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相赠》桃五居士

9、你明白弱肉强食吗？

　　不论是丛林还是沙漠，只有一个法则，那就是生存。

　　自从苏筱发现了那个蔚蓝色的湖泊里偶尔涌上来的气泡之后，她意识到在这个偏远沙漠的绿洲里竟然有可能生活着鱼类。

　　大自然的杰作总是令人惊叹，将相距甚远的生物与环境组合在一起。令人不禁要问，这究竟是怎样的机缘。

　　沙漠里生活着鱼类，实在是一桩不可置信的事情，可就是这样平常地发生在这里。水在跃动，鱼在遨游，它们似乎不用去思考任何关于生存的问题。

　　至少从苏筱的视角看过去，它们是这样的自由自在，没有一丁点烦恼。

　　可惜自然界本就是相互依存，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完全无后顾之忧地在这个世界上肆意地生活，有鱼类的地方自然会有它们的天敌。

　　到了夜晚，当整个沙漠都睡去的时候，水中的大战才拉开序幕。属于水生生物的斗争伴随着夜幕降临也逐渐显露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鱼儿仓皇逃窜，为了活着。

　　甚至，在必要的情形下，“母亲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会将它们藏进自己的嘴里，如果在这一场斗争中获得胜利，再将它们吐出。

　　苏筱和安拉看不见这平静水面下惊心动魄的一幕，但是就算她们得以见到，也实在无能为力。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贸然地打破只会招致更加毁灭性的打击。

　　一位母亲的劫难固然令人心疼，但是因为拯救一条鱼造成的连锁性的后果，是人们无法承受的。在一些天时地利的加持下，一个小小的改动甚至足以毁掉整片绿洲。

　　苏筱明白这个道理，在生态脆弱的地方，不干预是最大的尊重。

　　两个姑娘就这样借着月光趴在一旁看了很久，可惜除了水面上倒映出的月亮的影子之外，他们对于水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气温的下降非常快速，在短时间内将白日炙烤的暑气全数带走，她们又躲进了帐篷。

　　月光格外皎洁，洒落在沙漠的每一个角落里，填满了沙子的缝隙。在这样美好的月夜，就连沙漠也变得温柔可亲了。

　　安拉轻轻脱掉自己的靴子，把身子塞进温暖的睡袋，然后转头看向苏筱，“进来吗？”

　　苏筱低低地答了一声，然后把冰冷的双脚塞了进去，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已经有些冻僵的双脚失去了知觉，苏筱觉得自己的神经像是被冻成了冰块然后用力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好暖和！”

　　安拉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像是去拍走近科学的。”

　　苏筱搓了搓手，把敞篷关上，“可惜一无所获。”

　　“怎么能算是一无所获呢？有的时候，平静才是最大的收获。你想啊，按照常理来说，到了夜晚，鱼儿都应该赶紧跳出湖面呼吸新鲜的空气了，可是我们今天晚上等了那么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说明什么？”

　　苏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的意思是，水下并不是平静，而是有威胁它们生命的东西，让它们根本没办法完全放松。”

　　安拉点点头，“对啦！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水里肯定正在经历着一场生死决战，因为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哪怕是违背常理出现在的鱼类，也会在这里遇见它们的天敌。”

　　“这么说，倒是有种相生相克的哲学意味了。”苏筱从背包里翻出笔记本，认真地在上面记录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安拉突然发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沙子是怎么来的呢？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么大的一片沙漠、这么多的沙子，就像是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但是从来没有人思考过，如果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湖泊，这些沙子又是怎么占领这片土地的呢？”

　　苏筱的笔尖顿了一下，在粗糙的纸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墨点，并且那些墨水还在朝着四周不断蔓延，像是要把整张纸染成黑色一样。

　　苏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本子，突然想起一个词，“沙漠化！”

　　占领与侵蚀，并且据此不断地扩展自己的领土。如果人类不采取措施进行阻止，恐怕在若干年之后，现在的湖泊与河流也会变成这个的样子。

　　安拉继续说：“要是你见过我们这里的‘乱石堆’就会明白沙漠真正的力量。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石头，曾经也许就是高原的一部分。但是风沙的侵蚀，改变了一切。连绵几万里的‘乱石堆’，每一块石头都像是被虫蛀空的木头一样矗立在那里，风从那些石头的孔隙里面吹过，就会响起呜咽的声音，像是在鬼哭狼嚎，特别瘆人。”

　　“它们在提醒我们，不要等到失去了这片土地才追悔莫及。明天太遥远了，要做的事情，从现在就开始做。也许很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想过，等到下一个几百年后，也许这里就会恢复如常了。但是事实证明，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的软弱。”

　　苏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悟，“原来弱肉强食并不仅仅是说生物与生物之间的关系，人与环境也是这样。”

