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8、自我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搅扰着床上熟睡的少女。未及睁眼，她就好似又被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困扰魇住。
　　少女烦躁地在床上摩蹭，终于侧过身子将右手探了下去。
　　[删除内容：成年女性会有的烦恼]
　　她随着快速跳动的心脏深深喘息，很快得到一片空茫的自由。
　　英英抽出手，穿衣起身，一举一动轻盈有力。抬手间一丛黑色卧在腋间，使她更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兽。
　　但领地的归属有待商榷。
　　熊二力慌慌张张地把裤子挡在身前，梗着脖子吼她：“你走路咋没有声音啊？”
　　“你哪儿弄的一身土？不直接脱浴室去？”
　　“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咋脱咋脱！去去去，回屋去！”熊二力连连摆手赶人，却又立马叫住她：“等会儿！你奶奶给你发的信息咋又不回？”
　　“刚醒。”
　　“不孝女！回来不先去看你爷奶，连信息都不回！中午你爷奶来家里吃饭，把你昨天买的菜再准备准备，我等会儿去买条鱼。”
　　“唉，老话说‘娶个媳妇孝顺娘’，这本来是你妈的活儿，倒让我给干了！”
　　“是！孝顺这种品质深埋在每个男人体内，只等娶个媳妇给他激发出来！”英英背对着他站在房门前：“一娶媳妇，就算两三个月不去看他爹妈一回，诶！他也是孝子了！”
　　说完，“啪”地一声关门，留下熊二力在原地跳脚骂兔子。

　　中午，熊二力刚开始洗菜剁肉，熊有德和何爱莲就早早来了。刚进门，何爱莲就迫不及待一把抱住英英。
　　“哎呀，我的好孙女。回来这么多天也不来看奶奶，你就不想奶奶吗？”何爱莲装作要打的样子，拍了拍英英的背。英英在这几天内骤然失去了维护祖孙关系的动力，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和两位老人相处，只能先顺势离开何爱莲的怀抱，将人带到客厅坐下。
　　“一林，爷爷奶奶来了，快出来！”
　　英英吆喝一声，去找杯子倒水，拿了些苹果去洗。熊一林在房间里没动静，熊有德和何爱莲独坐客厅，一时尴尬起来，何爱莲率先起身，边拍打衣服边挪去洗手间找孙女。
　　“奶奶来帮你吧，你在干嘛呀？”老小孩老小孩，何爱莲年纪上来后，也自发往这个方向靠了，总是挥舞着双手跟人逗乐。
　　“不用啦，我洗好了！”英英利落地把水倒出来，配合她笑闹几下。
　　二人重新坐下，熊有德已经去了熊一林房间，门没关，熊一林坐在书桌前，熊有德正和蔼地说些什么，像以前一样只得到孙子腼腆的微笑和几句解释。
　　“你这回来几天工作还没有着落吗？”谈起这个话题，何爱莲有些小心翼翼。
　　“还没呢，再看看吧。”
　　何爱莲似是误会了，直接坐过来贴着英英，握上了她的手腕。
　　“这次回来是不是你爸吵你了？”见孙女没马上反驳，她有些激动地往上蹿了一下，又从侧边抱住英英轻声哄：“别跟你爸计较，我从多少年前就说他，一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是他心好，年年去献血做好事......唉，他就是没学问，老说错话！”
　　“跟你爸爸说，我在家里干活，别烦我啦！我给你帮忙，我好好办作业，别吵我呀！我给你扫地、拖地、洗衣服、刷碗......”
　　英英靠着旁边温热的身躯，感受着手背上一下下轻柔的抓揉，几乎控制不住倾诉委屈的欲望。
　　“可这些我本就在干啊。”
　　“是是是，好孙女！从小就懂事，帮奶奶念戏文上的字，蒸馍做花卷的时候就你勤快，次次来给奶奶帮忙。好孙女啊，你受委屈啊！”
　　熊有德从孙子房间出来，见这边一派亲密景象顿时乐了，坐到英英另一边一起说话。英英答左边一句，应右边一句，抽空往熊一林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正稳坐钓鱼台，一心玩手机。
　　真是每次这种场合都这么清闲，却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大家遗忘。
　　但英英有很多事情要做。何爱莲加入了老年人唱戏团，攒了一堆戏等着孙女给她找资源跟唱，还要录入她那老旧的视频机器，足够英英弄上半天。
　　熊有德这边则注重养生。人参丹参蛇皮百合，在收音机里面听到的中药方子，都需要英英查清药性、配伍禁忌和食用方法，重要的还要抄录下来，字写得大大的方便老人回去看。
　　英英都觉得自己是活该吃力不讨好。既开不了口拒绝，哼哧哼哧干完又觉得委屈；怪长辈们都偏心男孩，却每次看到老人不自觉地靠近她，期盼她解决或帮助些什么，都管不住自己上前的手。
　　在和睦的时候这叫热心善良，但感情一旦有了裂痕，对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照更像是在羞辱自己。
　　看啊，有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比你更多的东西！他们心照不宣地享用你的汗水，在满意的时候也许会不禁感叹一句：“哦，这就是养女孩的好处啊！”
　　这又怎么不算自己找罪受。

