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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从未相识的关系 ...

  •   00
      十岁那年,像从来不北归候鸟一样的阿爸,停止了向家里送钱以及托人捎信的一切活动。

      阿妈徐娇玉等到的只有来自白鸟台我爸的死讯,他们说阿爸在工地上从手脚架上跌下,铁筋穿过胸腔当场咽了气。

      从抚清河到白鸟台要坐两站火车,从清晨就要开始赶一直坐到中午日头高照。一生要强的阿妈愣是一滴泪儿没掉,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无限倒退的两边黄灿灿的水稻田。

      可她还是决定认领尸体的环节先拖一阿妈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和她同床异梦甚至是两地相隔男人离去的消息。
      见到包工头的一刹那,阿妈的脸色变得苍白。

      “真的是他?”
      我站在铁材之间个头矮小,其间听见其他人在我周围窃窃私语。

      “这还有个娃!”
      “咦,这也是该死,外面找了人还乱来,难怪她媳妇不是白鸟的。”
      “哎行,甭讲了,积点口德,别家的咱也不敢掺乎以后多注意点就行。”

      于是他们的聊天重心移向我,他们用粗糙又满是老茧的手掌捏我的手,摸我的脸。

      “眼睛像他妈!”
      “鼻子像他爸!”
      “长的可俊嘞。”

      我被这突如其来陌生的善意吓的不知所措,他们问我多大。
      “十岁”我回答起来磕磕绊绊,因为紧张,手心潮乎乎的。

      他们大笑起来,就像河浪的水,退了又涨,涨了又退。

      在这一切慌乱与不安中,我听见包工头和阿妈讲,“先收搭他东西吧,他在这儿好像是租了一间房儿,一会找人打听打听…赔款的事……”包工头叼着烟,在吐出的雾气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少不了。

      于是,徐娇玉蓦地低下头,眼角有些湿润泛潮。

      01

      我爸租来的出租屋简陋破败,楼道里摆满自行车、腌酸菜的大缸,发酵烂臭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阿妈皱着鼻子朝出租婆要来了钥匙。

      可惜门把手似乎破烂不堪,在边框里左右散动。
      就当她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时,里面竟传来微弱电视机的声音。

      阿妈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出门看热闹的也听到了。

      几个老女人摇着头,咬着唇的笑,目光狡黠的像毒蛇一样,似乎都期待着阿妈拉开这扇老旧的门。里面,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阿妈怔住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似乎烧起了一团火,烧的荒草连了天。

      “妈…”我想拉住阿妈的衣角,但又在瞬间,徐娇玉却一脚踹开了门。
      “哐咚”一声,破铁门终于不堪重负得变成一堆烂铁。

      人群爆发出姗笑声与惊呼声,喳叽地大叫着,无数双眼睛瞧向出租房内的光景——一个穿着黑色吊带,洗得发白牛仔裤的女人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丝毫不知廉耻地抬起厚重的眼皮望向我妈,瞅了好半天,又像是迎接宾客一样轻飘飘地说:

      “哟,你来啦。”

      我想那年的白鸟台热得像是从未被开发的原始大陆,每个人暴躁地是一桶汽油,一点就炸,连生在江南水乡的阿妈也被鬼火噬灭。

      她无助地大喊起来,随手摸了身边的一根结实的酸枣棍就朝女人身上落,断线的雨脚一样,混着阿妈的泪,一下一下、一滴一滴。

      徐娇玉和她的名字一样温和,她零星的几句脏话,此时也落了下来。

      “哟,干嘛子啊!这闺女,悍得的很。”
      “捉奸啦,幸亏男人死的早,要不连皮都扒下来一层。”

      女人跪在地上怪叫着,阿妈因为用力过猛,耳间一颗珍珠耳环叮咚掉在地上,滚到女人手边被她摸索着捡起来,挑衅着举起耳环。

      “我也有一个。”她张扬的眉上挑着,在眼角的泪痣衬得出是一双桃花眼。我听愣了,连哭都忘了,我向后退,却不小心踩到一个阿婆的脚。

      “这里还带个娃!”
      “疯女人!”
      “嘿,别打了,一会出人命了!”