　　大禹治水的故事绵延千古，令后世的人们感叹，人的力量虽小，但是要想改变世界，也并不是做不到的。西方用“诺亚方舟”把自己装进神明的“套子”里，东方却用“因势利导”将泛滥的洪水送回它的家乡。把头埋进土里是鸵鸟的专利，智慧是独属于人类的武器，几千年前的人们都懂得的道理在今天一样适用。

　　苏筱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自然界的真相，与沙漠毫不留情地吞噬相比，一切都显得如此迫切，人类的脚步有些过于迟缓了。甚至对于很多地方的人来说，这种残酷的弱肉强食还不能进入他们的理解范畴。要去理解一场离自己如此遥远的灾难，显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安拉和苏筱在绿洲的最后一天，湖中生活的鱼类证明这里的情况还不算是太糟，至少水源还是可以饮用的。驼队进行了最后的修整，将所需的资源都进行补充之后便离开了这个“世外桃源”。

　　苏筱想，这样的绿洲存在，至少能够让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们不至于太过绝望。纵然这沙砾侵蚀了大片土地，在这其中也会有几处例外，这些自成一方天地的绿洲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筱从地上抓起一把黄沙，仔细端详那沙砾的颜色——纯粹的黄，已然看不清它来源于何方。但是，那些生命的痕迹并不会因为岩石的分解而消失，它们永远存在于每一粒沙子之上。或许再过几百年，当沙子再一次成为泥土、成为岩石，这些痕迹便成为新的文明的一部分。

　　“安拉，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成为历史的过客，我们所发出的光，照亮的土地，最后都会淹没在漫长的时光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记得。可是我想，就算会有那样一天，我也会坚定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那些我认为正确且必要的事情。”

　　安拉也因她此刻的话语有所动容，“我应该做的事？我认为正确且必要的事？是什么呢？”

　　安拉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询问苏筱，也像是在叩问自己，“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想，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了！”

　　她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前进的道路，一下子明确了自己的方向。从前，她被自卑和敏感裹挟着，总是以悲观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但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通了。与其陷在这种痛苦而无力的挣扎里，不如去做些什么。

　　哪怕自己所做的努力是微小的，无力对这个世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是做这件事情本身，就应该是伟大的。

　　并且，安拉自己深切地明白，这种改变并不是任何人带给她的。虽然她的内心里对于苏筱有着一种非常亲切的情愫，但她不会草率地将自己的勇气归结为别人的鼓励。她感谢这段时间遇见了苏筱，让自己看明白了很多，也让自己对于沙漠的情感变得清晰、分明。

　　但是她真正要感谢的人是自己，是自己帮助自己一次次思考、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即使面对困境也能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谢谢你，苏筱，我好像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了。从前，我总是很忌讳谈起这个话题，以为只要逃避，只要不去面对，就可以假装自己不在乎。其实我很在乎，有的时候甚至会悄悄在心里埋怨我的家人们，如果不是他们，也许我早就走出沙漠追求自己的理想了。”

　　她惭愧地低下了头，“可是，仔细想想，如果真的离开这里，我想要做些什么呢？我好像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厌恶自己的家乡，渴求逃离这里。但是在我的内心里，我对于这里，真的仅仅只有恨吗？我了解那么多关于这里的故事，每一次别人问起，总是侃侃而谈。其实，我比我想的，更加了解这里、热爱这里……”

　　谈到“热爱”两个字的时候，安拉的声音明显颤了一下，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对于沙漠的感情。而这两个字，放在过去，她是绝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说出口的。

　　“原来，表达一种感情也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啊……”

　　安拉释然地笑笑，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向前方。

　　苏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安拉，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大方，将以往努力制造的假象粉碎。她目光中的神采，她脸上的释然，她走在炙热的沙地上的那种从容，不仅印在了苏筱的眸子里，也深深刻印在她的心中。

　　苏筱想去问安拉的理想是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无论是什么，安拉一定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的。

　　在苏筱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时候，她莫名地建立起了对于另一个人的绝对的自信。明明她们认识才不过几个月，却像是了解了几十年一样的熟稔。

　　也许有的人一生都不会遇见一个知心的人，但是一旦遇见，你就一定会懂得这份可贵。不是心有灵犀，也不是某种稳定的默契，而是两个人的理解与欣赏。而爱的起源，本就是对于另一个人的欣赏和信任。因为欣赏，可以无条件地支持和包容；因为信任，可以一起生活，一起共享生命中的一切苦难与欢乐。

　　组建一个家庭并不需要这些，但是建立一段感情是需要的。不论任何时候，人类都是感情的动物，就算绝对的理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是当它面对真正的爱的时候，也会变成柔软的样子。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大约就是这样的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