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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五 ...

  •   在姐姐家醒来时,发现已是下午一点。
      这一觉如此悠长,仿佛跨过了十年。
      脑中残留着的是多年前震撼我心的蓝天白云,但现实的窗外的天空却暗沉模糊,北方层叠的雨云不祥地缓缓移动,看久了之后,真让人想伸手过去将它扯开撕碎。
      茶几上有姐姐留下的字条,逐字看下来,除了告诉我她已去上班外,还附了个地址,一边草草留了个庄字,这是庄宜现在的地址吗?昨天晚上倒确实告诉过姐姐自己想去看看他。
      终于到了这地步了吗?这个我本就该面对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横亘心中十年的问题,十年前懦弱的我仿佛正站在面前,可以的话,我现在很想对当年的我大喝一声“不许逃避!”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黑暗的一天,不仅因为我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因为那些我没能做到的事,使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躲开了事实,躲开了挽救,也躲开了挣扎和苦痛,但是,真正的幸福也在那之后悄然转身,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大到无法修补的裂痕。
      我可以坦然面对已经得到的惩罚,但现在,连接点似乎就在我的手中。我盯着纸上的地址,突然生出了勇气,这点勇气甚至把我认为今天不会见到的太阳都逼出了深渊,毫不扭捏地被天空搂在正中。

      庄宜和姐姐已经分居好几年了,现在独居。
      找到那儿没花什么力气,扣响房门却几乎耗尽了我体内积蓄的薄薄一层勇气。在我还未想好该用怎样的表情迎接睽违近十年的庄宜时,门被打开了。
      微妙地停留在中年与青年的交接点上,这个男人,有着比我的想象好了太多的精神和外形,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庄宜在这样的挫折纷争后,应该是颓丧的,至少应该是消沉的,但,眼前这个正对我露出温暖微笑的男人却与我的想象背道而驰。
      “你姐姐打过电话说你会来,”庄宜解释般说着,一边侧身示意我进屋,自然而然。
      我该回报给他同样自然的态度才行吧?略为迟钝地点了点头,我挤出笑容,跟着他进了房间。
      房子不大,但感觉上却很开阔。开放式的厨房与客厅融为一体,深色的家具,格调高雅,因为没有女人,屋里少了很多罗嗦花哨的东西,当然,也因如此,房间里的生活气息非常稀薄。
      “快四年还是五年没见了吧?记得上次还是你上大学的时候…对吧?喝什么?”庄宜用仿佛与我之间从未有过时间裂缝般的轻松语气说。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十年光阴瞬间由脚底溜了个干净。
      “我们五年没见了。”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我认真回答了他的寒暄。
      庄宜正在从冰箱里取东西的动作不自然地顿住了,像是被人突然拔出了插头,手指紧紧扣住冰箱的把手,他叹了口气,“确实。在船上…是十年前的事了啊。”
      我盯视着仍在不断涌出冷气的冰箱,朦胧光影之下杂乱的内部,我轻轻笑笑,“听上去好像我不再出现,你就会完全忘记那件事一样,”我走到他身边,扶住冰箱的门,“原来我才是关键词,我才是钥匙。”
      “但不知道,我打开的究竟会是所罗门的宝藏还是潘多拉的盒子呢…”我低声说,近似自语。
      “你姐姐,怎么样?”庄宜不看我,拿出两罐啤酒,用力推上了门。
      “我不知道,你该比我清楚,”我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了腿,“我不了解,以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她算不算好。”
      庄宜在我的斜角坐下,垂着头,把一罐啤酒推到我面前,接着,用非常利落的手势打开了自己那罐,就像过去曾经不止一次帮姐姐打开饮料那样。
      注视着庄宜举罐的手,那手抬至唇边,倾斜出大大的角度,大量的液体顺势沿喉管滑了下去。
      我为什么要这样地同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喝啤酒呢?
      手指抚摸着罐体在六月闷热的空气中凝出的水珠,精致的表面被我瞬间抹杀。我深深叹息着,有一丝快意升上心头,也许我是为了自己终于能亲手毁掉什么而喜悦。
      “为什么不说话呢?姐夫…”我咽下一口苦涩冰凉的酒,扬起了嘴角,我,是有资格笑的。
      “我已经不是了,陈希,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庄宜抬头看我,额上有深深的抬头纹,他的眼神平静地仿佛正在向孩子解释什么几何问题。
      “我猜,大概…十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吧?也许,从我认识那个人开始。”我讨厌他那事不关己的表情。
      轻微干脆的金属扭曲声,庄宜手中的啤酒罐被捏瘪了一块。
      “我说的没错吧?…庄先生。”我用手指在罐的边沿划圈,一边极力控制着不知何时颤抖起来的手指,它不听我的使唤,不仅如此,我的体内,有别的什么的东西正欲摆脱我的掌控。
      庄宜的眼神怔怔的,像是在注视着咖啡桌上的一道细小的裂痕。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姐姐所说的,“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句话的涵义。
      他的灵魂也许已被抽离了,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
      小口喝着酒,我将视线移开那个表情恍惚的男人,四下打量起来。
      墙上很干净,房间里也同样干净,没有一丁点与摄影有关的东西。我不由怀疑起来,这个人还是我那个举办过摄影展的姐夫吗?这个人还是我姐姐崇拜的出过摄影集得过国际奖项的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在业界闻名的将学院派技术与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巧妙合一的摄影师庄宜吗?
