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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宫墙 ...

  •   白玉高悬,新朝深宫。
      庭院森森掩映于嶙峋的楼台错落中,宫殿之大无觥筹笙歌。
      时值孟夏一夜冷风,长秋亭内翠白栀子正当时,奈何牵枝引蔓也落寞。
      侍女捧了件薄披风,恭恭敬敬福身,“娘娘,天渐凉了,回宫吧。”
      被唤作娘娘的是如今宋氏一族远近闻名的美人。
      宋氏正瞧着眼前的绿白交错出神,开口声音如圆润珠玉悦耳沁人心,“今年的暖阳似乎来得晚,入夏的季节居然也会凉。”
      她的手如削葱根轻抚过面前的栀子,神色惋惜怅惘,回头问侍女:“你看这些花,是不是都憔悴了?”
      侍女为她披上薄披,小心搀扶着,“如娘娘所说,今年那些花受的暖气也不如往年足,确实开得不如从前了。”
      出长秋亭不远就行至披香殿,皇帝特赐,宋氏所居,她知晓君王近日因方士瀛之事忙碌而无暇后宫,这几日她才能落得清闲。
      摊开纸笔,宋氏屏退了一干侍女,一笔一划在纸上描绘着一男子的容颜,不同方才在长秋亭月夜赏花,她见那画中人的容貌从她心底流露出来现于纸张而逐渐清晰,脸上浮出淡而不厌的笑。
      “綦郎。”他小心翼翼唤这二字。
      再一看那画上哪是当今圣上,竟是太尉大人鲍朴!
      她看了又看,终是恋恋不舍托起画置于烛台上,看着烛焰像猛兽的光影映射在墙上摇曳,一点点将画吞噬殆尽,然后松了手,敛去笑意。
      深宫外的丞相府中,盛齐扈还在对前朝的小皇帝方士瀛尽心竭力地照顾。
      此时方士瀛意识已然清醒,打定了盛齐扈要害他,怎么也不愿意就范。
      “没毒!没下药!”说着盛齐扈自己舀了一勺喝下去心道好苦。
      他强忍着苦意吞刀子似的咽下去,然后张开嘴有板有眼展示给方士瀛,口中念念有词:“看见没?咽干净了,赶紧喝,这药对你身体好的。”
      说着他没多想直接舀了一勺怼到方士瀛嘴边,方士瀛神情古怪地别过头去说:“换把勺子。”
      “为什……”询问的话还没说完盛齐扈就反应过来了,“得嘞,纸鸢!”
      鉴于盛齐扈已经以身试毒,换了把勺后病床上那位没矫情乖乖把整碗药都喝了,一滴不剩。
      盛齐扈接过瓷碗坐在床边好声好气给方士瀛娓娓道来,“你好好把药喝了,早日养好伤,我不害你,如果真想害你,根本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救你出来,我爹还在追查劫狱凶手,所以你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这么做冒着多大的风险。”
      他坐久了便站起身活动腿脚,嘴上也不闲着,“再者,如果我想害你,在你昏迷这段时间就可以下手,现在不用我说你自己应当也能感觉到你的身体在慢慢好转。”
      方士瀛不语,但盛齐扈看出来他有在认真听也有思考,所以他开口还是:“为什么?”
      又是这句话,盛齐扈听得耳朵起茧子。
      他干脆用对纸鸢的那套说辞胡乱搪塞,“那日,我落水后机缘巧合下得一高人指点捡回一条命,现在改过自新,以后不为难你了,现今救你便当做是我为以前的所作所为赎罪。”
      盛齐扈面对方士瀛始终有来自前世的恐惧,到底是不像面对纸鸢那般游刃有余,他没底气,所以背对床上人。
      虽然没有看方士瀛,但他却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后背灼热的目光与眼神流转。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反问方士瀛。
      对方语气惰懒回道:“什么怎么办?”
