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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宛如一场漫长的恬梦 ...

  •   熙攘的人声,伙计拉拢客人的恭维,胡商语调怪异的招揽,酒客推杯换盏的行令,女眷讨价还价的往来。

      即使在一片黑暗中,江沉舟也知道这是哪里。

      是东市大街最热闹的地段。

      他睁开眼,正对着两句题诗——

      “枕上花酒月,醉里剑雨风。”

      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花酒月”的大门。

      伙计文吉识得他,大老远就迎上来,热情地叫着,“沈小公子来了!雅间备好了,快请上楼!”

      哦,他此时还不是江沉舟,是神威侯府的小公子,沈亭玉。

      他穿着件绣竹间仙鹤的白色圆领锦袍,外搭月白乘云绣半袖,手里随意地拿着把竹骨折扇,悠闲地对身后的友人道:

      “听说今儿有新鲜羊奶做的果仁酥酪,待会儿叫文吉包些回去给沁沁。”

      那友人亦是一袭楼堞纹白袍,头戴纱帽,一派文雅书生之姿,左手轻抚着食指上的玉扳指,道:“他才两岁,你三天两头这样喂他,他怕是要胖成个球。”

      他面色随和,气度优雅,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张脸,都会生不起气来。

      “那有什么的。”沈亭玉随口道,“我的义弟,自然是什么好的都要给他。”

      他们说笑着,登上楼梯,还未走到尽头,便听见一个轻慢的声音响起。

      “哟,这不是沈六吗?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这位更是个中翘楚,平昌公爵府家的三公子朱世聪。

      他斜靠在楼梯口的柱子上,边上围着几个跟班,便是素日里欺男霸女的架势。

      沈亭玉在书院里也懒得理他,何况在酒楼里,三两步迈上台阶,便想往里走。

      朱世聪指使狗腿子拦他的路,“哎,怎么急着走啊,难得这么巧,一块吃酒呗?”

      沈亭玉斜了他一眼,道:“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上次打你打得不够?我听说你在家躺着嚎了三天,叫得你家看门狗都烦了。”

      他踹了那跟班一脚,“好狗不挡道!”

      朱世聪本就奔着奚落沈亭玉来的,不过碍着这是京城第一酒楼,人多眼杂,闹出去对他也没好处,便想先把他拉到雅间里再说。

      没曾想沈小公子仗着神威侯府的家世,肆意妄为惯了,开口就骂,根本不带掩饰,不由怒从心起,索性也不装了。

      他抱起肩膀,嗤笑道:“沈六,别给脸不要脸,上回的账咱们慢慢算。不过听说你叫个丫头吓得从榻上滚下地,昏厥过去,这事是不是真的啊?”

      一旁他那跟班也附和道:“我也听说是特意给选的通房,没想到沈小公子平日里吟诗作对,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难不成还是雏?”

      另一个狗腿也跟着道:“沈小佛爷就算打小诵经念佛,如今也十七了吧,才选通房丫头就叫吓晕过去,怕不是不行!不如跟咱们进屋,让哥几个教教你床笫之事?”

      沈亭玉被吵得心烦。

      他确实被母亲塞在榻上的通房丫头吓到了,连夜把人送回母亲房里。

      神威侯府人多,有的是那起喜欢乱嚼舌根的仆役婆子,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把这事传得玄之又玄。

      那丫头哭了半宿,他哄了好久呢。

      也不是他不喜欢姑娘,大宅院里的少爷打小都是丫头照顾起居,别说玩闹起来拉个小手揽个腰的,起床沐浴换个衣服什么没看过。

      只是沈亭玉觉得,床笫之事,该跟喜欢的人一起。

      而喜欢的人,也合该只有一个。

      他懒得和不在意的人掰扯这些,身旁的友人却站不住了,道:“论人长短,不似君子所为,你们何必如此。”

      沈亭玉道:“跟他们废什么话。”

      话罢,他推开面前的不知什么人,就要往里走。

      伙计文吉也在一边劝道:“朱公子,酒菜都给您备齐了,不如先进屋用膳,那刚出炉的烤乳鸽凉了可就不灵了。”

      这几位都是祖宗,他们酒楼没一个惹得起。

      朱世聪打定主意不要沈亭玉好看,不依不饶地凑上去,“哎!你不会是真不行吧?还是……不喜欢丫头,喜欢小厮?”