      不再拍照,就算是庄宜这样外表出色的男人,也随处可见了吧?
      千,你…你把他变成了那么平庸的男人,你难道不后悔吗?
      “也许,你说的有可能。”庄宜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什么,有可能?”我反问。
      “我和你的亲戚关系,在你认识千的那刻,结束了,就是这件事。”庄宜异常认真地补充说明,面带微笑。
      我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已经无法控制在细微的幅度之中。庄宜就这样平和地回答了我,仿佛方才的失神未发生过,就算知道发生过,他也是以旁观者的姿态观赏着呆滞状态下的自己,并不以为苦。
      我异乎寻常地为他的割裂状态震动,脑中一片空白。
      “我和千认识的时候还在读大学,我是他的摄影家教。那时候如果不是因为等钱买新器材,我是不会答应的。大概是对有钱人家的孩子天生的恶感作祟吧,”庄宜的脸上出现了急欲倾诉的表情,他兀自叙述着,似乎并不需要听众。
      “他…那时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该有的感觉,不爱说话不爱笑,对人又冷淡,别扭得不得了。可是,我就是喜欢上他了,”庄宜摇着发出稀薄回声的酒,“奇怪吧?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性别问题,好像理应如此。”
      “之后,就在一起了吗?”我接收到了他需要回应的信号,试探地问。
      “是啊,接着就自然地在一起了,很快乐…幸福的一段日子。我们几乎整天在一起,完全地侵入对方的私人的空间。”庄宜露出甚至可以用腼腆来形容的微笑,慢慢地补充了形容词后,又陷入了沉默。
      幸福,似乎和千有过交集的人总会不吝惜地使用这个词,并且丝毫不觉夸张肉麻。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幸福已成了奢侈品。
      我无法判断自己在失去了千之后有没有尝到过幸福,但至少我满足过,可是从昨晚见到姐姐到现在,我几乎忘记了曾让我如此安心的安安和ECHO的存在。果然,我终究还是被回忆缠上了四肢,体内基于现实而形成的部分,也许正在以我不敢想象的速度溶解着。
      我不想这样,我并不愿意被卷入那样的漩涡之中。
      “后来,为什么又没在一起了呢?”我问他。
      庄宜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令我极其不自在。
      “几年没见,你也变了很多。这些问题,你原本在那个时候就想问我的吧?居然能留到现在。你在我心中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啊。”他的嘴角轻扬,笑容并无温度,眼中却未染上讥诮,留下的尽是落寞。
      “千,千的事,你告诉过姐姐吗?”我转移了话题。
      他的身躯一震,良久没有出声。
      “老实说,我,很后悔告诉了她。”庄宜的声音干巴巴的,简直可以放在脚下踩碎。“那时,没顾得上小玥的感受,只想一吐为快。背着秘密生活,恐怕只有圣人和傻子才做得到,我只是个平凡男人,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给自己找了条用来逃避的小路,就什么都没想地钻进去了。”
      我默默听着,蓦地想起昨夜姐姐那冰冷的表情。
      “做了错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庄宜喃喃道。
      “错事是指什么?离开了千,还是对姐姐的心猿意马?”
      “刚开始不想这样的,但和小玥越来越无法生活下去。也不怎么想到千,我甚至已经记不太清楚他的长相。可面对小玥时,突然就不行了,没有了力量,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再也不能爱女人了吗?”我问,心中酸涩,我…也许也是一样的吧?全部。
      “女人,男人,什么都爱不了了,包括拍照。所以,大概两年多前,我把所有照片都卖了,包括他帮我拍的那些。然后,向你姐姐提出离婚。其实,那个时候我是预备结束人生的,并不是死,而是披上新的外衣,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庄宜以大拇指的指节抵住眼窝,仿佛疲惫到了极点。
      “但,终于还是没有离开吗?”我问。
      庄宜看看我,自嘲地轻笑,“因为是在勉强自己,所以连照片都没能全部处理掉,留了一张,你要看吗?”
      不等我回答,他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精装书,随意地翻开,书页也就自然地展开到了夹有照片的那一页,他用拇指和中指小心捏住边角,拿到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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