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16、过大年（一）

　　大年初一，按惯例熊家人都是要去熊有德和何爱莲那儿过的。英英记得，爷爷奶奶只上午就要接待七八户来拜年的人家，最多的时候中午有三四十人留饭。她也不能闲着，一大早拜完爷奶就得去给其他长辈拜年，几乎要走遍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家。
　　这两年熊有德和何爱莲年纪上来了，再准备这么多人的饭食实在力不从心，就改成了轮流去三个儿子家过年，只请自家人和亲近的子侄。今年是计划实行的第二年，正好轮到熊二力一家操持。
　　一大早，熊二力和于红琴就开始备菜，六七箱红酒、白酒、啤酒摞出了不醉不罢休的气势。
　　“你们啥时候买的这么多酒？”
　　“还不是你爸公司拉的酒！”于红琴为这生了一肚子气：“年前就让买一次了，早上新来的那个经理又发信息又打电话，让你爸他们把没卖完的酒也买了，人家都没说话，就你爸强出头又买三箱！”
　　“哎呀，保洁一个月工资才两千，总不能让她们买吧？”熊二力对外总是很大方：“保安队里的那几个都买过了，再买人家心里该不舒服了。正好咱今年请客，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你买就舒服？你们公司的酒比大超市里都贵一截，净坑自己人！”
　　于红琴嘟嘟囔囔被丈夫哄走了，英英几乎能想见中午这里烟酒呛鼻、东倒西歪的场面，不由打了个激灵。

　　于红琴以前不怎么喝酒，也不爱那辛辣的味道，嫁了人之后应酬家内家外，再加上丈夫爱喝，也就跟着越喝越多。英英总觉得母亲喝起酒来除了应酬和消解烦恼，还多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毁灭感，尤其是被熊二力一杯一杯地起哄的时候，仿佛恨不得喝下去的是毒药。
　　母亲喝醉了也从不挣扎，摔哪躺哪，能坚持到哪就在哪睡下。英英上小学的时候，一天中午熊家三个儿子儿媳一起聚会，于红琴被起哄喝了不少，连说难受没力气再送孩子上学了，但在熊二力的坚持下还是带着英英出发了。走到半路实在坚持不住，用最后一点意识把车停在路边，在人行道躺下没了意识。英英吓坏了，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来接。
　　这样的事还有好几次，母亲烂醉如泥的样子给英英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那是由内而外散发的腐烂，比被水泥包裹的小孩更让她恐惧。
　　相比之下，熊二力接触酒要早得多，也是真的爱喝，一天不喝浑身难受，三天不喝就要发脾气摔东西了。这种瘾从英英记事起就很强烈了，但父亲喝酒之后会变得异常亢奋，只要喝高兴了，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可以放过，实在有益家庭和谐。所以只要不喝到呕吐或找不到路需要人接，父亲出去喝酒英英甚至是松了口气的。
　　只有一点，若是英英同去聚会的场合，熊二力总喜欢在酒桌上使唤女儿。
　　给伯伯叔叔们倒酒、跑腿都不算什么，熊二力还总会叫英英亦步亦趋送他们上车，或是把喝醉的男人们搀到车上。这时候，用什么姿势是颇令她胆战心惊的，如果搀扶的位置不合适，男人的手就会正好落在英英胸前，不知是不是无意识地胡乱动作一通。
　　英英不想干了，但又放不下在酒桌上得人夸赞时、酒后把叔伯们仔细送上车时得到的甜蜜夸赞：“好闺女，你是爸爸的骄傲！”
　　后来英英学机灵了，和父亲出去吃饭都要提前跑出去，“女孩家就是不喜欢见人”的议论反而成了她的保护伞。