      说到这,他笑得愈发阴邪。

      “沈亭玉,你不会有那什么,断袖之癖吧!”

      “难怪那会子为了个穷酸小子跟我们大打出手,原来是看上人家了!”

      “沈小佛爷表面吃斋念佛,原来是寻常菜色入不了他的眼!”

      几人一句接着一句,哄堂大笑。二楼早有人听着动静往外瞧了,他们这一闹,一楼的人也都纷纷看上来。

      沈亭玉不想他们如此得寸进尺,涨红了脸。

      “你们书读到狗肚子里,学人长舌的本事倒不少,一天到晚狎妓养倌儿,腌臜事做得多,□□怕是早烂了,在这嚼别人的舌根,倒是配吗?!”

      他一步迈到朱世聪跟前,拿竹扇指着他脖颈骂道:

      “我便是断了袖,也比你这头猪干净!”

      看他们真呛起来了,文吉赶忙叫了几个伙计来拉架,赔尽了笑脸。

      “沈小公子,小店今儿新到了玉露春,您替我们尝尝正不正宗。”

      “朱三公子,先到雅间用饭吧。”

      在酒楼用膳的客人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沈小公子莫不真是个断袖?”

      “看样子还不是跟自家书童厮混,是瞧上他们书院什么人了。”

      “神威侯家权势滔天,他断个袖都不算什么大事。”

      “我看这小诗仙也不过是寻常风流人,玩玩男人有什么稀奇,怕是做不得真。”

      “就是,他那母老虎的妈也不会真准他和个男人纠缠不清。”

      无数声音灌进来,他脑子嗡嗡作响。

      这都算什么事。

      他是个怕麻烦的闲散个性,最讨厌与人起口舌之争,那起小人只管说去,他又不会当真因此断了袖。

      可他越不想理睬,别人就越要把他当好揉捏的,东一句西一句说个不停,且愈发邪乎。

      他是真的烦了。

      过了今日,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反正他一贯是风波中心。

      他没了胃口,只想一走了之。

      不料一转身,他那素日里温良恭俭让的友人也皱着眉头,似是很焦急地抓着他的袖口。

      “亭玉,你不会真的……”

      真的什么啊!

      沈亭玉真有些火了。

      别人误解我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信我呢?

      他立刻道:“我真不是断袖!”

      “可是你那时……”

      他的挚友真的不打算相信他。

      他一阵头昏,扶着额低下头,瞧见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没戴头巾,柔顺的黑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露出光滑的额头下一对乌亮澄澈的瞳,胳膊上挎着小篓子,在和掌柜的说些什么话。

      他头脑一热,不应该的话脱口而出。

      “阿梅,你也在呢!”

      少女抬起微微透着红的脸颊,很显然是听见他们方才的吵闹声了,与他对视后,又因着羞赧匆匆移开。

      是翟梅。

      别过去!

      视角忽地变了,江沉舟从沈亭玉身体里剥出来,悬在酒楼大堂的高处。

      他看着自己蹬蹬蹬跑下楼。

      跑向了翟松的姐姐。

      “我不是断袖!”

      别说了!

      江沉舟从肺腑里发出低吼,但大堂中央的沈亭玉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抓住了翟梅的手。

      “这便是我心悦之人!”

      天杀的沈亭玉!别说了!

      沈亭玉不理他,抓着少女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帮帮我,晚点同你解释。”

      他在宅子里和芙蓉、海棠这般惯了,翟梅常去他家送莲蓬,早混熟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少女脸颊上染了胭脂,泥鳅似的抽回了手,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篓子。

      也不知究竟听没听到他的话。

      沈亭玉却不管,对着大堂的众人和楼上的友人道:“如此,这桩案子了了,你们也不必议论了!”

      怎么会不议论呢?

      你为何不懂呢?

      人言可畏啊。

      飘在半空的江沉舟想。

      人们不会在意江沉舟的想法,听到这纷纷附庸着。

      “我就说沈小公子断不了袖!”

      “沈小公子诗作得好,人也风流,没想到竟还是个情种。”

      “可不是,小诗仙若是在意世俗眼光,寻个世家贵女做妻,那才是坠了凡尘,落了俗套。”

      “就是这凡人家的姑娘才能衬得小公子清新脱俗!”

