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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再见 ...

  •   京城渡河外,几条不起眼的货船正在装货,合漪戴着帷帽站在岸上,身旁的容鉴穿上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仍旧难掩那股清贵气质。

      合漪掀起帷帽纱布一角,凝望着远处的城门。

      容鉴察觉到,回过头看了一下,他问:“可否有不舍?”

      合漪依然保持着凝望远方的姿势,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有几丝凌乱地打在脸颊。乌发雪肤红唇,双眸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隐有淡淡伤感。

      他唇边略过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十年前,我被国师带来京城,看到京城的第一眼,便是那高不可攀的城门。时间一晃过得那般快,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刚来京城时的场景尚历历在目。”

      容鉴陪他一同遥望,高耸恢宏的巨大城楼,又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人在天际下,城楼下,渺小且卑微。

      “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京城,年幼的我,抬头仰望三层楼高的城墙,初来的欣喜感被惶恐压过。那时,在我心中,京城除了繁华,便是打从心里的敬畏。如若可以自由选择,我情愿留在山林间当个村夫。”

      合漪扭头瞥向他,容鉴侧颜温和俊雅,恰如他这个人。

      “容大人是真君子,身居高位却不贪恋权势,不过,你这话说出来,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世人汲汲为营,逐利如蚊蝇逐臭,寒门书生苦读十载,只为一朝高中,步入朝堂,自此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容鉴由心发出感慨,“我为官,更多是想辅佐君王,治国理政,为天下百姓做点实事。”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合漪赞叹,“陛下为明君,结束动乱时局,你是贤臣,毫无私心辅佐他。你是个好官,相信假以时日,一定可以实现你的抱负理想。有你们在,大魏只会越来越好,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容鉴默然半晌,“我有私心。”他的私心是想把合漪留下来,不希望他走。“可人不能任性地活着,很多时候,必须藏起私心。”对他来说,当一个贤臣,辅佐明君圣主,把天下治理的海清河晏,是毕生所求,胜过一切私心。

      他们来到渡口时,天色尚且昏暗,现在黎明到来,天边泛起初光鲜红的旭日,朝阳霞光万丈,穿过朵朵云层,把白云染的红彤彤。

      河面上水波涟涟,倒映着灿烂朝霞,渡口两边的岸上竖着一排火把,在霞光照耀中摇曳熠熠。

      几艘货船的货物就快装载完毕,再过一会儿,容鉴与合漪会坐上其中一艘船,从水路驶离京城。

      另一边,拓拔韬被大监杜陈唤醒,他呈上一封密信,拓拔韬撕开信封,看见里面的内容后大怒,即刻起身更衣,带着侍卫,骑马往宫外奔去。

      信是他安排在容府外的探子送过来的,拓拔韬并非疑心容鉴,只是担忧合漪在外遭遇危险,故而安排人在容府外面盯梢。

      容鉴行事隐秘,他与合漪乔装打扮悄悄离府,混在容府的商队中,假借行商出货的名头离京。探子发现不对劲时,容鉴与合漪早已不在府中,探子赶紧飞书传信,杜陈收到密信,片刻不耽搁,叫醒熟睡的拓拔韬。

      拓拔韬凌晨策马疾驰在京城大道上,胸口怒火中烧,他实在没想到,容鉴居然如此大胆,背着他悄悄把合漪带走。

      “驾!”他狠狠一甩马鞭,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受痛,不自觉加快速度。

      清早温度低,凉风带来了湿润的芳草气息,也带来寒冷。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容鉴把穿着的大氅解下,给合漪披好。因为寒冷,合漪下意识拢紧带着余温的大氅,能嗅到那股浅淡的熏香味,是容鉴喜欢使用的乌沉香。

      “我们要出发了。”容鉴说道。

      合漪环顾清晨宁静悠然的渡口,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便是鸟儿啾啾鸣叫,没有听见其余声响。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好像有什么危险到来。

      “走吧。”容鉴牵起他的手,“再不出发就晚了。”

      合漪压下内心的不安,跟着容鉴往船舱走去。

      咻的一声,一把剑擦着合漪耳畔而过,钉在船舱木头做的舱身上。

      合漪鬓角一缕细发割断飘落,被风吹到河里,顺着水流流走。

      剑芒带来的强大力量,不仅割断他的一缕细发,还在他脸颊割出一道小口子。合漪下意识往另一边躲避,容鉴接过搂住他。先是看见船舱上钉着的长剑,接着扭过脑袋往侧后方望去,不禁怒目圆睁。

      宁长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喊了一句“回”,斩妖剑自己从船舱的木头里跳出,回到他手中。

      容鉴把合漪护在怀中,低头便能瞧见,合漪洁白如玉的脸颊正在流血。

      他警惕且愤怒地盯着宁长庚,“你想做什么?”

