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12、附二

　　大伯娘曾在酒桌上讲起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丧事。
　　这家老太爷原是喜丧，在家里停灵、哭丧后，拉到火葬场火化。他的长子捧着骨灰盒回家设祭，该送客的时候，照习俗给来帮忙的亲戚好友散红包。
　　没想到气氛太过热烈，亲友们都闹了起来，就有胆大的伸手去主人家身上摸红包。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摸红包大战，这家的几个儿子儿媳被围得水泄不通。
　　孙媳妇因为太年轻被放过了，儿媳妇已经熬成了四五十的老媳妇，被扒了外衣搜刮。老儿子们有的留了件秋裤，有的只保住了上衣，再不济也能抢回件外套溜走。最惨的还是长子，发红包的主力，五十好几的人在灵堂前被脱得精光，连内裤都让人扯松了探进去检查。
　　英英光是听着都替他臊得浑身僵硬，满脑子都是，要是她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全家都要立即遁走，再不在这儿混了。
　　熊二力对此嗤之以鼻：“那都是底下县里乱来，”他肯定地说：“咱这儿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现在是没有。
　　英英参加过老太儿和姥爷的葬礼，基本要哭灵两三天，沾亲带故的女性都要来棺材前哭一哭、嚎一嚎，男性则只需行礼示意。
　　到了晚上，灵堂不能开灯，只能点蜡烛，围着摆在正中间的棺木。两侧坐着裹上白布守灵的男性，他们缄默不语，面容在阴影里明明灭灭，仿佛祖先的现世真神、死者的再生精神。
　　在这种牢不可破的信仰下，女人们跪在火盆前接替哭灵，哭得越久越响越好。
　　出殡那天，英英作为直系亲属需要带麻布白帽，系白布腰带，再拿一根长长的木棍或者树枝。棺木走在最前，亲属故交依次在后，一直到埋下棺木，男人们添第一捧土，然后是小辈男孩，第三是女性长辈，最后是英英这些女孩，还有其他想表示心意的亲友。
　　姥爷的葬礼就轻松多了。于红琴作为亲女儿早早回去准备，英英只是外嫁女的女儿，礼仪和装束要简单的多。作为儿子招婿的大女儿于红霞一家全权办理，是最忙的。

　　英英的记忆里确实没有闹灵堂的事情，但再往上数，奶奶何爱莲的记忆里未必没有。
　　英英的父系男丁众多，熊有德有三个儿子，他的堂兄更是有五个儿子，五服之内也没有谁少于两个儿子。儿子生儿子再生儿子，世代居于此，又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表亲。在村里，一半多的人家都和熊家有说得着的亲戚关系，剩余的就再往上多数几代，也总能沾亲带故。
　　但熊有德和他的三个儿子也少不了被人欺负，理由就是男丁众多。
　　村里叫人干活了，男人多的家庭是不是得多出点力？凭什么你家一生就是男孩，是不是偷偷使了什么手段才让我们几家的男孩少了？一家子全是大小伙子，一看就是要欺负人的！哪儿哪儿出的什么事儿，该不会和你们有关吧？
　　事情要是闹到家长那里，自家孩子总要先打一顿，才能体现家主治家严明。何爱莲常说，谁家有事都会让儿子去帮忙，且从不计较得失。

　　有一次村里有户人家办葬礼，那家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还和他们有些龃龉，但熊二力三兄弟仍早早被父母催去帮忙，还嘱咐他们：不要怕脏怕累怕下劲。那家的儿子却不领情，不顾出殡大事也要跑来熊家骂。
　　“你们不就是生了三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儿子多显着你们了是吧？”
　　大清早，熊家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熊有德和何爱莲又委屈又气愤，分辩到最后，干脆当众立誓：“我老熊家从来没有因为儿子多跟谁炫耀！从来没有仗着儿子多去欺负人家！你们有啥事我们不是慌着去帮忙？不但帮忙，我们还多干活！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祖宗！”
　　这事让二老愤愤不平了一辈子，每每提起都要高呼“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英英想不出话来安慰爷奶，只能在一旁当个合格的听众。
　　以前的世界应该是有个很坏的洞，它用出一些看似简单无害的理由引诱人们参与其中，日复一日、潜移默化使人们不再有逃离的能力。于是人们画地为牢，日日在惊惶中彼此吞噬。