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女》蜈高蚣

1、第一章 香消玉殒

　　朱益智万万没有想到，自幼没出过远门的掌上明珠，16岁的独生女朱秋枫一次走亲戚就此香消玉殒。这天，噩耗像一声惊雷，给朱家注入了满堂凄风惨雨，仿佛天塌了下来。朱益智顿时撕心裂肺。孩子阿公朱杏仁更是肝肠寸断。这个活泼乖巧的小孙女从来都是老人的心尖宝贝。家中下人找出秋枫的衣物在前厅张罗，摆上三牲五果，整日点香烧纸，对着遗像跟她“话仙”，似乎小女孩就坐在袅袅香案的后面，试图缓解俩老光棍的悲痛。即便如此，朱杏仁还是顿足捶胸，仰天哀嚎：“我没伤天害理，老天何以罚我！”相对于儿子朱益智，朱杏仁还多出一桩钻心痛事，赖以生存的《十代行医笔记》不翼而飞了。
　　沦陷之前，厦门岛已是岌岌可危的前线，风声鹤唳，人心惶惶。1938年5月10日，日军登陆厦门，这个18万人口的港口城市，难民纷纷奔逃，亡命他乡。留在岛上的，除了1万多台侨日侨和走投无路的老弱病残，还有少数大日本帝国的老朋友，如朱秋枫的阿公朱杏仁，以及大日本皇军的新朋友，如朱秋枫的阿爸朱益智。朱杏仁是厦门升平巷132号朱氏诊所之主，靠祖传秘方成就一方名医之誉，百里开外的漳州、泉州的民众纷纷慕名前来求医。他早年在日本勤工俭学六年，懂日语。因为战乱，厦门成为孤岛，远客没了，老医生为日军官兵疗伤治病格外卖力，手到病除。原为民国警员的朱益智加入了占领军当局警务课，鞍前马后，忙碌勤快，得到了警务课长细井的信任和重用。
　　身处这样的家庭，朱秋枫当然倍受呵护，生活稳稳当当、出入无忧，像贵族公主。所以人们对朱秋枫这个美丽、活泼、清纯的花季少女突然蹈海身亡，无不深感惋惜。同时对其阿公朱杏仁、阿爸朱益智，却有几分的幸灾乐祸。活该！谁让你当汉奸，就该断子绝孙。
　　沦陷以后的7年来，当局利用“共荣会”实施奴化教育。可是铁蹄下的民众对侵略者及卖国者的仇恨却丝毫不减。朱家屡次被泼粪、扔死猫。在中学读书的朱秋枫沐浴在异样的目光中，也感受到了脊背的凉飕飕。这个自幼爱国口号倒背如流、呼破屋顶的小妞，萌发了逃离汉奸之窝的想法，可是她迟迟没有想好方案，也没有下定决心。
　　自幼人缘超好、阳光聪颖的秋枫，现在人人避而远之。唯有邻居土笋冻大叔的儿子、同班同学唐春榕是个例外。看着秋枫抑郁寡欢，他满怀怜惜，顶着白眼，刻意接近秋枫，讨论作业，帮这帮那。看他一如既往，秋枫感到一丝温暖。直至这天放学分手时，他大胆的递纸条表白喜欢她，想做男朋友。他学习好，挺拔英俊，秋枫早已感应到那一道目光的灼热。可是春榕家靠父亲卖土笋冻为生，姐妹一群，个个衣衫褴褛。这下聪明的秋枫有了主意，回复说家里肯定不会同意，除非私奔。
　　有了唐春榕陪护，总算跟家里提出暑假到上海姑妈家做客。此次出行，秋枫打算要是有地立足，绝不再回到汉奸之窝，跟七年前的阿母一样。阿母沦陷不久回了一趟娘家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杳无音信。
　　阿爸对秋枫不管不顾，阿公却对她宠爱有加。朱老医生略知孙女厌恶阿公所作所为的心境，却有难言之隐。早年父亲送他到东洋日本学经商，可是他痴迷中医，更想继承祖业，悬壶济世。连儿孙都以中药取名。益智：利脾胃，理元气，补肾虚。秋枫行气活血，消肿解毒止痛，又寓意天道酬勤、宁静致远、温柔内秀。
　　1945年7月6日，去姑妈家做客前夕，朱秋枫提出了给阿公捶背洗脚，显得格外孝顺。老医生欣喜孙女长大懂事了。一边给她的行囊塞入饼干果脯，一边叮嘱：“一路注意安全，到了记得给家里写信。”还碎碎念着：“慈母手中线，游子……。”“知道了！知道了！”秋枫很不耐烦。却眼眶泛红，眼泪在眼里打转。
　　午夜，秋枫悄悄进入阿公的诊室，掏出偷来的钥匙，打开抽屉，将他的《十代行医笔记》卷入怀中，心说谁让你这个老汉奸为鬼子服务！阿公行医几十年还时常翻看。回到房间，将《十代行医笔记》包了一层油布，塞进一个温水煲胶囊，伴着它和衣而睡，可是却彻夜难眠。
　　7月7日，卢沟桥事变8周年，上午9点，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台南丸号”客轮缓缓驶出鹭江港口。甲板上，看到秋枫一夜之间肚子大了起来，同行男友唐春榕很是惊奇。秋枫俏皮地说：“旅途上孕妇有利于安全。”真是人小鬼大。一对少年依偎着凭栏远眺，厦门岛渐渐变小，融入了远山的迷雾之中。因为汉奸骂名，秋枫恨透厦门岛上的这个家，但真要离去，突然有几分不舍，几分惆怅。春榕极尽温存地安慰，实在想家，再回来就是了。慢慢的，看不到陆地了，眼前呈现的只有茫茫大海，第一次感受到海的广阔，人的渺小。这对少男少女像海鸥在天地间自由飞翔，此刻秋枫献出了少女的初吻。
　　春榕若有所思地说：“我隐约感觉你阿爸和阿公是在为大家好，他们有难言之隐，而且事情没那么简单。”秋枫很是扫兴地说：“别提他们，这俩软脚劣民，没有民族气节。”
　　到了下午，乌云漫卷海天，一阵倾盆暴雨过后，海风急剧加大。海浪如奔腾的千军万马，船的颠簸摇晃不断加剧。乘客一个个东倒西歪，呕吐不止。突然，一个激浪打来，客轮顶棚瞬间被掀飞，船体侧翻，乘客全被抛出，卷入了浪中。唐春榕惊恐万状，凭着儿时在筼筜港练就的水性和求生的本能，紧紧抱住一块木板，却没来得及抓住秋枫。浪谷憋气，浪尖呼吸。睁眼看，海面上没有一个人头露出。就这样，随着大浪沉浮，顺着风向飘荡。春榕与暴虐的大海和死神搏斗了一夜。终于大海认输了，海面渐渐平缓，海的一角露出了一抹红晕，紧接着是满□□霞。背着它，春榕有气无力的朝西游着，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