      盛齐扈这才转过身来认真问他:“别装糊涂,等伤好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方士瀛紧紧盯住盛齐扈,病体的虚弱不妨碍他双目的清明,他视线一直跟随,像一条受伤的毒蛇在吐着蛇信,警觉地打量着敌人。
      这毒蛇好半晌才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他回答得坦诚,让盛齐扈浑身发毛的目光也随之收了回去。
      盛齐扈牙痒痒,不过他素来会安慰自己:至少我和他现在也算是能心平气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上几句话了。
      这样想着他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不如你主动去找我爹,然后像以前一样继续在府里待着,反正再怎么说你也是前朝的皇帝,新皇有律令我爹不敢拿你怎么样,大家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总归不算太差,而且啊……”
      “闭嘴!”方士瀛突然出声。
      盛齐扈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立马反应过来他受了什么刺激。
      但这次盛齐扈这次不打算不惯着他,随手拿了旁边本来是为他擦汗的布把他的嘴给堵上,也不管对方吃了一嘴臭汗是否恶心,盛齐扈自顾自地继续说:“对你的身世我了解一二……”
      方士瀛说好听点是个皇帝,实际上也就是前朝大势已去,在大厦将倾时临了推出来挡灾的傀儡。
      天下势力群分,诸国抗衡,战乱不休。
      如今的宁远国本是南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后得能人贤才相助力兴改革,逐渐兴盛甚至吞并了周边小国,盛齐扈所出的广凌国则与之相反,国运渐衰,举国上下内外朝政日益腐败。
      不过十余年,积蓄实力的宁远毫无征兆地北上出兵攻打广凌,彼时,广凌已无力抵抗隐藏强盛实力的宁远进攻。
      后知后觉的广凌国国君在得知自己必然战败的结局下,传位给十几岁的方士瀛,自己跑了,方士瀛自幼不受宠,更不让他接触朝政之事,哪里管理得了国家。
      不过是强行推上位的一颗挡箭牌棋子。
      继位不到半月,广凌与宁远于河东殊死一搏,大战之后,广凌国都,也就是如今的煜都被攻下,方士瀛被挟持作为前朝俘虏。
      但当时本该上位执政的新帝也死于混战。
      众将士拥其独子登基,新国君为彰显自己的仁德宽厚执意留下方士瀛的命,下令把他安置在丞相府邸命人照看,一切用度皆按亲王级别的待遇。
      美名其曰是好生照料,但方士瀛在盛府的日子并不好过,遭盛府上下甚至是下人的白眼,盛老爷从不许他迈出府门一步,与监禁于丞相府无异。
      但毕竟是前朝国君,虽限制部分人身自由,再怎么样也不会过于苛待。
      然丞相府的小少爷,也就是原主盛齐扈,由于本就出身不凡,丞相大人和夫人又因已失一子更加溺爱,使他骄纵成性,也总看不惯方士瀛这个“丧家之犬”,连体面也不愿维持。
      他始终认定当朝新君故意放一个前朝余孽在自己家中恶心人,他虽然被娇宠过甚,但不至于无知无觉,当朝新皇无形中对于丞相府的打压,这位少爷并非毫不知晓,但连他爹都无可奈何的事,他又如何做得了主,所以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怪到方士瀛头上,处处刁难。
      广凌一干余党不甘心,誓要光复前朝,一次出游途中设计让于烟花柳巷穿梭,正花天酒地的原主落水,原主本该在这次的计谋中身亡,上一世的闻歆仙君就是在此时接替他本已结束的命格代替他活了下去。
      方士瀛这亡国之君的名号担着,哪能不屈辱?
      站在同样立场有的人恐怕会选择一头撞死,留个壮烈殉国的名号,不至于躺在汗青史册上遗臭万年。
      但方士瀛不知有什么执念纵然备受欺侮依旧选择了活下去。
      对于此,盛齐扈隐约有预感,再过几日利用梦仙的入梦弦或许能一探究竟,他不慌不忙给方士瀛理了一遍他自己的身世然后又道:“你也不必动怒,听着,我上次落水加这次绑架,虽没有确凿证据,但我爹已认定都是你做的,绝对不会放过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回到我之前说的,曾经我太过任性做了不少腌臜事,经大师指点迷津后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才冒此风险救你,权当赎罪。”
      他语气更加和缓,真把方士瀛当普通朋友一样交谈:“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但不就是想要活下去嘛,不丢人,你要有什么麻烦随时找我,我尽力帮!”
