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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病、死亡与生命 ...

  •   这年的最后一个月,英英病了。
      一个星期前,于红琴下班回来就倒在沙发上,英英洗完澡出来听到她说:“我好像发烧了......”
      英英给她找了体温计和药,又打给外出聚会的父亲。
      “让你妈吃完药休息吧,我等会儿就回去了。”熊二力如是说。
      所幸于红琴底子好,从小到大未得过什么大病,连小病也罕见,这次发烧也只前两天严重些,第三天体温就降了下来,只有些头晕难受。在经理的催促下,匆匆返工上班了。
      第四天,熊二力和上网课的熊一林也发起烧来。熊一林自幼习武,薄薄一层肌肉十分结实,一点低烧当天就退了,后续也没见什么症状。熊二力也是低烧,但却结结实实烧了三四天,咳嗽鼻涕一样没少。
      英英都要忙坏了。母亲病了,她不仅要端茶送水、分担家务,还要记录病情发展,充当半个医生到处查问该用什么药。最头疼的就是一边劝母亲吃药,一边还要拦着父亲不要什么药都给母亲吃。
      熊一林倒是听话,吃了药就主动上床休息,只是有点黏人,要姐姐拥抱又要拍着哄他睡。自己迟迟不能痊愈,熊二力不免有些急躁,有两次生闷气躺在床上不下来,英英只能把饭端过去喂他。熊一林有了这个榜样,也要在床上躺着吃饭,英英只能和母亲一边照顾一个。
      等熊二力也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英英终于病倒了。

      清晨,英英早早醒来,瞬间察觉到身体有异。她撑着发胀的脑袋起来量体温,中度发热,但不适感并没有很强烈,还有心情给自己做个早饭。饭后准备吃药时再一量,体温计里的银线竟直窜上了高烧区间。
      英英不信邪,隔一会儿又量了两次,银线以零点几的速度继续向前,身体也渐渐给出了相应的反馈。
      大脑木然地空转,感应不到一丝相连的四肢躯干,刚填了大半的胃也一起消失在感官中,英英用手按了按奋力跳动的心脏,神经已经无法处理胸腔传来的讯息。她这时才有些怕了,给父母发了短信就匆忙吃药休息。
      但情况并没有好转。英英的体温一直处于高烧线以上,即使吃了药也只能降下一点点,没俩小时就又烧上去了。持续高热让她浑身肌肉酸痛难忍,下肢关节软烂无力,难以下床行走。第三天的时候,熊二力急了,亲自监督英英必须吃三倍的退烧药。
      英英拗不过他,只能赶紧吃了回房休息,迷迷糊糊几个小时,体温还是没有下降的迹象。她攒了些力气去找酒精棉布,又一步一步挪回房间,好容易摸到床沿,无处不疼的身体却受不住大面积、猛烈的外物接触,也做不到使用四肢快些上床躺好,只得先用一侧臀部接触床单,再慢慢坐好,用双臂把腿一条条地抱到床上,以只有上肢用力的姿势一点点蹭回床中央,帮自己上上下下掖好被子。
      刚暖和起来,英英就被自己呼出的热气蒸得头晕眼花,又拉开被子露出小片胸膛。索性也不用棉布,直接把酒精倒在自己胸口,再往上涂抹脖子,额头、手腕也没放过。
      熊二力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了门口,见英英能自己活动了,笑眯眯地夸她:“对,酒精能降温,小时候发烧我们都用的凉水敷额头,温度降下来就好了!我去给你做饭,晚上多少吃点儿!”又看了会儿,还是不放心:“再等两天,要是还不好就带你去医院,现在医院人多,去了也是等,还没在家安全!休息吧,我去做饭。”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里,英英躺在床上,晾着的一片胸口觉得冷,被子里其他地方又热得快要融化。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个影子渐渐靠近,走到床边英英才回过神来,是弟弟熊一林。
      “你又量体温了吗?”熊一林弯腰观察姐姐,问道。
      “量了,还是那样。”
      “不对吧,”熊一林抱着手机退开:“我咋感觉你又烧得厉害了?”
      英英喉咙也使不上劲儿,小声示意他把体温计拿过来,草草量了五六分钟,体温计数值正好停在四十度。
      “帮忙把酒精倒在布上,然后放我额头上。”
      熊一林照做,然后重新拿起手机就要离开。
      “别走啊,”英英感觉棉布刚放上去就被她的体温烘热了:“等会儿再帮我换一个,网课结束了吗?就在这儿上吧......”
      “不行,”熊一林把酒精往姐姐那儿推了推,手机显示着游戏开局界面:“我还有事,你自己弄吧。”
      英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但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世界被黑暗填满,玻璃窗将外面的灯亮折射进来,映出一方静谧和温馨。英英听见客厅传来说笑声,慢慢移下床,扶着椅子、墙壁向房门挪去。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她走走停停冷得发抖。声音越来越近,和光一起通过门框的四条缝隙透进来。
      “我们都吃完了,要不要叫英英吃饭?”
      “锅里给她留了,让她再睡会儿。”
      “她病得怎么样了?也没听她说。”
      “哎,咱闺女你还不知道吗,最会骗人了!从小就不好说话,虽然让她干啥她干啥,但心里指不定咋想的!这样的小孩心思多,还偏激敏感......”
      英英什么都听不见了,门缝透进来的暖黄光束骤然变得刺眼夺目,她在一阵眩晕中竟然顺利摸回了床上。心脏撞得她胸腔闷痛,英英只好躺下,张开嘴调整呼吸。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意识睡着了,又觉得自己被混沌包裹,大梦平生。
      没关系,她可以睡,就算少了她,三个人的家宴不也其乐融融?
      不需要费心关怀,不需要绞尽脑汁暖场逗乐,那都是你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难道没了你他们能饿死、伤心死?
      不过是父亲在你面前哭了几场,就真把他当小孩,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他有田有地,有车有房,现在还有儿女养老兜底,他的世界如此完满,可怜他?你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幼稚孩子!
      母亲是嫁到了这个新家,但她既然嫁过来就有她的位置!刚开始做媳妇,分家之后专心做母亲、做女主人,以后还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婆婆!她早做出了大人的选择,是你一直死乞白赖地跑过去黏她,活该被抓去干活!
      你总以为爷奶那辈人严厉,父母经历坎坷,又没有读书明理,却忽略了他们走过的路、识过的人比你多得多!你有想过他们会这样看待你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有说错吗?
      一直融不进他们世界的是你啊!他们好好地长大,组成家庭,生子生女,然后嫁女娶媳,多么正常的社会活动,他们会在自己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是你不甘!不甘被放弃、被驱逐,于是想拉着他们承认你、帮助你!说什么前路艰难,想和他们携手共渡,可前路艰难,他们吃了你才是完整,是渡过!他们不需要拯救,只需要做自己认为正常的事情,正常地活下去!