　　但大年初一的这轮酒席她却是躲不掉的。

　　临到中午，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英英被父亲催着换掉睡衣，梳好头发，但熊二力看了一圈仍不太满意。
　　“你腿咋那么粗，还短。”熊二力说完自己都笑了：“你这个黑棉裤配拖鞋衬得腿又短又粗，我也是才发现，哈哈！”
　　英英习惯了父亲时不时抽风式关注她的外貌：“冬天不就棉裤羽绒服吗？”
　　熊二力乐着走了，英英去洗给客人用的杯子。果然，热水刚倒上，熊家老少就先来了。
　　三叔熊平安对不争气的一双儿女很不满意，早早让三婶把输卵管接回去，调养两年要了个三胎。但三婶恢复得很不好，还有过宫外孕史，这次怀孕后不能打胎，无论男女都得生下来。这胎得了小女儿熊乐乐，也有三岁了，此时正被哥哥熊一旗抱在怀里，兴奋地冲英英笑。熊有德和何爱莲大约是在楼下碰见的他们，跟在后面逗小孙女。
　　熊晴晴拎着水壶和装着婴幼用品的书包站在一旁，三叔熊平安与妻子一起走在最后，各自抱着一箱白酒、一箱纯牛奶。
　　英英赶紧接过东西把人迎进来，挨个问“过年好！”
　　没说两句，大伯熊大能带着妻子和儿子熊一淼也到了。一进来，三个人就各站一边，谁也不挨谁，大家也都识趣地不过问。这下，除了大伯嫁出去的大女儿熊英娜，熊家三辈人都到齐了。
　　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身穿层层叠叠的粉色纱裙，梳着两个羊角辫的熊乐乐，不论是谁，有空没空都要喊两声逗她。乐乐也比同龄人更活泼好动些，指挥大人们按要求跟她说话，不然就闹脾气拒绝回答。
　　熊二力喜欢得完全没了脾气：“这时候就是最天真活泼的时候，咋闹都让人高兴！”
　　熊有德也感慨：“乐乐是比英英、晴晴几个都活泼些！”
　　“是哩，”三婶给小女儿喂了瓣橘子，低头哄她：“你在舞蹈班学的舞蹈呢，给他们表演一个，看看乐乐有多棒！”
　　熊晴晴坐在另一边，平静地给妹妹擦嘴喂水。英英看得心疼，没在农村干过活，也不用挨爷奶、父母的打，不用看眼色讨生活的孩子自然是活泼不怕人的。
　　“英英也毕业半年了吧？找工作了吗？”熊大能对子侄一向和蔼，从不刨根问底，英英回话没有什么负担。
　　“还没找到。”
　　熊大能果然安慰两句，没再问了，倒是熊有德忧心忡忡。
　　“得好好找啊，我听收音机新闻，说今年工作不好找。我平常出去转悠，看见招工的都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咋不接啊？”
　　熊有德几乎天天出门徒步，路上见了招工的告示，总爱给英英打电话报上招工号码让英英去问。英英有好几次装作没听到电话响，也没回信息，熊有德恼了，还专门给熊二力打电话质问过，现在又当面来问。
　　“我看到了，都不合适，”英英只能先安抚爷爷：“爷爷你别操心了，我也着急找工作，难受着呢！”
　　“你也会难受吗？”熊二力对女儿的说法嗤之以鼻：“我看不出来你急，我就看你吃吃喝喝可悠哉了，就我急得要疯！”
　　“大好青春不能天天赖在家里啊！”熊平安嗑着瓜子附和。
　　“我也天天说，你这辈子不能就这样啊！”熊二力找到了组织，有一肚子委屈要宣泄：“大好青春都浪费了，哪怕创业做个小生意呢？”
　　熊有德也同意：“趁年轻多出去闯闯，你以前多有朝气，说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现在咋没那个志气了？”
　　“就像这次进京，”熊有德继续引导孙女：“你有啥感悟，有什么想法？”
　　“有钱，很有钱，很难留下。”英英细想了想：“几乎不可能留下。”