      盛齐扈甚至觉得只要方士瀛还没有走到彻底变成大妖的那一步已然是万幸。
      方士瀛被堵上嘴巴不能说话但他眼睛分明是不服气,盛齐扈颇为真挚地看着方士瀛仿佛要把他洞穿的双眼道:“你非要问我为什么做到这一步的话,就是刚才和你说的那些原因,还有另外一点。”
      盛齐扈学着原主的调调很无所谓道:“本少爷成天折磨你也累得慌,以后不想和你计较了,没意思。”
      “既然想活下去,伤好以后去找我爹说清楚,我以后不针对你,作为赎罪,这次的事我会为你求情,今后你在府上的日子有我罩着也不会太难过,你知道的,丞相大人疼我。”
      最后一句盛齐扈把原主的恃宠而骄拿捏得恰到好处。
      讲完这些,他拿掉方士瀛嘴里的布,一瞬间他倏地浑身一激灵,脑中又闪过上一世自己最后惨死在方士瀛手下的画面,一股巨大的寒意似是要从他体内钻出想将他牢牢包裹住但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久久的沉默后,盛齐扈便默认方士瀛同意了,他反应极快,回过神正色对方士瀛说:“等你伤好了,按我的计划来,一辈子,就这般平平淡淡过了吧。”
      广凌国那些还在坚守的信臣几乎都是个个都是忠义之辈,哪怕有些被活捉酷刑伺候,宁死也没有道出真实身份,所以盛元义并不能直接坐实谋害盛齐扈的人就是前朝余孽,更不能将罪直接加在方士瀛身上。
      盛大丞相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接下来只要盛齐扈向盛元义谎称自己是意外落水,绑架的也不是方士瀛的人,方士瀛大概便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就是盛齐扈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本来还在为前朝余党哀叹,哀以其对国忠义自居却身不由己,感其昭昭忠义之心却终留愚忠之名,而如今盛齐扈有点理解他们了,他觉得自己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都是在负隅顽抗罢了。
      他至今无法忘记师父在太虚之境第一次给他看方士瀛成为大妖的画面,自此噩梦不断,每每惊醒周身冷汗如衣襟浴水。
      他看着方士瀛,心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复杂至极,他像看一个屠夫,满腹充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自己,乃至六界的命都像是在被这人玩弄。
      可他现在明明只是一个虚弱到无法自理的凡人呀。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至少盛齐扈知道方士瀛现在只是想要活下去,就这一点,足够了,至少现在他可以抓住他这一个把柄,他们恰好不谋而合。
      大概是这日的谈话方士瀛真听进去了。
      这日之后,方士瀛不论是喝药还是换药都很配合,盛齐扈照顾起他来也省事得多。
      他比盛齐扈原本预想中恢复得还快,没过多久就基本可以正常活动,所以手臂和胸膛的一些能够自己触及的伤口他执意自己换药,死活不让盛齐扈动手。
      背上的伤还是规规矩矩等着盛齐扈亲自来。
      方士瀛虽一直摆着张臭脸,像别人欠他钱似的,但偶有几次却被盛齐扈抓包他耳根发红。
      盛齐扈更是毫不避讳直抒胸臆道:“两个大男人还害羞上了!”
      待到方士瀛完全恢复那一日,盛齐扈像个老父亲语重心长交代了他一堆“陈堂供词”,自己都嫌自己啰嗦,方士瀛难得从善如流地表示全部记下。
      他为这小小的发现而欣喜:是我这一世尽心尽力感化他的回报吗?这是好的势头吧?继续循循善诱应该不会出错。
      在自己没发现的情况下,盛齐扈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方士瀛不知盛齐扈内心活动,只无端被他这没来由的一笑晃了眼,一时涌现了一丝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悸动。
      这一笑来得突然,收得也快。
      仅一瞬盛齐扈怀揣的那颗居无定所的良心就被单拎出来反复鞭尸,潜意识叫嚣着他的部分计划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可无形之中他总觉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如此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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