　　吃饭的时候，熊一林终于露面，羞涩又高冷。于红琴默默吃饭，跟公婆一贯话不多，熊二力也不是个会聊天的，闲扯几句就词穷了，不时把求助的目光递给英英。
　　英英垂下眼皮，只当没看见。
　　“啊呜啊呜......”何爱莲做出大口扒饭的样子，积极地把碗展示给大家看：“吃饭得香啊，快，都大口吃！”
　　“是哩，人家都说我吃饭香，和我一起吃饭都想多吃两碗！”熊二力赶紧跟上，也做出大口吃饭的动作。
　　“吃饭香，身体棒！爹妈不操心！”何爱莲分享用饭经验，给大家夹菜，却在吃鱼的时候难住了。
　　“就是鱼刺不好挑出来，一不注意就会卡住。”
　　“慢慢吃，一小块一小块的挑刺。”英英怕卡住，吃得更慢。
　　“这多急人！”何爱莲笑道：“要是在以前，家里等着刷碗你还没吃完，爹妈能不烦吗？得挨一顿打！”
　　熊有德看得开，坐得板板正正挑着鱼刺：“现在不像以前了，都不用小孩刷碗。慢慢吃，要是卡住事儿就大了！”
　　英英分心听着，脑中突然涌现一个词：妇人之仁。
　　若是有许多不公，难道靠处处谨慎，不给别人添麻烦，靠搞怪逗乐换取一点点温情就可以解决吗？只有实实在在的财富和土地，才能说服自己以前的苦难只是敏感多愁，只是磨合期的阵痛。
　　客观克主观，大事克小事。就像熊二力常年被熊有德殴打的怨恨，难道能靠母亲的粥饭弥补吗？还不是要靠公平地分割家产？但凡当年分地的时候有一点不公，现在熊二力还能和父母一笑泯恩仇，坐在这里好好吃顿饭吗？只怕成长中的一点不愉都会被反复琢磨，滋生出更深的怨恨。
　　就像她现在一样。
　　英英有些神思不属，她不知道她和父母的未来会是怎样？她又会怎样呢？

　　饭后，众人各忙各的，熊有德和何爱莲也没有多留，跟孙子孙女告别离去。
　　熊有德专门落后几步，拉住了英英：“这次回来咋看你不太高兴啊？”
　　英英干笑两声，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我和你儿子多年的父女关系要破裂啦，他铁了心要把我嫁出去啦！
　　你们都同意他的吧？觉得女儿是二等人，生来不如儿子，人格尊严什么的，没多少就没多少吧？
　　英英移开视线，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神经不正常。
　　“出去见见世面，这思想上是不是有点......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沟通，有啥你得跟家里说啊！不说家里人怎么知道？你爸爸读书少，你慢慢跟他说，再不就来跟我说......”
　　英英“嗯嗯啊啊”地应着，总算把二老送走。