　　这显然和熊有德的预期不符，但他这些年修养身心，脾气确实好了不少。英英猜要是早十年，熊有德听见这个回答一定会猜她是不是心野了看不上家里，让她跟别人家过去，说不定还会拂袖而去，然后跟熊二力告状。
　　“不是这个。”熊有德掰着手指头给她讲：“你学到什么经验？对以后有没有什么帮助？明白什么道理？心理上有没有什么成长？有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业？跟大家都说说！”
　　“嗯......没有。”
　　“不能去一趟只顾着玩啊，不会吧？”
　　“还是多看看多找找，”熊大能出来打圆场：“要干一行起码不能讨厌这行，没事，过了年再找！”
　　“你自己说说你想干啥？”熊二力还憋着一股气。
　　熊平安左看右看，也不好意思咔嘣瓜子了：“你之前不是说英英在准备考研究生吗？”
　　“考不上她！”
　　熊二力几乎立即嘶吼着反驳，站起来就要回厨房，一边走一边狠狠瞪女儿。英英冷笑地看着父亲，她可没说过自己要考研究生，这是牛皮吹破要逃走了。
　　这副表情自然被熊二力看在眼里，他走过去又退了回来，居高临下、理直气壮：“人家忙着学习，你忙着生病；人家忙着工作挣钱，你还忙着生病！干嘛就非生病哩？人家都没事儿，你自己不争气作死谁有啥办法？”

　　男主人怒气冲冲地离去，气氛一时沉凝，三婶悄悄撞了下丈夫，小声示意：“乐乐有点拉肚子，她得吃上次医生开的那种药，你去楼下药店给她买一盒吧？”
　　熊平安有些不耐烦，抱怨两句还是下楼去了，三婶陪着乐乐玩，当仁不让接过了话题。
　　“英英大学四年也没找个男朋友？”
　　“上大学的时候就教育她不要在外面随便找男朋友！等工作了再找，好找又靠谱！”于红琴越发体会到自己和丈夫的明智：“就像一旗，工作了不就找到女朋友了？”
　　“分手了。”三婶斜了儿子一眼，调侃道：“那女孩家里有两个兄弟，爸妈也不管她，初中没毕业就在外面跑，到时候两个文盲咋教小孩？之前她家里打电话要彩礼，我说没钱让他们自己攒，那女孩家里就要分手，现在分了。”
　　“那都是底下县里的，不讲究！”熊有德和几个儿子想法一致：“还没咋样呢就狮子大开口！”
　　熊一旗低着头哄妹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眼见没得聊了，三婶又起了个话题：“英英在家里帮你妈干活不？”
　　“干，让干啥干啥。”英英挤在熊晴晴身边。
　　“那还行，”三婶勉强满意：“我看手机上现在都流行那个啥？情绪价值！”
　　“要帮妈妈干活捶背，时不时准备点小惊喜，自己做甜点举办家庭派对，这都是情绪价值，为妈妈做这些才是新时代好女儿，独立女性！比养个要媳妇不要娘的儿强！”
　　“我长这么大都没享受过这种情绪价值！”
　　英英脱口而出，深感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她最梦幻的想法也只是母亲以后多惦记点她，不要她到了婚嫁年纪就不把她当人，现在看来，她连对母亲的债还欠得多得多呢！
　　“是哩，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咱都得跟上潮流，就看闺女啥时候孝顺了！”于红琴边笑边甩给女儿一个“看看别家孩子”的熟悉眼神。
　　这不对，她半截腿还埋在农村的泥泞里，怎么就又欠上了城市独立女性的债？
　　“孝顺？那不好办？”三婶大手一挥，一切都不是事儿：“让英英找个大城市男朋友，到时候一林上了大学，凑点钱给他在一线买套房，俩小孩都在大城市，你以后想去谁家去谁家，天天享福！”
　　“那我咋办？”
　　久未开口的大伯娘也忍不住乐了：“你咋办？你咋办问你老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