是一点,你要记住——这些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皇祖母是自己人。以后你就住在青聆居,就在慈宁宫后头。”
小同昭点点头:“同昭明白,同昭定不让皇祖母为难。”
琉璃殿内,灯火通明,玉盘珍馐,数不胜数。一声“皇上驾到”后,皇子后妃纷纷跪迎。皇帝纪连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从宓何在?”
话音一落,众皇子中衣着最为华丽的少年起身行礼:“儿臣在。”
“即日起,同昭与你们皇子公主一同生活。身为长子,当以身作则,顾惜手足情谊,敬重有功之臣。”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当视同昭为同胞兄弟,绝不怠慢。”长子发话,其余几位皇子也齐声附和。
陆同昭反应极快,连忙上前:“先父常训导同昭,陆氏子孙当博学笃志,做顶天立地之人,忠君爱国。今日同昭蒙皇上圣恩,得太后垂怜,同昭感激不尽,愿同祖父、先父一般,不移其心,不改其志。”
“好!有陆氏一族乃我大晟之幸!”皇帝喜笑颜开,下令道:“升席!”
开席前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君臣和睦,皇帝十分满意。此刻歌舞升平,美不胜收,当真一副盛世模样。
宫廷会宴大同小异,这些皇子早就看得腻味。三三两两地借口离席。陆同昭坐得腿麻,也出来缓口气。
正殿靠湖,有处亭台水榭。陆同昭看见前面有三道人影,似乎是席上见过的三个皇子。
“让一个大臣的孩子进宫当皇子供着,真是闻所未闻。父皇真是糊涂。”
“五弟,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小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陆家虽不是皇亲国戚,却对社稷有功,理当敬重爱惜。听闻陆家独子出生那日有七彩祥云,钦天监说他的生辰八字对大晟有利,父皇才接他进宫的。”
“嘁,就你爱装贤德。依我看,父皇这事确实做得不妥。一边把大臣的孩子当祥瑞供着,一边骂自己的亲儿子是孽种。可怜的六弟,爹不疼娘不爱,连他亲哥也......”
“二哥!你竟敢妄议父皇?!”
......
他们在说六殿下?
皇帝面相亲善,席间夸儿子孝顺,竟也曾经咒骂幼子?
陆同昭耳力好,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里。一场宴席下来,饭没吃多少,只听了些宫闱秘事。几位殿下表面一团和气,私下勾心斗角。看来都不是好惹的主。散席了,他跟着这些皇子行礼,送走皇上嫔妃才算完。
琉璃殿外,一行暖轿排得整齐。小运子掀开轿帘:“小侯爷,您请上轿。”
前面是皇子们的轿辇,陆同昭并不想和他们走一道。路上碰见还要恭维几句,当真太费口舌。
“天色尚早,我想走回去。正好熟悉熟悉各处宫宇。”
“是。奴才给您引路。”小运子十分恭敬,“恕奴才多嘴。皇子公主宫禁的时辰快到了。您脚步可得快些。明日卯时您还得上学堂呢。”
皇子公主宫禁竟如此早?
陆同昭不可置信。岂不是下学堂后用过晚膳就不得出门了?
今夜月明风清,他却觉得头顶如万顷乌云,压得人心口发闷。
小运子尽职尽责带路,仔细介绍路过的每一处宫宇。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一双脚跟着走,也没注意这位小侯爷走哪儿了。
“这是什么地方?”陆同昭心事重重,一通乱走,好像走到了犄角旮旯,十分偏僻,最怪的是此处竟有院落,和其他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比显得十分古朴,连他定安侯府的内院都比不上。
小运子抬头看了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舌头打结:“小……小侯爷!咱快回去吧,这地方去不得啊!”
“为何?”
“此处不吉利,且有……鬼怪一说,怪慎人的。”小运子怂着肩瑟瑟发抖。
忽然,四周传来微弱弦音,断断续续的,似乎并不是完整曲调。
“小运子,你听到了吗?好像是琵琶声。”
小运子“啊”地嚎了一声,礼仪规矩忘得干干净净,声音抖成筛子:“此处......此处常有怪声异动,且里面住着的并非嫔妃乐姬......而是......而是......”
陆同昭踮起脚朝里面看了看,依稀看着主屋外有个人影:“我看那儿似乎有人当值,里面住着什么人?”
已是寅时,薄雾四起,那院子云雾缭绕,听到陆同昭说那儿站了个人,小运子觉得更阴森了。
“那里……那里住着……住着六殿下……小侯爷爷,咱快走吧,六殿下他是邪祟恶煞之身,万万不可靠近啊!”
陆同昭呼吸一滞。
六殿下?皇帝痛骂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