      宁长庚抬起头,看上去很憔悴,似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容鉴的话,紧握斩妖剑,慢慢抬起剑,剑尖对着合漪与容鉴两人。

      容鉴瞳孔收缩,下意识搂紧合漪,用身体挡在斩妖剑与合漪中间。

      “宁长庚,我知道斩妖除魔是你的己任,可是合漪从未害过人,你放了他,我会带他远离人世。”

      这句话不仅没有起到劝说作用,反而因为要带合漪离开,刺激到宁长庚。

      他用力一挥剑,剑气把河面震荡起壮阔波澜,水波翻卷,打在容鉴身上,打湿了他的衣服。合漪被剑气伤到,喉咙阵阵腥甜,一口鲜血吐出。

      容鉴急切喊道:“合漪。”

      合漪靠在他胸口,不停地咳嗽,白皙的脸越发苍白,脸颊没有一丝红润。唯有嘴角的血迹,像是破碎的花瓣,在他脸上洒下璀璨的鲜红。

      容鉴抱着他,心脏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揪住,泛疼地厉害。

      他愤恨地瞪向宁长庚,对方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没有一丝动容之色。

      此时此刻,容鉴只恨自己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百无一用的书生,要是他会武功,手里有剑,必定拔剑砍向宁长庚。

      “宁长庚!”容鉴企图威胁他,“你要是敢伤害他,我必定会杀了你,我容鉴、容家与你势不两立。”

      宁长庚嘴角撇过淡淡嘲讽,“威胁我没用,你阻止不了我的。”他杀了合漪之后,便会自尽。

      看着容鉴紧紧抱着合漪,着实碍眼的很。

      又是一挥剑,这道剑气比前面一道更加迅猛,径直朝着两人袭来。合漪用力推开容鉴,与他分开,躲避朝他们袭来的剑气。

      容鉴是人,尚且感受不到斩妖剑的威力。但合漪是妖,斩妖剑有天然威慑,他被剑气所伤,重重地扑倒在地,吐出的鲜血比先前更多,吐在地面上,形成一朵朵血花。

      容鉴爬起来,往合漪那边跑过去,宁长庚右脚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把他踢翻在地,容鉴捂着心口咳嗽,咳出一口血沫。

      合漪担忧地望向他,容鉴用手背抹掉嘴角血渍,对合漪露出一抹微笑,告诉合漪他没事,小伤而已。

      合漪抬起头,看向居高临下的宁长庚,道:“因果循坏,一啄一饮,自有定数。国师为了治病,把我抓来京城,后来,他因为我的缘故身死丧命,你是他的弟子,杀我为他报仇很正常。只是…… ”

      他歉意地望向容鉴,“是我拖累了他。容大人与你无冤无仇,看在你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求你放过他。”

      容鉴摇头,“不要求他,容某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

      宁长庚手里握住斩妖剑,光滑的剑身泛起森森寒意,无疑这是把极其锋利的武器,可削铁如泥。

      他呼吸粗重,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眉头紧锁,脸上尽是痛苦神色。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握紧斩妖剑,恨不得把剑柄握碎。

      “不要犹豫,杀了合漪。”脑海里蛊惑的声音响起,它催促宁长庚赶紧动手。

      宁长庚眼中闪过挣扎。

      它循循善诱,说:“高通当初正是因为舍不得,才会一个人孤独死去,留下那么多遗憾。难道你想跟高通一样,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与他人日久天长相伴到老,自己只能怀着怨恨痛苦离世。”

      犹嫌不够,它继续刺激宁长庚,“别忘了,你师父临死前,你可是在他面前发下重誓,必定替他杀掉合漪,莫不成真想让他老人家死不瞑目!”

      宁长庚紧咬着嘴唇,呼吸急促而不规律,压抑地低吼,“我没忘!”

      他怎么可能忘记,师傅一直因为把合漪带进宫,害得灵帝父子相残而自责内疚,他一心想杀了合漪,向灵帝赎罪。

      临死前,始终放不下这个念头,直到他发誓,会替师傅杀掉合漪,师傅才肯闭上眼睛。

      “杀了合漪,如此你就不会辜负对国师的誓言。你再自杀,一命偿一命,把你的命抵还给合漪,既对得起国师,又满足你的心愿。”

      好似时间过去许久,又好似才过去几秒钟,宁长庚缓缓睁开眼,他道:“好。”

      斩妖剑熠熠生辉,剑芒璀璨的如流星划过。容鉴看着宁长庚狠狠一挥剑,长剑刺进合漪心口。

      “不!”他大喊。

      伴随着长箭飞过空气时产生的尖锐声响,噗的一声,一支羽箭从背后穿透宁长庚胸膛。

      宁长庚右手以斩妖剑抵地,支撑身体平衡,左手摸上沾了他鲜血的箭头,整支箭直接把他胸口穿透。他吐出一大口血,并没有回头去看是谁搭弓挽箭要杀他。

      拓拔韬赶到渡口时,恰好瞅见宁长庚用斩妖剑刺中合漪胸口,他骑在马背上,立马取出背后弯弓,用尽全力一箭飞she出去。

      宁长庚笑了,笑的轻松释然,他松开斩妖剑,没有长剑做支撑,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倒地,倒在合漪身边。