      可你有错吗?
      你想有尊严,想得到给予你生命的人、陪伴你最久的人、也是这世上本该最爱你的人的承认,有错吗?
      可你还能坚持吗?
      他们辛苦一辈子养育了你,你难道忍心夺走他们后半辈子的安心与希望?
      你又有多少理由坚持呢?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独自坐出租车回家吗?那个司机听见你报了一个酒店名,是怎么上上下下地打量你,咧开一口牙问你“还是学生吧”。你去接母亲下班,夜市醉酒的男人是怎么当街拉扯母亲的?
      你做什么了?只会缩着不敢吭声!瞪?瞪他有什么用!在路上不也常有骑车的人对你吹口哨?你都来不及瞪他们,车就过去了。
      你怯懦且无力。
      在这个生五六个女儿追儿子,一子不嫌多,二子刚刚好,三子四子多子多福的小城市,上到各级官员,下到平民百姓,数来数去数不着几个独生女的小城市,年轻女人已经足够招人,稍微穿得漂亮些,觊觎和掠夺就如影随形。
      也许女孩就是麻烦。生来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却有让人不得不图之利,小儿携金过闹市,怀璧之罪,永不得解脱。
      那么多女人在外工作,还要在家工作,才能勉强被承认女子不是不如男,但即便如此,若是生孩子迟了,还得被啐一句老蚌含珠不害臊,而非被敬佩宝刀未老、劳苦功高。
      以后,如果你爱上一个人,怎么证明这是真爱无敌而非犯了女人都会沉溺小情小爱的毛病?如果你爱上很多人,怎么证明这是风流多情而非水性杨花?如果你使用了暴力,会有人认为你骁勇善战,值得追随,还是觉得你是精神失常、需要强力管束的疯女人?如果你选择宽恕,又怎么证明是虚怀若谷,而非妇人之仁?
      但如果你是个男人,就不需如此拼命自证,因为这些词本不是为你而生。