      隐约间,我看见阿妈的手举起又落下,嘶吼声、尖叫声,就像夜里来侵扰我的八角鬼怪。

      “哎!好姐姐,别打了!痛!痛!我错了不行吗?”
      阿妈被人拉开,疯女人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我似乎被这场景震慑住了,阿妈比我早一步流泪,脸上擦的粉纵横突现,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电视里的电视剧还在播放,我探头看了一眼就听见这句话

      “有了错误的开端就会步步错,一错再错,就到了头。”

      03

      我哥在白鸟台野蛮生长了十几年,直到他那个烂泥的爹因为工伤死后,阿妈才发现他。

      邻里说我爸找了一个疯女人,和我妈结婚之后到了白鸟台才开始的。
      他们说那个时候女人还没疯。

      可阿妈要疯了,她放弃了去认领尸体,当她知道我爸和疯女人还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更是绝望地大叫起来。

      “孩子?孩子在哪?”
      “哎呦,你先别激动,孩子不是你男人的,是那个疯女人带的!”
      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我哥。

      疯女人的孩子大概也是一个疯子,好信儿的邻里从附近把他找了回来,他浑身脏兮兮,狼一样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死瞪着阿妈。

      徐娇玉彻底绝望了,我躲在她身后,那时的我哥和疯女人从头到尾得相似。

      我很难想象阿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宽容的心才原谅这一切,让往事随抚清河的河水流走,而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孽种。

      大概是从那之后,剩下我妈一个人站起来尝试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婶姨劝她把我哥送回去,再重新找一个靠山。

      我妈拒绝了她的好意,反倒带着我和像哑巴一样的便宜哥,到民政局改了姓。

      我随阿妈的姓,我这个十多年没见的便宜哥随了疯女人的姓,我妈一个也没给我爸留。

      于是,我叫徐南知,我哥叫江远。
      江远,有多远,是抓不住的水。

      好多年以后,我才猛然发现那个时候我哥的命运被定得不像话。
      可孽种永远是孽种,骨子里的疯,杀不尽,抹不掉。

      当他第一次用手钳住我脖子的时候,凶狠狠和我讲:“叫哥。”

      我就知道,我完了。

      04

      江远和疯女人像,眉目、眼神,连眼角的泪痣都是一笔刻出来。眼尾深红狭长、性情奇异古怪。

      住在我家隔壁的发小宋棠,第一次见到江远的时候,同样害怕地拉紧我的手。
      她伏在我耳边说,“这个人好凶。我不喜欢。”

      抚清河畔的一整条街坊都晓我家挣钱的死了,留下一个孽种。

      连宋棠她妈都告诉她,不要和江远一起疯,她甚至断掉了我和宋棠的娃娃亲。

      小时候不懂这么多,街坊的孩子还是一放学就在大街小巷里疯跑。
      抚清河夏天热似火,冬天冷如冰,雨季短暂又急促,旱季则是季风吹来的,无论春夏秋冬,小孩都有玩的。

      那个时候九年义务教育并没在全国推展开,但我妈还是让江远和我去了同一所小学、初中、甚至是高中。

      剩下的费用除了工地赔来的十几万就是阿妈辛苦做兼职、做保姆、干清洁,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幸亏我们上的是抚清政府公办的学校,一年下来花不了多少。

      但江远不领她的情,或许是这种古怪又敏感的身份造就了他,还是受到疯女人的感染。

      江远在抚清就像一匹草原上撞进羊圈的狼,吊着眼角准备攻击任何人。

      05

      我和江远的关系不算太好,他总会从我后背伸出他冷凉的手厄住我的脖子用指头抵住我颈间跳动的脉搏。
      以一种极为嚣张的态度挑战我的底线。

      “会不会叫人。”江远不松手,但也不足以让我窒息,我点点头。
      “叫哥。”他这么说。

      “不叫!”要不是老师赶的及时,我差点就哭了出来。

      江远这种恶劣行为促使他从小学会了如何打架,并且更加快速的制服对方。

      有一年晚冬,宋棠被同校的几个男生堵在校门口,说让她当他们的大嫂。
      宋棠不愿意,冬风呼呼地划在脸上,地上泥泞混雪的黑泥踩起来松松软软。

      我想拉着宋棠走,可被带头挑事几个人用眼神剐在原地不敢动。

      这样的局面僵持不下,围观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最后还是叼着一块炸年糕的江远率先丢出书包,杀入重围,身形矫健的像根箭,没等我反过神,他的拳头就已经落上去。

      疯狗一般,不要命了的打。
      宋棠尖叫起来,她看见那个人被打的从鼻子里流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融化掉了最上面的一层。
      这种场面荒诞又残忍,让我也叫出声。
      江远还是没停手,我看见他耳朵冻的通红,呼出的白气转瞬又消逝。他似乎是

      注意到我的目光于是便抬起头,这让我看见了人类最原始最□□的劣根性。
      在雪中湮灭。

      这样的野性在他体内随着□□,血液一同生长,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于是,我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一直在做旁观者,我帮不了江远什么,徐娇玉也一样。

      我们都阻止不了他肆意妄为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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