      “合漪!”容鉴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他把合漪抱在怀里。

      合漪朝他弯了弯唇,露出苍白虚弱的笑容。斩妖剑刺中他的心脏,巨大的力量在瞬间破坏躯体,他想安慰容鉴,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容鉴把他打横抱起,嘴唇颤抖,“我带你去找大夫。”

      合漪摇了摇头,他是妖,人间的大夫救不了他。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越发模糊,很快,他就要离开这个世上。

      容鉴急行的脚步突然停下,他怀中的人逐渐变得透明,他虽然不知道妖死时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此刻心里已然明了,合漪正在消失。

      他悲不自胜,半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合漪一点点变得透明,偏偏没有任何办法。

      合漪最后朝他温柔浅笑,视线余光中看见拓拔韬骑着马疾驰而来,可惜来不及跟他们告别。还有罗子籍,这个孩子还傻乎乎地想着以后去找他,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直至他如泡沫般完全消失不见,容鉴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怀抱。

      “合漪……”容鉴自言自语呢喃,心脏一阵阵抽痛,最后痛到无法呼吸。

      ……

      “病人有意识了,快,快去喊大夫。”护士欣喜的声音在病房响起。

      好吵,似乎有几个人,在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翻开他眼皮,一会拿某个冰凉的仪器往他身上按,弄得他很难受。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真刺鼻,他不喜欢这股气味。

      合漪睁开一条眼缝,入目所见是惨白的天花板,他身上疼的厉害,都动弹不得 。

      过了会,等意识清醒,疑惑从心里生出来,他不是被斩妖剑一剑穿心,倒在渡口岸边的草地上,容鉴抱着自己要去找大夫。

      他想告诉容鉴没用的,可是身体太虚弱,说不出话。

      那么他怎么会躺在病床上?雪白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还有身上穿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都是古代不可能出现的物品。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长裙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她看到病床上的合漪睁开眼,吃惊地瞪大双目,随即眼眶发红,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合漪……你终于醒了。”她跑到病床边,趴在床头目不转睛看着合漪。

      合漪看到来人完全愣住,头脑一片空白,张着嘴,半天才讷讷地喊道:“妈……妈……”

      女人,也就是合漪的妈妈,捂着嘴哭的泣不成声。

      “看着你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我真的特别害怕,我的孩子乖巧懂事,生的那般优秀,死神也不忍心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合漪问:“妈妈,我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擦干眼泪,哽咽着说:“你在回家的路上发生车祸,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十分危险,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好在老天保佑,你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她想起某件事,“对了,你要好好感谢程朝。根据负责你案件的警察说,当时那辆车的司机吸食了违禁品,开车时脑子不正常,径直朝你撞过来。要不是跟你同行的程朝扑过来护住你,抱着你滚到车底去,你只怕……”说着,想起儿子的不幸遭遇,忍不住又哭起来。

      程朝……

      合漪脑海里回忆起他的样子,程朝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个子高高的,由于长期在太阳底下运动,皮肤呈古铜色,一身流畅肌肉,引得合漪煞是羡慕。

      而最令合漪在意的,是程朝似乎与阿朝鲁长的一样。

      “妈妈,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他今天来医院了,妈妈去喊他进来。”说完,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没一会,带来一个阳光俊朗的大男孩。

      合漪看见程朝时愣住,鼻头一酸,眼眶湿润,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显然,对方见他醒过来,激动地不能自已。

      妈妈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人讲话,她要出去找合漪的主治医生,谈谈合漪接下来的治疗。

      程朝拖了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边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合漪,生怕是自己在做梦。

      合漪打破沉默,“听我妈妈说,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程朝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不用说谢谢,你平安就好。”

      他内疚道:“当时我应该早点发现那辆车有问题,及时把你拉开,这样你也不会被撞到。”

      “你又不是未卜先知,哪里会知道那辆车要撞上我。”合漪似有所感,“昏迷这些天里,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中我变成了古代人,还叫合漪,过着另一种人生。”

      他瞥向程朝,逗趣地笑了笑,“在梦中,我认识一个大男孩,他跟你长的非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程朝嘴巴微张,震惊地说:“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梦里有你的存在,我们俩在一起长大。没想到,我们竟然做的梦都会相似。”

      合漪赶紧问:“你还记得你在梦中叫什么名字?”

      他摇了摇脑袋,“就做了一次梦,醒来模模糊糊记不清内容。”

      合漪愣了会,随即释然地笑了,对啊,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干嘛要记得那么清,何必去纠结。

      不禁感慨,“以前在课本上学习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或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想来,梦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对啊对啊。”程朝立马附和,“我们做梦都能梦到一块去,果然是缘分。”

      一周后,合漪在家人与程朝的陪伴下出院,那天天气十分舒适,天晴的像一张薄薄的蓝纸,几片白云点缀其中。凉爽的清风习习吹来,吹动他额角发丝飞舞。程朝怕他受凉,把提前买好的帽子给他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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