　　进屋关了门，就看见熊一林哗啦哗啦地在房间里转移什么。
　　“拿的什么？”英英走进去，就看见桌子上有一个印着品牌名字的超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类零食。饼干面包薯片，果干肉干饮料，应有尽有。以她仅有的几次被零食店的价格吓出来的经验来看，这一袋子估计要花费近百元。
　　“妈妈中午回来买的，放我这里了，你挑吧！”熊一林被逮个正着，有些心虚地摸鼻子笑笑。
　　英英扫了一眼桌上拆开的和抽屉里还没藏好的那些，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厨房，于红琴正在收整厨具。
　　“那些零食是你给一林买的？”
　　“是啊，他这两天在家不是没有吃的嘛。”于红琴满不在乎：“去让他给你分点儿！”
　　“你不是说零食都是没必要的东西，买吃的必须先紧着一日三餐吗？”
　　“一林想吃呢！也不贵......”
　　“不贵？”英英突然没办法衡量家里的消费水平了，到底什么算贵，什么算不贵？
　　“那一袋子的价钱够你买双鞋了！鞋还能穿几年呢。”
　　所以怎么证明呢？
　　证明奉献是因爱而非愚蠢者自贱，证明忽视是因忙碌而非不在乎。
　　原来爱真的要在对比中才能显形。
　　如果参照物消失，她是不是能走出这个死胡同？

　　熊二力一直将熊有德和何爱莲送到楼下才回来。
　　“英英！你也不跟我一起下去送送，从小你跟你爷爷奶奶这么好，你都忘了吗？”
　　“我也可以忘了。”英英面不改色，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去火。
　　“你呀你呀！”熊二力一把拉住女儿的胳膊：“你个不孝女，我看到时候你也难管我！”说着又凶狠起来：“跑不了你！我死了也从地里出来拉着你，跟着你回家！”
　　“你又吼什么？”于红琴从厨房出来，看见东倒西歪啥都不干的丈夫就来气：“到时候儿子结婚了，儿媳妇得嫌弃死你！看谁管你。”
　　“她嫌弃我怎么了？我跟闺女住！”
　　于红琴被这醉鬼逗笑了
　　“好，好，以后你跟着闺女，我跟儿子！英英听见没有？你爸等着你养活呢！”
　　英英跟木头一样被父亲拽住，随即肩上多了一个脑袋：“好闺女，咋看着不高兴啊？谁惹你了，跟爸爸说！嗯？你在想什么呀，小宝贝！”
　　父亲短短的头发扎在英英身上，亲昵的嬉闹让人心软。
　　“我在想你。”
　　“哦？想爸爸啥呀，说说！”
　　“想你骗我。”英英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你们生一林之前跟我说，给我生个弟弟将来保护我，这是骗我的。”
　　“怎么骗你了？从小让他练武，不就是为了能保护你吗？”
　　“从我妈怀上他，你们就决定以后一切都是他的，却一直跟我说，生他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我要对弟弟好......”
　　“我这几天都在想，从小到大你们每次对我说这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遍一遍地说出口的？”
　　“哈哈......”熊二力突然坐起来笑了两声，两眼冒光直逼英英：“我就知道你这两天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前天晚上说不给你买房子买车，要给你弟弟买，天真！女的就不需要买房子，将来你老公有，你又用不着！”
　　“呵呵，给一个不给另一个，我要是个男孩你就不这样干了吧？”
　　“长大了知道惦记家产了？你真还不如小时候懂事！”熊二力挺直胸膛：“我的钱我决定！和你没关系，赶紧找个工作滚出去！”
　　“那你想咋样？”于红琴无措地瑟缩：“就算给你招上门女婿家里钱也不够啊......”
　　“上门女婿？别丢那人了！”熊二力完全没考虑过：“家里又不是没有男孩！她要是自己有钱，想干嘛干嘛去！”
　　英英凶狠地瞪着父亲，双手交叉用力握住自己的小臂。
　　“瞪啥瞪！大学怎么就把你教成这样？一点儿也不知道体恤父母，小时候对爸妈多亲啊，一进门就给倒水捏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眼前不再是从小可爱懂事的女儿，陌生的样子让熊二力手抖：“快，快！赶紧找个婆家让她滚出去，我不要这样的女儿！”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别再拿小时候来压我。”英英一字一顿地告诉妄图决定她命运的父亲：“我也不是你臆想的别人家的媳妇！”
　　“爸，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熊二力急急避开冲过来的女儿，好似遇见什么洪水猛兽：“你不正常！于红琴！快看看你闺女！她要疯！”
　　“总之，除非你找个男的能让我长生不老原地飞升！”英英顿住脚步：“否则就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