      “这么看两人也是金童玉女,颇为般配啊。”

      “什么时候能喝上沈小公子的喜酒啊。”

      在一片嘈杂声中,神威侯府的管事沈睿闯进酒楼来,一进门就道:“小少爷,果然在这呢,二夫人叫你家去。”

      别回去!跟阿梅说清楚啊!

      沈亭玉听不见半空中江沉舟的嘶吼,只歪着头对着身后道:“阿梅,你等着我啊,回头……”

      话没说完,就被半拉着陷进了门外的光里。

      回头……

      回不了头了。

      江沉舟落到地上,看见翟梅仍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似见不到他俩,吃酒的吃酒,聊闲的聊闲。

      翟梅脸上带着未曾褪去的红晕,淡淡的笑意爬上她的眉眼,让她那双如星般的眸子闪着耀眼的光。

      “好。”她说道,“我等你。”

      ——

      突如其来的洪流将江沉舟淹没,他在一片混乱的画面里窒息。

      眼前疏忽光明。

      是海棠。

      他的两个贴身婢女中,年纪较小的那个。

      她有张圆脸,和一双灵动上扬的明眸。

      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

      但小狐狸此时却抓着他的手腕,一脸焦急。

      “少爷,今儿当值的是阵哥儿,我同他说好了,给你打掩护放你出门。二奶奶这会儿在佛堂抄经,一个时辰也出不来,你快去吧!”

      他疯也似的往外跑,外袍也来不及披,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发髻也没理顺。

      自己也忘记了,怎么会这么狼狈呢。

      大概是因为,已经被关在家里半个月了。

      坊门还没关,阵哥儿给他牵了匹马,他骑上就跑。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他从未觉得京城这样大,路这样远。

      他只知道翟家在敦义坊,却不知具体在何处,刚到坊门便跳下马,拉了个路人询问。

      那婆子指了路,又道:“你去他家作甚?家大人都没了,就剩个小子在家了。你去吊唁那?”

      江沉舟茫然点点头,倒是先红了眼眶。

      婆子叹了口气。

      “造孽哦!爷们姑娘都屈死了,剩个半大小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找谁申冤去啊……”

      许是瞧他衣着不凡,那婆子收了声,忙不迭地走了。

      江沉舟也不管他,踉踉跄跄往她指的方向走。

      低矮的院门前挂着白幡,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院子里一片荒凉。

      少年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灵堂前,麻木地往盆里扔着纸。

      江沉舟觉得自己的脚上缀了铁毡,明明来的时候那样急,此刻却迈不开步。

      他慢慢走进去,还没走到院中,那灵堂前的少年就回过头来。

      那张带着稚气的古板的脸,熟悉又陌生。

      此刻,那似乎总是波澜不惊的,和他的姐姐几乎一模一样的星眸,染上了江沉舟不曾见过的怒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推出院外的。

      如同失了脊骨的鱼,一滩烂透了的泥。

      少年还没有他高,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从头到尾,就只对他说了一个字。

      “滚。”

      江沉舟落荒而逃。

      ——

      他仍骑着那匹马,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甚至不明白违背母亲的禁令跑出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记得灰头土脸地踏进自己的院子,就看见母亲端坐在正堂上。

      她一贯是一丝不苟,华贵端庄的,此时也一样。

      海棠被捆得严实,跪在院中,嘴巴被抹布堵着,平日里晶亮的眸子盈满了惊恐。

      一旁阵哥儿缩着头,一见到他就抖得厉害。

      江沉舟听见他小声说道:“别怪我啊,少爷,二奶奶要问罪的。”

      母亲垂眸看着他,他麻木地走过去跪在海棠前面。

      “母亲,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张。”

      他强装镇定,可尾音不住颤抖。

      “要罚就罚我一个吧。”

      “所幸你回来得早,要不这一屋子的人都要罚。”

      母亲的声音清亮婉转,即便在这兴师问罪的当下,也好似在唱歌。

      “这次便听你的,只罚一个吧。”

      可吐出的话语却是如此冰冷。

      江沉舟跪在那,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不……”

      不等他说完,母亲就开口定罪。

      “把海棠压下去,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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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宛如一场漫长的恬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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