      肌肉受不住骨血的炽热,不停地跳动、蜷缩成团,英英难受得满身抓揉,最后用尽力气抓住最难忍的小腿肌肉,吐出沸腾的热息。
      承认吧英英,人类需要繁衍,但只要社会存在一日,能维持社会联结的力量,比如暴力,就有最直接可观的价值。
      繁衍是社会的基础,基础就是要被踩在脚下,被牺牲的。
      他们都或本能或观察地认识到了,你没发现吗?
      在你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在你开始发育的时候、在你衣领宽大的时候,他们告诉你这会招致伤害,要隐藏、要秘而不宣。隔绝、驯化、交出,他们早就以一个好女人的标准来打量你了,他们如此需要你,却又如此吝啬,于是心照不宣地让你失去开价的能力和权力。

      不是没有女人反抗。但直到今天,男人仍有父权庇护托底,女权却迟迟不能建立母权,以至于要么是永远不能长大的女孩、少女,要么不婚不育自成孤岛,还有些用钱财筑起围墙,得到暂时的、只为身边人承认的独立人格。没有社会母权托底,女孩、女人、母亲将永远割裂,永远惶惶不可终日。
      很多人都屈服了。
      最近不是有很多女人回过味来,说什么还是父母看男人的眼光更准吗?
      当然啦!一套规则下的利益共同体当然最知道彼此是怎么想的,只有一直等待着从一个家嫁到另一个家、从不沾染权力的少女,才会心怀幻想来娶自己的另一个户主是高大帅气的白马王子。
      婚嫁是女人介入社会关系的入场券,妻子和母亲才是能交际、有实体的社会身份。现代社交礼仪规定,未曾生育的男女应对生育过的女人表示尊重,这是对母亲为族群奉献的钦佩。可惜在父权社会里,母亲依赖父亲而存在,自然变成了对父亲的敬佩,嫁出去的母亲成了全面的失败者。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几千年都是这样的啊,多么深厚的历史渊源,无数英雄名人给的底气。不能逐鹿天下,你还可以宅斗养花,忘掉那些小打小闹、妇人之手的指责,你又无法选择!只需要沉默,让一切顺其自然,你就会得到一朵花该有的漂亮与尊重,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或者以后去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听不懂就不容易计较啊,都是过日子,在哪里苟且不是苟且?
      也别生女孩了,不然该怎么教呢?
      把女儿当成终有一天要走的客人或供或用?还是自欺欺人,以为社会污浊但她能独善其身?自私地制造这样一个娇弱的生命,胆战心惊,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悲壮中,何不把一切扼杀在最初阶段?
      看啊!过去的你已然失败,由过去组成的现在的你、未来的你又如何值得信任?
      献祭的高台已经搭好,你将在烈火焚身之下解脱,得失皆散,爱罪同消。

      英英感到身体里仿佛有什么抽离出来,清晰地看见自己睡觉的样子,随后消融在窗外的亮光中,那年夏日黄昏的景象又徐徐爬满她的世界。
      村里似乎出了什么事,男女老少结成长长的队伍蜿蜒移动。顽童绕着圈打闹,打扇子的老人互相交谈,匆忙赶来的女人们还拿着正做的活计,小小的英英和母亲走在其间,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队伍路过排排住房,从水泥路转到土路,走进灌木树林,到达一片灰白斑驳的空地。走进去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一个没有围墙和大门的院子,院子左面高高堆着包装完好的水泥,后面是白灰砌的屋子,其余地方都被人群遮挡,看不分明。英英仗着人小,缩起身子钻进人缝儿,挤去了最前方。
      那是一个没有一点鲜活色彩的世界。灰色的水泥袋子里流出灰色的水泥,灰色的水泥灰撒地到处都是,水泥凝成了灰色的地面,地面的突起也是深深浅浅的灰。地面向下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池子,里面是浓稠的、还会冒泡的水泥浆。
      英英面前的是大池子,离池子不远处有一个小孩形状的水泥模型,后边蜷缩着一个身穿深色外套的老人。老人衣服上满是白灰剐蹭,抱着腿坐在地上,整张脸深深埋进膝盖。
      “小孩......”
      “......掉进去好久......”
      “......死了。”
      “那是他爷爷吧......怎么跟儿子儿媳交代啊?”
      英英思考了一会儿,哦,原来那不是水泥模型。
      人群渐渐散了一些,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是一名孕妇被这场面激得干呕,念叨着“看不了看不了”,扶着肚子快步走开。英英这才意识到,她也该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孕妇不停抚摸自己大大的肚子,嘴里发出安抚的声音。她们就这样一起走在长长的队伍里,走进绿草里,迈入灯火里。不停有人应着家里的呼唤而去,琐碎的吵闹在屋子里响起来了,饭菜的香味越来越浓。在这个生机勃发的世界,英英捂着肚子向母亲喊饿。
      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第一次被生命震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病、死亡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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